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小狗，雪人，橙子树》唐小山

10、第十章

　　现场果然再也没有更多可以暗示凶手身份的痕迹了，添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宛如被雷霆当头击中一般，顿时化为石像，因为在渐渐飘散的腥味中，他嗅到一丝很淡、很淡、很淡，但是毫无疑问确切存在的气息——茶花的清香。倘若换在另外一个场合，这是一种优雅悦人的幽香，添翼记得很清楚，自己上一次享受这种清香，是在三天之前，它源自妩儿手中的那个药盒……
　　添翼很快冷静下来，责怪自己不该将与丁姑娘有关的事情时时刻刻记在脑海中，毕竟在女儿的闺房中，茶花芳香是一种很常见的气味，也许吴小姐自己就用有这种气味的胭脂、香粉呢。他命人将现场收拾干净，直到看不出一点异状之后才把小姐身边的丫鬟叫来一个，先前发现尸首的女孩已经崩溃了，来的这个是丫鬟里面最大胆的一个，可是她也哆哆嗦嗦站不稳脚步。
　　添翼尽可能温和的说：“姑娘，我想请你把你家小姐用过的脂粉膏水都拿给我看看。”他见那个女孩懵懵懂懂全然不解，就更慢的重复了一遍。
　　她这才战战兢兢的迈了一步，远远的指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低不可闻的说：“……都……”
　　添翼走过去，将那些罐子挨个嗅了一遍，又和善的问：“别处还有吗？你们家小姐有过的、用光的、最近不用的，就是这府里所有可能出现过的水粉？”
　　那个女孩多少安稳一些，觉得这屋子和这位老爷也不那么可怕，更何况问的都是最家常不过的事情，她想了想才说：“管家那里还有些新的，原来说今天送过来，是小姐开了单子叫去买的。”
　　添翼一面命人去取，一面又说：“姑娘，请你带我去看看你的脂粉，还有所有出入这间屋子的女子用过的脂粉。”
　　那女孩已经有了两分好奇，毕竟她们并不经常有机会和年轻男子搭言，更何况是这么一位虽然威风却又很随和的差官。
　　添翼检查了吴府上下所有女子用过的水粉、熏香，以及荷包、折扇、花笺、手帕……到后来，这个女孩主动提示他女子闺房中还有哪些带有芳香的物件。可是等添翼再将她带回小姐的房间时，那丝香气已经彻底消散难寻了。添翼尽量向她描述那种气味，女孩摇着头说这一年来没有人用那样的东西，她本想继续向他透露眼下最时兴的香气是什么，话说到一半才慌忙合上嘴，窘迫不安的低头看着地面。
　　添翼微笑着说：“姑娘，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还有疑问，我会再来找你。不过我们刚才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样才能更早找到害你家小姐的坏人。”
　　那女孩起先已经露出羞涩的笑容，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忽然变得面色惨白，似乎这才想起这位男子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与自己调情，而是为了抓捕一个最惨无人道的暴徒。
　　添翼心疼的说：“别害怕，以后再不会有事了。”他心里却越来越绝望的想，以后，以后，明天、后天……除了那些无辜遭难的死者，还会有多少悲痛欲绝的家人和惊慌失措甚至丧失神智的女孩？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那个凶手，凶手……
　　添翼已经弄明白了一件事，那种茶花清香绝不是吴府内原有的气味。他应该庆幸自己终究抓住了一条线索，还是应该惶恐这条线索指明的方向？其实它也未必确切的指向某一个人。添翼想应该派人去把城里店铺中所有的脂粉各拿一份回来，可是那凶手也未必就是在本城买的。他确信凶手是男人，可是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脂粉？若是药膏，似乎就更能说得通。可是现场并没有有人受伤的迹象，在那样紧迫的情况下，若非极其严重的伤口，凶手不会慢条斯理的拿出药膏来救治自己。也许，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幻想，在那样一瞬间，抓住那样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却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劳师动众。
