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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潮初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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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与以往千百个跑江湖卖艺的日子相比,一无二致。无非都是在一个异乡的街头,支个摊子舞几套剑,然后向看客们讨些银钱以作生活之资罢了。
对于瑕来说,这便是他的生活。
明州是一个临海之城,水产丰富水运通达,当地百姓的生活也颇为富庶——这正是瑕在明州逗留的时间相比其他地方要久一些的原因。
然而这里到底不是他的家乡,总归是要离开的。
可他的家乡又在哪里呢?
他的父亲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他便更加无从知晓了。
从前,他觉得有父亲的地方便是家乡,可如今父亲也不在了。
然而生活却还是要继续。
如前所说,舞剑卖艺维持生计,便是瑕的生活。
这几天适逢明州城庙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正是舞剑卖艺的好时机。一大早,瑕便去了东街街头,支了个摊子,准备开始舞剑。
他吆喝:“各位大哥大姐,在下这套剑舞,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别处您想看也看不到……”
聚了一些人气之后他便忙活开了。
当他舞完最后一个剑花时,额上已有了涔涔的细汗。他收势,等着看客们的打赏。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个让他一听就恼火的声音:“老少爷们都看过来啦!胸口碎大石又有新花样啦,您看表演我出钱!想赚钱的可千万别错过啦!”
瑕知道,那个碎大石的又来了。
一连三天了,每当瑕支好场子,准备舞剑的时候,已经聚好的人气总要被旁边新来的一个碎大石的汉子抢了去。
第一天,瑕的心里有些失落。
第二天,他感觉有些委屈。
今天是第三天。
他原以为那汉子不会再来了,可没想到当他舞完剑准备收钱的时候,那汉子又出现了,还把客人们全吆喝走了。
“哎哎——大家别走呀,我还有一套剑法没舞完呢!”瑕急了,喊道。可大家跟本不听他的,甚至还有人一边跑一边说:“这剑法每天都一样,看都看腻了,咱们去那边瞧瞧。”说着便拉着同伴往碎大石的场子跑了。
那边的场子人气越聚越多,瑕却越想越气,忍不住排开众人走上前去,也挤进了碎大石的场子。
那碎大石的约摸三十几岁年纪,瓦衣灰服,身形高大。他敛着袖,衣衫半敞,微露着结实的麦色胸膛,倒也是条硬朗汉子,只是脸上的胡子拉拉碴碴的,头发也只胡乱拢在脑后,看起来很是边不修边幅的样子。他向围观的人群夸夸而谈,嘻皮笑脸,说哪位看官若能用他的剑把大石砸碎就能得到五两银子。
瑕在心中冷笑一声,卖艺的还有给看官钱的?这人哪里像什么跑江湖卖艺的,恐怕是骗子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压着火,忍着气,上前几步对那碎大石的拱了一手,道:“敢问这位兄台,何门何派师承何处?”
“我?我就是个跑江湖的,无门无派,名号也没什么稀奇,谢沧行,八成你也没听过!”碎大石的哈哈一笑,痛快答道。
“既然是跑江湖的,想必也该懂跑江湖的规矩。在下不才,在此处卖艺已经有些时日了,兄台一连几天都在我支好场子之后把人吆喝走,不知是何用意?”
“哈哈哈哈,”谢沧行笑道,“小姑娘……”
“你说什么?!”瑕打断他,杏眼圆眼,怒道。
谢沧行打量了一下身形较小,容貌俊秀的瑕,“你长得太俊俏了,我还以为是位姑娘呢!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怪我眼拙!不过啊,这生意的事你可不能怪我!大伙就爱看我这把戏,我总不能轰人走吧,是不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钱,可以连江湖规矩都不顾了吗?”
“哎,我可没这么说!小兄弟,你还有事吗?没事麻烦让一下,我这儿有生意呢!”
一听这话,瑕心中怒火更甚,这人非但没有歉意,还倒嫌我挡了他的生意了,看来得该给他点教训尝尝: “谢兄,既然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有缘在此相聚,不如我们一同为大伙献艺一段,就当是感谢众位父老这几日的捧场如何?”
“噢?什么意思?”
“谢兄可是习武之人?”
谢沧行指了指自己的剑,“那当然!”
