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小狗，雪人，橙子树》唐小山

18、第十八章

　　妩儿深深的呼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她想，大师兄说得不错，我是为了救他才身犯重罪，倘若我执意投案，或者不幸被擒，以致身陷牢狱，遭遇苦难，那岂不是置大师兄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他必然还要为了救我大费周折，做贼就做贼了，我也不会束手待毙！她这么想着，掣出宝剑，满含敌意的监视着三位官差，只听得秭山低声称赞：“好样的！”
　　事已至此，添翼也无言以对。他一面吹响唿哨向府内其他护卫报信，一面示意乔嵩和罗笑动手。
　　可是五个人没打斗多久，秭山就发觉，不但添翼万万不肯对妩儿动横，就连另外那两个差人也竭力避免跟她交手。的确，谁愿意被人传出去，说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动手擒获了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呢？所以，那三个人只围着秭山，企图困住他，有妩儿在场，反而碍手碍脚，哪一个也不能尽兴施展能耐，打得索然无趣。
　　秭山听见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知道大队人马即将赶到，他又想到自己和妩儿都是大伤初愈，倘若被迫以少敌多，那就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
　　秭山知道妩儿手臂有伤，他寻了个空隙，揽住她的腰身跃出圈外，直接带她上了房顶。添翼刚要腾身去追，只见秭山另一只手一晃，一道白光直冲添翼的面门飞过来，他连忙偏头躲闪，一股疾风擦着他耳边窜过去，“嘭”的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
　　添翼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打过来的并不是寻常的飞镖袖箭，而是一枚纸折的箭头，却已经稳稳的插进木质窗框内。他见纸箭上隐隐有墨痕，立刻将它拔下来，铺展开，借着月光仔细观瞧。
　　纸上只有四个字：“秦镜高悬”。

　　添翼派乔嵩立刻带人包围周家。他想，周秭山决不会东躲西藏，或者连夜逃亡，听听他那套理直气壮的说辞，他只会大摇大摆的走回家去接着睡觉。可是越琢磨手里的纸条，添翼越觉得不安。他想到，方才，周秭山惊鸿一现，只是为了给我留下这封信，就算我没有好言好语的邀请他，就算丁姑娘没有冒冒失失的来投案，他今晚依然会闯入衙门，专程来给我送信。
　　“秦镜高悬”这四个字，经常混在衙门里的人都不陌生。哪家衙门口的正堂上方都悬着那样一块匾额，简直已经成了官府的象征……
　　添翼心里一激灵，他抬起头，正好迎上罗笑的目光，两个人想到一起去了。
　　“池老爷，这个混小子不会把那块匾给毁了吧！”
　　事不宜迟，两个人立刻赶往府衙正堂。只见值勤的差官依然忠于职守，虽然他们也听见了召集的唿哨声，可是他们都明白自己应该更加严密、警觉的守卫着这一处整个府衙最重要的地点，他们都说入夜以来没发现过什么异状。
　　大门锁得好好的，也没有撬过的痕迹。掌钥匙的差人过来开门，大堂之内一片漆黑，安安静静。添翼顾不得点灯，高举着火把抬头看去，但见那方写着“秦镜高悬”的匾额依然好端端的挂在原处，他的心也从嗓子眼落回原地。
　　可是添翼的顾虑还没有完全消除。他命人点亮室内所有灯烛，将整座大堂彻彻底底搜查了一遍，却发现与每一个白日里所见到的情景一般无二，既没有多出什么东西，也没有缺少什么东西，更没有一样物件被移动过半寸。他又抬头看向那块巨大的乌木匾额，他一定要确定它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在周秭山那个刁钻古怪的脑袋里，什么匪夷所思的主意都能冒出来。
　　添翼等不及手下去搬梯子，他纵身跳上房梁，打算从近处将木匾仔细检查一遍。可是他刚一站到与匾同高，便又惊又气得差点掉下去。