　　添翼苦恼的责问自己，莫非自己仍旧没有放弃，偏偏要把周秭山扯到这些凶案中来？仅仅因为他是丁姑娘的师兄？或者，更残酷的是，仅仅因为自己曾经做过愧对于他的事情，所以相信他有充足的理由来向自己复仇？不，秭山不会用这种方式向仇人报复，且不说有没有人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荣幸的升格为他的“仇人”。他会捉弄你，让你当众出丑，比如让你心惊胆颤的发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原来是由一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假扮的，那个大活人还会冲你做鬼脸、唱小曲，然后并着双腿一蹦一蹦的走掉，但是秭山绝对不会把无辜的活人变成真正的尸体。
　　添翼有充足的理由要去见丁姑娘，他要问她那些药膏的来历，也许它们只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配方，每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带着一盒，可是那样的话案件又坠入迷雾之中……添翼被这种循环矛盾的念头弄得脑子发胀。不是药膏，是脂粉，如果是脂粉的话倒可以去问问亭亭，刘小姐的脂粉肯定不计其数，亭亭想必精通此道，可是亭亭那张嘴……只要亭亭知道的事情，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了，比如刘小姐对池护卫心生好感这件事……最可气的是，她家小姐竟然从来都不拦着她胡说八道！不能告诉亭亭，更不能告诉罗笑和乔嵩，倘若……添翼恶狠狠的想，倘若这些事果真是周秭山干的，难道我会为了丁姑娘和虞非平的缘故而放他一马吗？

　　妩儿出门去见添翼的时候，脚步轻松，满心欢喜。前一天，她终于将秭山所需要的药材配置齐全，这一天上午，秭山向她演示怎样调配药膏，当然距离真正制作完毕还需要一段时间。妩儿从来没有摆弄过药材，她好像参加了一场新鲜的游戏，玩得兴致勃勃。秭山神秘兮兮的叮嘱她，这份药方绝对不可以外泄，它不是师父传授的，而是周家祖传的，妩儿也一本正经的诅咒发誓，保证自己一定会严守秘密。两个人第一次一起在家吃午饭，然后秭山说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去碧落江，马匹已经准备好了。妩儿惊慌的说自己还不太会骑马，秭山笑着说没关系，虞家寨的马比人还聪明，她可以有一路的时间慢慢的学习、熟练，反正他们也不急着赶路，其实路上就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呢……
　　为了抽出时间来与妩儿见面，添翼几乎跟罗笑吵了一架，乔嵩虽然嬉皮笑脸的在其中调和，然而他的笑容中分明是对添翼的嘲笑更多一些，可是添翼却无法向他们解释，自己坚持要见妩儿的确是出于公务的目的更多一些。
　　添翼满怀恼怒，步履匆匆，可是当他看见伫立在街边耐心等待他的淡蓝色身影时，犹如一股冰泉扑息了他心中焦躁不安的怒火，只剩下暖暖的余温。他快步走上前，歉意的说：“对不起，丁姑娘，让你久等了。”
　　妩儿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刚到。”
　　添翼更加愧疚的说：“我实在是太抱歉了，可是衙门里临时有了很要紧的事情，恐怕今天下午，我不能陪你……”他真希望那不是自己的想象，因为他看见妩儿的面庞上分明闪过一丝失望。
　　可是妩儿依然温柔的微笑着说：“没关系，当然还是公务要紧。池老爷你不必陪我了。”说完，她便低下头，正要转身离去。
　　添翼连忙唤住她：“丁姑娘，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妩儿抬起头，耐心的看着他，添翼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难道他能直接问她那盒药膏的来历吗？他本想稍微迂回一点，便胡乱问道：“我想请问你……不知道你……你平时都用什么样的胭脂？”
　　妩儿脸色微红，惊讶的睁大双眼。
