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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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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派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说它不大,是因为它在武林中从来都没有一言九鼎的分量,也没有足以排解纠纷、主持公道的大面子;说它不小,是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弟子,让人们时常记起世上还有这么一号门派存在。
如今千山派的掌门人姓张,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技压群雄、叱咤一时,他的功夫自然十分了得,人品更是极其端正,只可惜他的性情过于敦厚、善良,几乎算得上懦弱,他根本无心争夺声名权势,也无意察辨忠奸善恶、替天行道,他安居于如诗如画的千山顶峰,整日精研武学,偶尔涂鸦书画,乐在其中。
张掌门的各位师弟分散四方,各有家业,自收弟子,只有一位少年与他经年相伴。这位少年名叫周秭山,他的父母与张掌门交情莫逆,张掌门受友人之托,将秭山半养半教,拉扯成人,师徒二人志趣相投,情同父子,相依为命,十载光阴一晃而过。
渐渐的,山下的百姓都知道山顶上隐居着一位武林高人,而且越传越广,远远近近便有许多人家将子侄送来拜师学艺。张掌门也不挑选,来者不拒,对待每个弟子都毫无保留,倾囊而授。然而龙生九子,这些少年原本脾性各异,人品参差,加上做师父的只顾着兢兢业业的传授本领,很少约束他们的言行,更不曾打骂责罚,顶多只是和颜悦色的劝导两句,那些弟子怎能个个都如秭山一般勤恳踏实、坦荡正直,他们当着师父的面尚且装作老老实实,一背过身去便为所欲为,并且随着武功渐长愈加无禁无忌。
张掌门当年也堪称意气风发,一表人才,只因他生性腼腆内敛,无欲无争,便屡屡错失美满姻缘。直到他年逾不惑,靠着教授弟子挣下不菲家产,才经过媒人说合,娶到一位二十出头的美貌夫人。这位张夫人本是山下普通农家的儿女,对江湖之事一窍不通,任你是多大的掌门,有多高的武功,青春少女当然只情愿匹配年貌相当的少年,无奈她自幼父母双亡,养她长大的舅舅贪图金银,硬是将她许配给了年长她一倍的丈夫。张掌门感激夫人肯下嫁自己,也心知自己亏欠她许多,因此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千山峰顶的生活虽然算不上锦衣玉食、豪华奢靡,但是总比山下靠天吃饭的农家强过千百倍,有一个柔情蜜意的丈夫,有许多俯首帖耳的下人,还有一干毕恭毕敬的弟子,张夫人也渐渐的收起哀怨之情,心满意足的做起掌门夫人来。
张掌门婚后不久,恰巧接到朋友的请柬,邀他去营城喝寿酒,他心想,营城要比千山脚下的石桥镇繁华不少,正可顺路采买一些较为精美的吃穿用度以讨夫人欢心。原先住在山上的是清一色的男弟子,杂役仆佣也都是老夫少男,只有一两个洗衣烧火的粗使老妇,张夫人嫁来之后,每日只能闷在房中,十分无趣,身边连一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因此张掌门也想找一个年轻女孩来跟夫人作伴。张掌门的弟子之中,秭山并不是最年长的,但是他头脑机敏,处事练达,远非其他师弟所能及,况且他风流年少,对时兴的花样颇为熟悉,因此张掌门便把秭山带在身旁,帮自己出谋划策。
师徒二人来到营城,贺过寿诞,主人挽留张掌门多住一些日子叙叙旧话,秭山便一个人去街上闲逛。这一日,他走在城里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东瞧西看,兴致勃勃,一不留神一个矮小的身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多亏秭山有武艺在身,只后退了一步便立稳脚跟。他扶起那个小人,原来是一个破衣烂衫的乞儿,小花脸上有一双噙满绝望和惊恐的大眼睛,令人油然生出怜悯之情,那个乞儿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立刻推开秭山,撒脚如飞的跑了。秭山抬头向前看去,大街上人来人往,但是个个步履自在,神态如常,看不出有谁像是在追赶那个乞儿,他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大概他偷拿了人家的东西,所以才这么不要命的逃,连路都顾不上看。秭山刚走出两步,忽然心底一动,赶紧摸向腰间,自己的钱袋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他气得一跺脚,转身再找,那个乞儿早已经不见踪影。