　　只见木匾背后的狭小空间内，端端正正的摞放着好多盒子，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的扁的都有，不用数也知道是七个，不用打开看都能猜得到里面藏的是什么。关于这些盒子的外观，添翼早已不厌其烦的向那七位失主询问了好多遍。
　　盒子被小心翼翼的搬下来，它们本是严格遵照失窃顺序由下至上堆放着。从盒子表面和周围的灰迹还可以看出，它们也不是同时被一股脑的藏到那儿去的，而是从第一桩失窃案开始，每天一件，每天一件，有条不紊的积攒起来。盒内的东西保存完好，没有丝毫损毁和缺失。
　　添翼不由得恼羞成怒，原来这就是周秭山的报复计划！他偷了东西，然后气定神闲的藏到我的眼皮底下来，这些日子里，有多少失主和差官心急火燎的在这块匾额底下走来走去，有多少次刘大人忧心忡忡的凝视着这四个大字出神，却没有人想得到，这些失物，那些破解甚至阻止凶杀案的关键线索，原来就像明镜一样高高悬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上……
　　添翼对秭山恨之入骨，他更想把那些夜晚负责值勤守夜的官差都叫过来好好问问，看他们到底是瞎了，聋了，还是睡着了，怎么能让贼寇连续七夜出入守备森严的府衙正堂如同来往于无人之境！可是他又一想，责怪那些手下有什么用？连我自己都……其实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还不是一样乖乖的被人家玩弄在掌心里？跟那个姓周的比起来，我简直就是小鸡见了老鹰……不过究竟是国有国法，既然我选择了护法、执法这个行当，哪管你是何方神圣，我只得不自量力的冒犯一二！
　　添翼命人将这些失物入库封存，小心保管，又留下罗笑统领衙内事务，而他自己，迫不及待的赶奔周秭山的住处……

　　添翼来到周家门外，乔嵩已经布置好围兵。墙根底下躺着两个黑衣人，就是早先被派来监视周家的官差，他们的脉搏、呼吸、心跳，甚至穴道都很正常，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却无论如何也呼唤不醒，添翼示意先将他们送回衙门救护。
　　乔嵩也通过手势告诉添翼，他赶到周家，发现院门是虚掩的，门内隐隐有灯光，却并无动静，此后再也无人出入。
　　添翼正在思忖下一步的行动，只听门内传出清晰悦耳的声音：“既然池老爷莅临敝舍，有什么话就请进来说吧，莫非一定要周某鼓琴相迎吗？”
　　添翼暗暗叹息一声，推门进院，他想看看周秭山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只见一方清爽整洁的小院当中，设有一张竹桌，两只竹椅，妩儿和秭山分坐左右，每个人的宝剑都搁在手边，桌上另有一壶酒，一壶茶，妩儿正要将喝完的茶杯放回去，他们身后的房檐下，悬着一盏光线柔暖的风灯。
　　添翼一进门，首先就不由自主的向妩儿看去，她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她并不忧虑，也不慌张，更不害怕，她只是好奇，甚至还带有几分兴奋。
　　即使当妩儿遇到秭山之后，她和他一同经历的，也不过是那些吃、喝、穿、住之类的家常俗事，虽然也有过那么几次，秭山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可是眼下，才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冒险经历。妩儿并不知道秭山心怀什么目的，她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有哪些计划，可是他镇定自如的神态，斩钉截铁的话语，出人意料的举动，无不让她感到心境畅快，跃跃欲试。她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兄和他所经历的真正的生活，我就要和他一起去面对那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未来……
　　秭山先让添翼把妩儿看了个够，才莞尔一笑：“池老爷，请放宽心，在下所布的，不过是一出‘空城计’，真真正正的‘空城计’。我这里既没有埋伏下一兵一卒，也不曾设置机关消息，家中二位下人，都在后院安歇，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不必出来服侍不速之客。只是寒舍狭小简陋，池老爷和诸位随你同来的精兵强将们，敬请自便——”