　　添翼也意识自己问得唐突，赶紧慌不择言的解释：“我不太了解这些……可是我想送给……我认识一位姑娘……”添翼恨不得照着自己的脑瓜恶狠狠的敲两下，哪来的什么姑娘，为什么不说妹妹呢？他家里确实有一位如假包换的亲妹妹啊！虽然他从没想过为自己的妹妹买胭脂，可是他更没想过给任何一位他认识的姑娘赠送胭脂，即使是对于丁姑娘，他也丝毫未起过如此鲁莽的念头。这下可好了，让丁姑娘怎么看待他呢？一个随随便便怀揣着胭脂去讨女孩欢喜的轻薄之徒？添翼只觉得悔恨不堪。
　　妩儿的脸色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羞涩，她歉意的说：“对不起，池老爷，我帮不上你的忙。因为我……我从来没用过胭脂……和这一类的东西……”
　　添翼略微吃惊，他这才留意到丁姑娘白皙的面色和桃红的唇彩的确是未经脂粉修饰过的，她从头到脚也没有一件金银首饰，她柔顺的青丝就用湖蓝色的缎带束成发髻，缎带末梢系成一个小巧的花结，她的衣料不算贵重，但是很实用。想来丁姑娘的家境并不富裕，因为添翼每次领到俸禄都会先给晓犀一笔零花钱，叫她自己去买点穿的戴的涂的抹的，他虽然不能供妹妹锦衣玉食，但在女儿家的衣着打扮上，也尽力不亏待她。可是妩儿的妆扮并不显得寒酸、窘迫，反而有几分自然、流畅的雅致。
　　添翼对妩儿更添怜爱，可是他不得不问下去：“那……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她……她说她喜欢茶花的清香，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胭脂、香粉会有茶花的香气……”
　　妩儿的眼中浮现出好奇的神情，几乎是忍俊不禁的露出笑容，她毫无戒备的说：“茶花？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胭脂会有茶花香，可是我倒有一种……”
　　添翼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把话题引到妩儿的药膏上，可是偏偏在这个关头，他的脑后响起钝锯一般刺耳难听的叫唤声：“丁姐姐！”用不着回头，添翼准知道那是谁。他恼火的想，这个小子到底是冤魂还是月老，为什么每次我和丁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碰见他？难道他打算跟着我俩一辈子吗？如果我和丁姑娘果真有一辈子的缘分的话……他懒得回头，管他是偷是抢还是又要耍无赖，可是另一个声音接着传来：“哎哟，池老爷，今天您没在衙门里呢。”添翼一愣，不得不转过头。
　　那是一位身着官服的差人，模样不甚魁伟，眼神却透着十足的精明强干，他只用一只瘦巴巴的左手揪住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的竹竿，毫不留情的驱策他往府衙走去。
　　添翼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那差人便心领神会，他知道眼下由添翼负责的案子不可随意在外谈论，他便故作轻松的说：“这个混小子，这次可犯大事了！”妩儿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
　　“没有！我没有！我是想给他送回去的！”竹竿声嘶力竭的辩白着。
　　“送回去？唬谁呢！”那官差照着竹竿的脑瓜拍了一下，痛得他一缩脖子。“怎么不说你腿脚慢，没跑掉，啊？我抓了十几年的贼，还没见过哪个小偷把攥到手心里的东西还回去呢！”
　　“我没想到那个又脏又破又瘪的钱袋里会装着那么多钱！”
　　那个官差嘿嘿一乐，凑到添翼耳旁低声说：“琳瑁街那个老冯，每回到面馆吃面都数着一碗面条有多少根的那个老吝啬鬼，谁想得到他有三处房子，四处地，还有十三张每张八十两的银票，十三家不同钱铺的，真难为他怎么找的。”他边说边乐个不停。
　　添翼大吃一惊，扫了竹竿一眼：“全被他偷去了？”
　　“老冯把全部家当都塞到一个破布口袋里，贴着胸口藏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交了好运还是走了背字，一把都捞去了。还好我抓得及时，要不然老冯非得一口气憋死，那可就是人命官司了。”