瑕瞟了一眼那剑。在他看来,天下之剑皆以轻灵巧便为尚,而那把剑却恰恰相反,又大又阔,看上去很是笨重,剑身刃口也都已锈钝,既无光泽又无锋芒。他嘴角略翘了翘,“如此,便请谢兄指教了。”说罢便掣出手中双剑,向谢沧行挥去。
“哎哎哎——你这小兄弟……” 谢沧行将身一晃,避开了瑕的双剑,却不曾回手。
瑕一心想要教训一下这谢沧行,却又不知他武功根基如何,担心自己真的伤了人却是不好,所以虽然双剑在手,却也不曾出狠招,全都只是点到为止。
而谢沧行却只一味的躲避,一招半式都不曾出手。
被对手这般怠慢,瑕不禁恼怒,恨不得将手中之剑直劈过去逼谢沧行出手,却又怕真的伤了他性命。他见脚边有一石块,便提起脚就着那石块朝谢沧行踢去。
谢沧行又是一个晃身,石块没击中他,却飞中了旁边一个路人。
“啊——”那人吃痛叫了一声,捂着腰,躬身垂首,未知伤势如何。
谢沧行回头一看,赶紧指着瑕撇开干系: “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那个小兄弟踢的!”
瑕见伤了人,心中暗道不好,上前对那人急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看衣着,此人应是出身不凡:他外罩一件广袖红绫袍,内着一袭素纨白绢衫;头上束发的玉簪也不像是普通人家该有的饰物。身边还站一个随从打扮的人,正焦急地寻问伤情。
红衣男子一手捂着腰,一手抬起摆了摆,没有说话。他身旁的随冲瑕喝道:“你是什么人?!敢伤我家少主!”
“我……”瑕虽然觉得这随从有些无礼,但毕竟自己理亏在先,也不好说人家,“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你知不知道我家少主是谁?!”
“算了,”红衣男子直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也没什么大碍。”随后又转身对瑕说道:“这位公子,人多的地方最好不要轻易打斗,尤其像这样乱踢石块什么的,万一伤及无辜可就不好了!”
瑕这时方才看清此人的容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星朗,说话的声音也是漱玉般好听,周身都透着一股知文识礼的谦谦之风,丝毫没有印象中富家子弟的那种跋扈之态。起先还担心他会刁难自己一番,未曾想他竟有如此雅度,非但不为难自己,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十分谦谨。
闯荡江湖这么久,那些个仗势凌人的纨绔子弟瑕见得多了,可像眼前这位红衣少年这般温雅之人却是头一回见。瑕不禁心下对他生了几分好感,加之此事又确实是自己不对,便抱拳一礼,说道:“这事是我不对,还请公子见谅!”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身边的随从却指着地上叫道:“哎呀!少主,您的羊脂白玉坠!”
顺着他所指处一看,地上果然有一块白色的玉坠,只是已经断成了好几截。
随从上前将玉坠拾起,递给红衣少年。少年轻叹了一口气, “唉,这玉坠皇甫兄前几天才着人送来,他若知道了,又该大发雷霆了。”
瑕心中忐忑,想必这玉定是刚才自己踢的那块石子所毁,内疚道:“抱歉!要不……我……”话没说完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沧行,一把将他扯了过来,对少年说道:“我们赔给你!”
“哎哎哎——”谢沧行大惊,“这石头是你踢的,人是你伤的,玉也是你弄碎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挨石子的本该是你,怎么和你没关系?!”
“你要是不乱踢石子,能有这事?”
“你要是不说你会武功,我会对你动手、对你踢石子吗?既然你有武功,那你挥剑格开石子就好,周围人这么多,你却偏偏闪开身,这不是明摆着故意让石子踢中别人吗?!”
“……”谢沧行被他这么一说,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转身堆起笑对那红衣少年道:“这位少爷,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我绝对不是故意让石子踢中你的!”
少年摇了摇头:“两位不用争了,此事就此作罢!”
“不用赔了吗?”瑕有些意外。
“嗯,不用赔了。”
谢沧行舒了一口气:“哎哟吓死我了,那块玉看起来可不便宜!”
少年无言,人群中却突然响起一个娇俏的声音:“什么叫看起来不便宜,这玉本就很贵好不好?!”话未落音,一个锦衣华服的俏丽少女便已行至跟前。
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和那红衣少年一样,一看便知出身贵胄,只是她神色骄横,说话间颇有一些跋扈之态。
她白了瑕和谢沧行一眼,转身对那红少年关切道:“瑾轩哥哥,你没事吧?”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已小小沸腾:
“‘瑾轩’?这人莫不是夏侯家的少主,夏侯瑾轩?”