秭山顺着来路往回走,一一打量街两旁的小巷,心中怒火中烧,他一向自诩惯走江湖,经验丰富,没想到今日却栽到一个假装可怜无辜的小叫化子手里,这种侮辱比失去钱财更叫他无法忍受。
秭山一直走到大街尽头,忽然瞥见右侧的小巷中闪过几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他连忙跟了进去,没走几步便听到说话声,他贴着墙根慢慢蹭到拐角处,斜眼偷偷看去,只见前头站着好几个人,看他们那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德行便知道都是乞丐,只有一个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剩下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而那个偷了自己钱袋的乞儿被其他人围在当中,低着头,拱着肩,缩手缩脚,即使明知他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小偷,秭山还是忍不住觉得他很可怜。那个成年人将右手一直伸到乞儿面前,他却只是轻轻的摇头,成年人骂了一句“废物”,便一掌将他掴倒在地,又照着他的小腹恶狠狠的踹了一脚,乞儿捂着肚子缩成一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也没说,成年人凶狠的瞪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小巷深处,剩下那些少年也跟了上去,临走还不忘对着地下的乞儿踢两脚,啐一口,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团在那里。
见其他人都走光了,秭山赶忙走上前扶起那个乞儿坐在地上,他脸色苍白,汗珠如豆,嘴唇被咬得发紫,脸上那种痛苦、恐惧的神情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疼得只能抱着肚子缩回墙角。
秭山于心不忍的问:“小兄弟,你没事吧。”
那个乞儿嘴唇抖动了半天,终于勉强说道:“我,我没事。”
一听到那个轻柔娇美的声音,秭山顿时大吃一惊:“原来你是女孩!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你!”他满脸愤慨的向右看去,那群无赖自然早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那个女孩将手伸进破衣服里,掏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取出一个钱袋,放到秭山手里,他不用打开察看,略微一掂,便知道里面的银两分文不少。秭山顾不得心疼钱财,只是怜惜的问:“你已经偷去我的钱袋,为什么不交给他们,那样你就不用挨打了。”
女孩又抖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我,我不想,不想偷东西……”说完,她强忍着站起身,扶着墙,跌跌撞撞的走了。
营城东北角的一座破院子便是那群以偷窃为生的乞丐的藏身之地,正厅当中,坐着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正是贼头子。他斜眼看着堆在手边桌子上的东西,冷笑一声,不满意的说:“二牛,今天就这么多?”
二牛赶忙陪着笑,低声下气的说:“还不是因为五丫头!今天本来瞧中一位少年公子,穿绸裹缎,不像是本地人,而且一看他就没见过大世面。我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五丫头,她都撞进人家怀里了,结果连半拉铜板也没捞到。都怪小弟教导无方。”
“这是第几次了?”
二牛假装掰着手指头,磨蹭了半天,才不好意思的说:“第五次了吧。大哥,要我说这个丫头实在不是干咱们这行的料,别看她长得可怜兮兮,不容易招人起疑心,可是她那双手比脚丫子还笨,在家练得好好的,一出门就白瞎。不如把她揍一顿赶走算了,留在这早晚得给咱们惹祸。”
老大撇着嘴说:“就这么放她走咱们可就亏大了,白白养了她好几个月,一文钱的进项都没有,还赔进去不少吃喝穿戴!”
“那……那怎么办?我觉得她实在是教不出来了。”二牛抓耳挠腮。
“哼,卖了!”
“啊?买到窑子里,她还嫌太小吧?”
老大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懂了!有人专爱花大价钱玩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越嫩越好!”
“嘿嘿,这个,我是不如您经验丰富。”
老大忽然眼珠一转,厉声问:“你们都没有碰过她吧?”
二牛慌忙发誓:“绝对没有!看她那副瘦骨伶仃的小样,跟芦柴棒子似的,我就算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对她下手啊。”
“哼!算你命大!明天你就带她出去,不管贵贱多少,能卖一两银子是一两!”