　　秭山笑盈盈的看着乔嵩指派数位人高马大的官差在自家小院中分处站好，各握刀剑。
　　看着秭山那副平心静气的做派，添翼愈加恼怒，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周秭山，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不错。你随便请一位精通书法的行家来，他都会鉴定出这幅字迹出自周某笔下。另外，不劳池老爷费心侦查，你手中的纸和写字用的笔、墨都出自葵玉街上的‘希声斋’，秦掌柜可以证明半个月前我亲自去那里买过这些东西。”
　　添翼暗恨，你的证据倒是滴水不漏，只可惜并不是证明你无辜的证据！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秭山不慌不忙的转向妩儿：“难得池老爷不耻下问，咱们理应知无不言。丁师妹，以前你在山上也曾跟着师父读过一些诗书，那就请你向池老爷解释解释，‘秦镜高悬’这四个字怎么讲？”
　　妩儿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只是大师兄让她讲，她果真就乖乖的背起书来：“哦，这个典故出自刘子骏的《西京杂记》，说的是秦皇……”
　　添翼相信丁姑娘无意羞辱自己，她只不过是被周秭山这个卑鄙小人无耻的利用了而已。于是他顾不得得罪妩儿，厉声断喝：“周秭山，你不用再装神弄鬼！我已经在府衙正堂的匾额后面发现了七件珍宝，就是前一段时间连续七晚从七户人家盗走的赃物。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秭山似乎被逗乐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赃物分明是在你们衙门里头被发现的，要解释也应该由衙门的人去向失主解释啊。不如你去问问大堂的主人是谁？或者给大堂看门的下人是谁？也许他们会知道内情。”
　　添翼强忍怒火：“那么，周少侠为何不辞辛苦，夜半三更亲自向我传书递信？”
　　“敢问池老爷，你们官府又为何要将这四个大字高悬于正堂之上？我只不过是想提醒提醒某些人，莫忘皇恩，莫负黎民，莫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切莫一披上官袍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没等添翼接话，秭山又露出那副惹人生气的笑容：“池添翼，你以为你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从主人家的柜子里跑到你头顶上的牌匾后头去的。可是倘若没有人证物证，你们那位‘秦镜高悬’的刘大人也没法擅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添翼忽然不再生气了，他只是替秭山感到一阵可悲，周秭山，你太狂妄了，你确信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是难道就不许别人“帮”你留下什么记号吗？
　　添翼也平静的说：“如果，我有物证，和人证呢？”可是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溜向妩儿，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却与妩儿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妩儿本是一个聪明姑娘，只是此前的生涯让她没有什么必要动用自己的才智。如今，身处如此紧张严苛，疑虑遍布的情境中，又听得出池老爷暗示大师兄就是盗取七件珍宝的窃贼，妩儿反倒不似往常那般木然被动。添翼偷偷摸摸的眼光让妩儿茅塞顿开，她恍然领悟到添翼为什么曾经认定自己偷窃“血珊瑚”“也”是为了报复他，他为什么要问自己是否知道大师兄每天夜里都做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捏造出一位并不存在的姑娘来向自己骗取大师兄的药膏。妩儿想到，原来池老爷口中的“人证”和“物证”，指的就是我和我送给他的那盒药膏。