　　竹竿绝望的说：“我真的想把钱袋送回去，我开始以为里面就是几个铜板，我真的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这些瞎话留着跟刘大人说去吧，看看刘大人能不能被你唬住，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走吧！”官差说着，照着竹竿的肩膀狠狠的推了一下。
　　添翼便跟同事点头告辞，却不料妩儿一步抢上前，壮着胆子说：“这位老爷，他……他需要赔多少钱……”
　　那个官差十分意外，不明所以的看了妩儿一眼，想来她和池老爷相识，便耐心有礼的解释道：“这位姑娘，赃物都追回来了，没有损失，不必赔偿。至于是罚钱还是罚打，那就得看刘大人怎么裁夺了。”
　　妩儿仍旧急切的哀求：“我可以替他赔钱给失主，求你不要带他去见大人……”
　　那个官差更为惊讶，虽然这种私了的事偶尔也有，也不算很违法悖理，可是他不知道这位姑娘为何会参与此事。他求助的看了添翼一眼，添翼无所谓的笑了笑，即不支持，也不反对。那官差便和蔼的说：“恐怕不行，这回的失主是咱们城里数一数二的死心眼，铁定了主意要打官司，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到衙门口候着去了，我得赶紧押着犯人回去复命。池老爷，告辞了。”
　　妩儿忽然不顾一切的拉住添翼：“池老爷，我求你不要……不要剁他的双手……”
　　这句话把剩下的三个人全都听呆了，还是添翼首先反应过来，他记起自己再上一次跟丁姑娘一起遇到竹竿的时候确实说过再抓住他就要把他的双手剁下来的话，不过那只是一句吓唬人用的气话，不但刘大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处罚，就连添翼自己也做不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不知怎么丁姑娘竟然把这话当真了。他几乎有点想笑，便温柔的安慰妩儿：“丁姑娘，你放心，刘大人向来秉公执法，从不滥用酷刑。”他见妩儿的表情依然惶恐，干脆直接保证：“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损毁他的手臂。”妩儿这才不安的点了点头。
　　那个官差头脑机灵，已经察觉到添翼和妩儿交情不俗，又见妩儿天真善良，他只是宽容的笑了笑，不再计较更多，仍要押着竹竿走。
　　只有竹竿听罢妩儿的话，惊讶之中既悔恨又感动，他忽然拼尽全力挣脱扣住他肩膀的利爪，不管不顾的扑到妩儿跟前跪下，竟然抱住她的双腿，大声说：“丁姐姐！你到侯家巷尽头……”
　　那个官差以为竹竿要对妩儿做出什么伤害举止，飞步上前拉起他，不由分说就扇了两个耳光，嘴里一面骂他“流氓”，一面拳打脚踢的赶着他速回衙门受审了事。
　　竹竿嘴角流着血，依然拼命回头叫唤：“……右边，后院……”
　　妩儿虽然也被竹竿的行动吓了一跳，可是她脸上的神情更多的却是悲哀，她忧虑的望着那两个背影渐渐消失在去往衙门的大街上。
　　“丁姑娘，你没事吧？”添翼关心的问。
　　妩儿默默摇了摇头。
　　“他……跟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妩儿依然摇了摇头，她迟疑的问：“池老爷，请问你知道不知道侯家巷在哪里？”
　　“你真的要去？”
　　这次妩儿点了点头，却没有更多解释。
　　“你根本不知道他叫你去做什么，也许只是一个恶作剧。他以前一直对你没有礼貌，你几次帮他，他却毫不领情。这一次，他也不会叫你去做什么好事！”
　　“他请我去，总有他的道理。我去看过，就知道了。”妩儿平静的说。
　　添翼有点气恼妩儿毫无原则的慈善心肠，可是他的脑海中却又忽然闪过一丝冷光，竹竿也闻到过妩儿手中药膏的香气，虽然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第七桩凶案的现场也出现过来历不明的茶花清香，可是……也许被他掩藏在侯家巷深处的恰好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巨大秘密呢？于是添翼果断的说：“好，我带你去。”
　　“可是，你在衙门里还有公务……”妩儿的犹豫十分坦荡，绝无躲闪回避之意。
　　“侯家巷离这里不远，我陪你去看一眼再赶回衙门也来得及。”
　　妩儿不再拒绝了。

　　侯家巷那一片聚集了奉阳城里最古老、最破旧的房屋，一人宽的小巷两旁，是连绵不断的长满杂草和青苔的灰墙，将近两丈高的屋墙上却开着一扇扇五尺多高的小门，门内便是黑黢黢的敞厅。