“看这衣着气度,恐怕假不了!”
“夏侯家是武林的世家大族,听说夏侯门主只有一个儿子,却压根不好武,平日里只喜欢诗词歌赋、趣闻逸史一类的东西,如今看来,难道就是这位公子?”
“啧啧,武林世家的未来继承人竟是个文弱书生,往后这夏侯家怕是要败落了!”
“嘘!小声点!仔细让人听着,吃不了兜着走!”
“……”
“……”
夏侯瑾轩见到那少女似乎有几分惊讶:“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少女撅了撅嘴:“你说去钱庄查账,可都一个上午了还不见回来,我就出来找你了!”
“我正准备回去呢。”夏侯瑾轩淡淡笑了笑。
“现在回去?哼,那可得先教训教训这两个家伙!”少女觑了谢沧行一眼,又瞪着瑕,“他们伤了你,还把卓哥哥送你的玉坠给弄坏了,可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人家不是故意的,而且也道过歉了,我们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呢!”
瑕听了那少女的话,不忿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跑了?大不了,这玉我们赔就是了!”
谢沧行忙地扯住他:“ 人家都说不用赔了!你还掺和什么?要赔你自己赔,我可不管啊!”
少女“哼”了一声,冷笑道:“装什么装,还不是听瑾轩哥哥说不用赔了你才这么说的!我看你们压根也没想过要赔吧?而且就你们俩——,”她上下瞟了瞟谢、瑕二人,鄙夷说道,“也根本赔不起!”
“你——!”瑕虽然从小就跑江湖,也见过不少目中无人的富家纨绔,可他自问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最不能接受别人轻慢自己,便道:“你们开个价吧!多少钱我都赔,砸锅卖铁也会赔!”
“哈哈哈哈……”少女大笑了起来,“就你们这样的人,把自己都给卖了也赔不起,还‘砸锅卖铁’呢,哈哈哈哈……”
“什么叫‘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怎么了?!你瞧不起人是不是?!”瑕怒道。
夏侯瑾轩显得有些无奈:“这位公子,在下的世妹年幼,说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不过她也不算说错,此玉色如截脂,莹润如酥,在羊脂玉中也属上品,价值不菲,公子你恐怕确实难以赔付。”
“你——”瑕平时最看不惯富家子弟那种眼睛长在头顶的样子,刚才见这夏侯瑾轩第一眼时,还觉得他温文尔雅,谦谦有礼,应是与别的纨绔不一样。可这一句“你恐怕确实难以赔付”是个什么意思?看来他虽然外表不跋扈,心里却也自然而然地习惯将别人看低一等。在他眼中,自己大概也就是那少女所说的“你们这种人”吧。亏自己刚才还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他却这般瞧不起自己!瑕顿感自尊受辱,倔强地说道:“你说个价!!我一定会赔的!!”
夏侯瑾轩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我已经说过,不用赔了。”他,“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便叫上那少女转身走了。
那少女还有些不忿的样子,白了瑕一眼,冷哼了一声,跟着夏侯瑾轩走了。随从则跟在两人后面。
夏侯家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夏侯瑾轩是夏侯家未来的继承人,街上的人们刚看完夏侯少主的热闹,哪还有什么兴趣再看舞剑、碎大石一类的小把戏,一见那夏侯瑾轩走了,便也各自散了。
谢沧行叹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走了,可生意也没了!”
瑕在旁气得直跳脚,自言自语:“气死我了!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瞧不起人吗?!”
“哎哟,你看你!”谢沧行笑嘻嘻地说,“人家都说不用赔了,走也走了,你何必在这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咽不下这口气!”瑕拳头紧攒,狠狠跺了跺脚:“不就是块破玉坠嘛!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能干活能赚钱,还赔不了一块玉坠的钱?!我听别人说刚才那人是什么“夏侯府”的是吧,哼!我就去还了他的钱,叫他们不敢再瞧不起我!”
谢沧行哈哈一笑:“年轻人就是面皮薄!我反正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先走一步了!”
“不行!”瑕拦住他:“你!这事跟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得跟我一起去把玉钱给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