　　妩儿顾不得痛恨添翼利用自己，她只是担心万一凭这些证据果真能够定下大师兄的罪名来，那自己就是祸害大师兄的首犯！
　　妩儿遽然起身：“池老爷，你不必再问。‘血珊瑚’是我偷的，那七样宝物也是我偷的。你曾经当众羞辱我，我怀恨在心，愤愤难忘，可是我又不愿意连累无辜。所以我盗窃珍宝之后藏于府衙内，既使失主得以取回财物，不致遭受损失，又可令你为难出丑，声名蒙耻，以泄我心头之忿。如今我已供认不讳，你随意裁处吧。”

　　秭山从没见过妩儿像现在这样毅然，无畏，她也终于能把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了，他心里既赞赏，又怜悯。他想，妩儿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狗，虎牙还没长齐全，就已经学会护着主人向陌生人吠叫了。秭山偏着脑袋，兴趣十足的注视着添翼，很想知道他要怎么处理这道难题。
　　添翼当然不会相信妩儿的供认，他怨恨她如此糊涂，固执，对秭山简直是愚忠，他更痛恨秭山轻而易举就把这个善良，单纯的姑娘控制在掌握中。他沉着脸，义正词严的对妩儿道：“丁姑娘，就算是搅闹天庭，踢翻龙宫这样的罪过，你都可以代替你师兄承担，可是惟独这件事不行。”
　　妩儿睁大双眼，差点脱口问出：“为什么不行？”
　　添翼顿了一顿，才慢慢的说：“因为，在每一户失窃的人家里，在每一个被盗的夜晚，都有一位女子被先奸后杀。难道你要说，这些命案也是你做下的！”
　　妩儿就像一只被添翼踩到尾巴的小猫，恨不得扑上去挠他两下。她怒声叫道：“你血口喷人！大师兄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秭山却心平气和的站起身，走到妩儿身旁，低声安慰她：“妩儿，不必动怒。池老爷只不过是想激得我亲口承认自己偷了东西却没有杀人。”他冷笑着看向添翼，似乎在说，你就用这么拙劣的伎俩来对付我，到底是要贬低我还是要贬低你自己？
　　添翼终于毫不掩饰的长叹一声，他十分惋惜，就像周秭山这样的人才，难免也会染上目空一切的坏毛病。他沉沉的说：“周秭山，不管你多么瞧不起我，只要我穿着这身官服，我就不会说假话，我不会拿老百姓的性命来开玩笑，更不会随意谈论妇女的清白。眼下，那七具尸首就停放在府衙后堂，虽然已经由仵作检验过，可是被害人的家属都不同意就此下葬，他们务必先要亲眼看到凶手被治罪正法。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可以跟我去看一看。”
　　秭山的脸色骤然变更，马上又恢复沉着。添翼想，他还是很聪明，他没有疑虑，也没有困惑，他直接就感受到恐惧，他能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含冤获罪的可能性，还表明有一个连他自己的都没有察觉到的强大仇敌正逍遥法外，千方百计要害他身败名裂。添翼又苦笑着想，他对你的仇恨，可比你对我的仇恨深多了，可惜你费尽心思给我惹下的这些麻烦，在他为你布置的棋局面前却是黯然失色，倘若你能令那些女子死而复生，他们的家人情愿将失窃的宝物双手奉献予你……
　　秭山依然平静，却难得严肃的说：“池添翼，你认定这些凶杀案是我一手犯下的，所以今天你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拿我归案！”
　　“问审定罪是刘大人的职权。身为官差，我没有权力‘认定’任何事。我的职责，就是根据已经得到的线索和证据，找出犯罪嫌疑最大的人……”
　　“那就是我咯！”
　　添翼无以应对，因为他心里的信仰与表面事实指明的结论大相径庭，可是他不能在这里随便宣扬自己的一家之言。他只好说：“周少侠，我只想请你到衙门里去一趟，说清楚发生命案的那些夜晚，你都做过哪些事。如果你愿意合作，我们无需兵戎相见，你现在的身份只是证人，而不是嫌疑犯，更不是凶手……”
　　添翼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够委婉了，哪料到秭山冷笑一声：“池老爷，既然捕盗缉贼是你的本分，那就敬请履行公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出宝剑，妩儿也掣剑在手。