　　添翼和妩儿来到巷子尽头，左边那堵墙上的门被砖石砌死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跟附近的院落连成一户，右面的墙上却只虚掩了一扇摇摇欲坠的破木头门。妩儿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添翼手握宝剑，指扣绷簧，紧随其后。
　　敞厅里空无一物，却十分干净，简直称得上“一尘不染”。厅左右共有四间屋，其中三间没有门，同样空，同样干净。只有一间有一扇拼拼凑凑钉起来的木门，竟然还挂着一块碎布头缝起来的门帘，花色虽杂，却也很干净。通过半开的房门和半截门帘，只能看到屋内干净的地面和一两样家具的腿脚。
　　妩儿并没有像添翼那样东张西望，她径自穿过后门，走入后院。
　　乍一看，后院里除了一口井，也是空无一物，可是在门左边的墙脚下，有一堆枯黄的柴草，当妩儿毫无戒备的走过旁边时，柴草中忽然竖起一个半人高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向妩儿探过去。
　　妩儿吃惊的转过脸，还没等她看清那个身影的形状，添翼已经一把将妩儿拉到自己身后，同时飞起一脚，一大摊土黄色的软东西飞起四尺高、一丈远，然后沉重的摔到地上——原来是一只块头大得惊人的大狗。
　　妩儿虽然大吃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她推开添翼就要走过去看个仔细，添翼连忙拉住她：“丁姑娘，不要过去！这只狗患有疾疫，如果你被它咬伤，就会很危险！”妩儿半信半疑的看着添翼，他愤怒的说：“那个小子不但要耍弄你，他根本就是存心害你！他知道这里有一头患病的恶犬，也许就是他藏在这里的，他骗你过来，想让你毫不知情就被狗咬伤，你甚至会有性命之虞！”他心里想着，丁姑娘，是我救了你，是我救了你的性命，我不需要你感谢我，我只是感激上天让我跟你一起来，让我来得及救你，为了我自己而救你。
　　妩儿慢慢将脸转向那头大狗，她远远的看了一会儿，再次毅然推开添翼，一直走到大狗近前，她低着头又看了一会儿，便跪下去。那头大畜牲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时不时的浑身抽搐一下，口鼻中涌冒着血泡血沫，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喘息声。添翼目瞪口呆的看着妩儿俯下身，把狗头抱在怀里，温柔的抚摸它。
　　等妩儿终于抬起头，看向添翼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哽咽着说：“它的两条后腿早就断了，是被人打断的，它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它的喉咙也坏了，根本叫不出声。那个男孩偷那块肉，是为了喂它，因为它根本没有办法啃骨头。他叫我来，是因为……因为你们把他抓走，他叫我来……来照顾这只狗。不管它还有没有办法扑人、咬人，他最后碰过我的衣服，我身上有他的气息，这只狗就会认得我，相信我，不会伤害我……”妩儿说着，用脸蛋蹭着那只毛茸茸的大耳朵，伤心的哭泣起来。大狗依然动弹不得，它的眼神中满是痛苦，却也有暖暖的善意，它悲伤的注视着妩儿。妩儿忽然轻轻的放下它，从怀里掏出药盒。
　　添翼顿然醒悟，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比那只受了致命创伤的大狗还要痛苦，可是他依然咬着牙走到妩儿近旁，轻轻拉起她：“对不起，丁姑娘，可是它已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你救不了它。唯一能为它减轻痛苦的方式就是……”
　　妩儿惊恐的抓住添翼的双手：“不！你不要……”
　　添翼明白自己必须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也许就是丁姑娘对他永远的憎恨和不原谅，他用一只手捂住妩儿的双眼，另一只手掣出宝剑……