　　没等添翼开口吩咐，乔嵩已经示意院内的所有官差齐上抓贼。这些人才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他们当下就把秭山和妩儿团团围困在当中。
　　院内空地不大，许多人同时动手反而添乱。秭山随手几剑就将那些官差逼得连连退避，他们却正好替他阻住了添翼的去路。添翼还没来得及挤进战圈冲到秭山身旁，只见他一手拉住妩儿的腰带，纵身窜上房顶，三两步就跳入后院。
　　众人要追，才发现眼前的屋门上了锁，房屋两侧通往后院的小门也锁着，便乱哄哄的砍锁撞门。只有添翼学着秭山跃过房顶，赶到后院。
　　后院当中，停着两匹高头大马，秭山已经砍断了牡马的缰绳，纵身跃上马背。妩儿正要去砍另一条马缰，秭山却拎着她的肩头把她扔到自己身后。他一面高喊：“抓牢！”一面驱策跨下骏马。妩儿刚刚来得及抱紧秭山的腰，就感觉自己仿佛陡生双翼，顷刻间随风腾空。
　　于是添翼眼睁睁的看着那匹牡马平地而起，只消轻轻一跃，便带着背上那两个人跳过六七尺高的院墙，只留下渐远渐低的马蹄声。
　　添翼惊得目瞪口呆。可是他随即想到，倘若这些马是周秭山从碧落江带出来的，那就不稀奇了，就算姓周的以前从来没见过四条腿的活物，可是他给虞家当了六年的准女婿之后，他骑在马上肯定比坐在椅子上还自在呢。
　　添翼无奈，却不甘心，他解下剩下来的那匹牝马。此刻，其他人已经撞开侧门，冲进后院。添翼自然不会秭山那套本领，他见院门低矮，容不得骑马穿过，便牵着马一直走出周家。虽然门外是一条狭窄，曲折的幽巷，他也只得勉强上马，尽力追赶。
　　所幸这匹牝马格外机灵懂事，并未因背上驮的是陌生人就耍性子，更未因那人不懂得如何发号施令便瞎冲乱撞。它自己就会借着蒙蒙初亮的天光，在仅容二人并行的小巷间穿跃奔腾，如同驰骋于旷野平川，又快又稳，实在比在添翼的亲手掌控下跑得还好。
　　添翼只有紧握缰绳。他想，反正我也不知道周秭山朝哪个方向跑了，干脆就任凭这匹马自己去吧，如果留下这匹马也是周秭山事先设下的计策之一，而我被它带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或者被它引入埋伏和圈套，那我也只能甘拜下风。
　　好在这马在蛛网一般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很快就绕到街道上，然后便沿着大路径直冲下去，奔跑得更加轻快。
　　街上，有人开始洒扫除尘，各家早点铺子也升起炉火，启明星光已没，城门就要开了。添翼暗暗悔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想到向刘大人请令封城。
　　可是在大路上没跑几步，添翼就听到前方传来急促而稳当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他举目竭力向远处望去，昏昧的晨色中，的确有一匹载了人的马影，果然直奔东城门而去。他想，也许那匹马驮了两个人，跑不了这么快，但愿老天保佑我能在城门开启之前追上他们。
　　夏日本来天明得早，东城门专走周边乡村运送米粮蔬果的大车，因此开得最早。那两个轮值的兵卒打着呵欠，刚刚推开城门，架好门石，就见一匹快马箭一般从城□□过来。他们连忙堵在门口，伸臂拦截，想要照例验视。却见那匹马一腾身从二人头顶跃过，马耳朵几乎擦到了城门洞的上边缘。这两个小卒吓得赶紧猫腰躲避，再回头时，只看见一溜烟尘。
　　眼尖的门卒看清了马上坐的是一位青年公子和一位少女，便道：“不知道是抢亲还是私奔，这么不要命的跑。待会儿记得跟头儿说一声，没准谁家报失人口呢。”
　　这两个门卒还没歇下一口气，只见又有一匹骏马风驰电掣一般冲过来。他们十分尽责，赶忙又拦在门口，运足底气，老远就喊着：“停下！停下！依照本城法令……”
　　添翼又急又气，他不会秭山那种跳法，他更担心马匹冲撞、踢踏到无辜的士卒。他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得清，掏出腰间的令牌，高高举起。
　　还是那个眼尖的门卒认出了添翼的官服，急忙拉开同伴，让出道路。添翼无需放慢马速，飞也似的冲出城门。
　　“嘿！想不到，如今就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有劳池老爷亲自出手。”
　　“刘大人贤明，城里日子太平，实在没什么坏事儿要管，池老爷也得活动活动手脚嘛。”