　　再也没有人说话，妩儿找来一根门杠，添翼就用宝剑，他们一起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然后添翼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看着妩儿在坑底铺满柴草，一直铺到软绵绵的，暖和和的。在原先那堆柴草里，他们找到一些被精心切成细条的里脊肉，在这样酷热的盛夏里放置了那么多天，已经有些腐烂变质。妩儿把这些肉小心的放在坑里的柴草上。她把大狗抱在怀里，理顺它枯涩暗淡的长毛，它虽然已经掉落了整块整块的毛团，露出鲜嫩的皮肤，而它胸腹部的肋条骨历历可数，简直要戳到皮毛外头来了，但是它就像屋子里头那些破烂家伙一样，很干净，并不肮脏，也不污秽。最后，妩儿小心翼翼的把大狗放在坑底，把它安置成很舒服的姿势。添翼再次帮着她用土将大坑填满。
　　妩儿觉得孤独，她仿佛失去了一个最亲密、最要好的朋友，此生此世唯一的一个朋友，虽然她和它真正相处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她会永远想念它，永远孤独的想念它。妩儿跪在那个土堆前，失声痛哭起来，她感觉自己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孤独和绝望。
　　添翼比妩儿更加孤独和绝望，他想，难道我就要永远失去丁姑娘了么？仅仅因为一只本来就已经半死不活的畜牲？他悔恨自己的莽撞，可是他更气恼妩儿这副软得没有尽头的善心，只不过是一只狗而已啊。
　　“丁姑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事先没有看清楚……”添翼痛心疾首的说。
　　妩儿勉强止住哭泣，她站起身，却没有看添翼，只是低着头，轻声说：“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本来是想救我。谢谢你，池老爷。”
　　妩儿那宽容、理智的态度和她温柔却毫无感情的语调惹得添翼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我是想保护你，照顾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你的平安、你的周全更重要！”
　　不知道妩儿有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情意，还是她只辨认出其中的愤怒，总之她只顾着哀伤的自言自语：“可是……可是大师兄他就不会做出这样……”
　　“为什么要拿我跟周秭山相提并论！”添翼简直已经怒火冲天。
　　妩儿也察觉到自己失言，她忙乱不迭的解释：“对不起，池老爷，是我说错话了，我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对不起……”
　　添翼十分难过的看着妩儿手足无措的情态，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这样，算是吵架吗？”
　　妩儿更慌了，简直是哀求他：“对不起，池老爷，我不是想冒犯你……”
　　添翼冷静的叹了一口气：“算了，是我没有资格跟你吵架。”
　　妩儿似乎终于有所察觉，她脸色微红，又低下头去，轻声说：“我该走了。”
　　此时此刻，添翼当然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任，他甚至顾不得委婉迂回，干脆单刀直入的说：“丁姑娘，请稍候。请你把你的药盒借我一看。”
　　妩儿也记起二人在被竹竿打断之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内容，她掏出那个药盒，轻轻放到添翼掌心中，平静的说：“这里面装的虽然是金疮药，可是也有一种很好闻的茶花芳香，不知道你那位小姐会不会喜欢。虽然它不能当做胭脂、香粉，可是倘若偶尔被针、剪刀弄出伤口，这种药膏很好用。”
　　妩儿的坦荡自然反而让添翼倍觉困窘，他尴尬的说：“不知道你是从哪里买到的，要多少银子。”
　　“这是大师兄给我的，他说是他家祖传的配方，外面买不到。这一盒你可以拿去送给那位小姐。”
　　添翼心头一震，却故意装出另一种不相干的忧虑：“你师兄会不会责怪你把他的东西胡乱送人？”
　　“池老爷你并不是外人，你和虞小姐的兄长是朋友，所以大师兄一定不会怪我。再说我们最近才配了很多药膏，我可以再向他要一盒新的。”妩儿说完，低头施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