　　他们俩说说笑笑的搬出桌椅笔墨和登记往来车马的簿册，准备开始自己的正经工作。当日还不到晌午，二人就听说一大清早从自己头顶飞过的那一男一女，原来就是在城中连毙七条人命的亡命之徒，不由得感到又惊又惧，都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他们刀下的另一对冤死鬼。

　　添翼追在秭山身后又跑了将近一刻钟。他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前方的人马形状，甚至也能辨认出两个人的衣衫颜色，可是无论他如何驱策，这匹牝马也不肯跑得更快，它始终就这么不慌不忙，不远不近的跟住自己的伴侣和主人。
　　终于到了官道的岔路口，拐过一个急弯，添翼就再也找不到秭山的身影了。他急急勒住马缰，正要判断该往哪边追，这匹牝马却一扭身，悠然自得的钻进路旁的小树林中，一直走到一片林中空地，才自动停住脚步。
　　只见那匹牡马就站在空地中央，秭山和妩儿分立左右。秭山又恢复了惯常那副温文尔雅的举止，妩儿却面色微红，一半是因为奔波，一半是因为兴奋。
　　添翼也翻身下马。秭山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匹牝马就滴滴答答的向他跑过去，乖乖停在牡马身旁。妩儿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和后背，马儿的神态十分安详、惬意。
　　看着添翼惊讶不止的表情，秭山忍俊不禁：“‘良将配良驹’。如果池老爷真心喜爱，就将此马赠与你，本来也无妨。可是这一对宝马乃是碧落江的纯种良驹，倘若被那些一心爱财的外行人拿去杂交私配，未免亵渎天物。”
　　“原来你早就设计好了周密的逃脱计划，我不过是替你做了一回马夫！”添翼想到，刚才那种情形下，若叫妩儿自己骑马，她是逃不掉的，而就算这匹牝马寻得到主人，院里的官差也不会放它独自离去，这下倒好，自己主动帮他们送来了逃跑的工具。
　　秭山淡然一笑：“‘行行出状元’。做马夫未必比做官老爷更见不得人。”
　　添翼才不想跟秭山争一时的口舌之快，他伸手摘下腰间的宝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地拦住他，决不能让他再次上马离去。
　　秭山却连剑穗子都懒得碰一下，只是平静的说：“池添翼，我重伤初愈，就算勉强跟你打个平手吧。可是我师妹不会袖手旁观，我们这两个‘小人’，只好倚仗人多势众，合起伙来欺负你这个‘君子’了。”
　　似乎为了证实大师兄的话，妩儿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宝剑，紧张的抓住它。
　　添翼一门心思只想着拦截秭山，他几乎忘了还有妩儿在场，更顾不得忌讳自己与她之间有什么瓜葛。他向妩儿一抱拳：“丁姑娘，我很清楚，这些盗窃案和人命案与你并无关联，在昨夜之前，你对它们也毫不知情。眼下，这些案件涉及到许多不光彩的丑事，身为一位清白少女，你最好不要跟这些事牵扯到一起去。”
　　添翼说的是真心话。他明白，无论真凶能否落入法网，无论秭山命运如何，今日之后，流言和丑闻已是在所难免。他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孩被别人与奸杀案相提并论，而他唯一能帮妩儿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秭山交待实情，以便尽早查明真相。既然大礼请不动周秭山，那就只好动用武力擒拿他了，添翼自然不敢奢望妩儿肯为自己助阵，他只能祈求她站到一旁看着就行，也许他真的能趁秭山元气未复之际制服他。
　　妩儿冷淡的瞪着添翼，似乎对他更加仇视。
　　秭山忍不住笑了：“妩儿，这个男人曾经一再派人跟踪你，他穷尽心机安排一次又一次‘偶遇’，他故意制造‘危险’，再奋不顾身去解救你，他千方百计想亲近你，赢得你的信任和好感，现在你明白他要图什么了？他早就认定我是诸多案件的罪魁祸首，他想从你口中套取所谓的‘证据’和‘线索’，以便将我归案定罪，好在功劳簿上再签上他的大名，让他能够再一次加官进爵，骗得老百姓的赞誉和景仰！刘家的千金小姐才是他向上攀爬的牢靠阶梯，你只不过是他办案过程中的一件‘人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