正在这时,那个五丫头挨挨蹭蹭的出现在门口,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早就准备好要遭一顿毒打,再挨上三五天的饿。她没想到,老大竟然慈眉善目的说:“二牛,带她去吃点东西,洗一洗,再换身干净衣服。”二牛也屁颠屁颠的答应着。他们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让她比见了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还要胆战心惊,她只能一言不发,浑身颤抖的任人摆弄。
第二日傍晚,老大依然坐在厅里验收一天的成果,只见二牛气喘吁吁的走进来,五丫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满脸泪痕,却不敢出声。老大疑惑的瞪着他俩,二牛唉声叹气的说:“这世道,越发不给咱们留活路了!我俩这副穿戴,往窑子门口一探头,先被人打出来了,哪管你是卖是买!偶尔有那么两家不狗眼看人低的,一验货色,都认准了她就是只赔不赚,不要钱白送去都没人肯收!唉,这个倒霉丫头,就算宰了她都割不出二两肉!”
老大怒不可遏,一瞪眼:“你也是个废物!明天再给我出去卖!不换回五十两银子来,就宰了你割肉卖!”二牛明知绝不可能,也丝毫不敢反驳,只得喏喏连声。
次日一大早,二牛就拉着五丫头来到街上,漫无目的的胡乱张望,他昨晚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宿,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把这个小丫头换成五十两银子,总不能挨家挨户拍着门去问吧,别说问到天黑也问不完,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准得叫人当成疯子、强盗扭送到官府去。二牛只知道今年营城周边一带收成不好,赋税又重,那些农家庄户卖儿鬻女的也不少见,城里也有一条街都是买卖人口的,那些大户人家时常从那里挑选低级劳役,又能吃苦耐劳,价钱也比城里牙婆介绍的便宜许多。二牛便打算带着五丫头前去碰碰运气,万一真遇上个呆子、傻子,自己再连蒙带骗,没准真能哄来五十两银子。
来到那条街上,二牛找了个空地,便让五丫头跪在前面,自己坐在她身后,眼巴巴的往着来来往往的买主,跟左右那些走投无路的贫苦农人相比,他俩那一身叫花子衣服竟也不算十分破旧,那些插标待鬻的少儿少女之中,比五丫头更惨不忍睹的也大有人在,二牛多少有些放下心来。
秭山听说师父想找一个女孩专门服侍师娘,便建议他向本地的牙婆打探,务必找一个身家清白,懂事能干的姑娘。这一日,秭山又在街上游逛,不知不觉来到那条交易人口的小街,但见卖的人无不低三下四,潦倒不堪,被卖的人个个哭哭啼啼,束手无策,而买的人全都横眉立目,冷酷无情。秭山不由得感慨民生多艰,世态炎凉,他在心底不住的叹息。
忽然,秭山觉得坐在路边的一个男人看上去很眼熟,他虽然显得焦躁不安、心急如焚,却明显不同于那些迫于生计、悲悲切切的农人。秭山仔细想了想,猛然记起他就是前天在小巷中欺负那个女孩的乞丐。秭山再向他身前看去,只见老老实实跪在当地的,果然正是那个偷过自己钱袋的女孩。秭山在心里飞快的打定主意,便向那两个人走过去。
前日,二牛只顾着观察下手对象的衣装、步态,并没有特意留神他们的相貌,如今秭山换了一套衣服,二牛便认不出来了。他只见一位穿戴讲究的公子颇感兴趣的打量着五丫头,连忙堆笑着招呼:“少爷,您要买丫头?”
“她是你什么人?”秭山淡漠的问。
二牛立刻摆出一副哭天喊地的架势:“我们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地里收成不好,锅都揭不开了,要不是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八十岁的老父,我怎么能舍得把亲生的妹子摆到大街上来卖呢?少爷,您就行行好,收留她吧!”
秭山心里暗暗冷笑,嘴上只是不温不火的说:“她多大了?”
“今天刚刚十五岁。”
“十五岁?”秭山非常怀疑的打量着那个小女孩瘦小的身架。
“家里穷,从小吃得不好,长得瘦。”
“她都会做什么?”
“她什么都会做!别看我妹子长得小,她可能干了,耕田种地、喂猪赶鸡、缝衣服做饭、捏肩捶背,她全都会,一家子上下老老小小都能给她服侍得舒舒坦坦。唉,这么好的妹子,偏偏命这么苦,大哥也不想卖你啊。”二牛嚎着,真的挤出几滴眼泪来。
女孩轻轻抖了抖身子,却没有说话,秭山还是在心里冷笑。
“你要卖多少钱?”
二牛看得出这位公子是真的有心做买卖,他深知机不可失,却生怕倘若自己如实报出价来,那位公子定然会转身就走,可是如果卖不出五十两银子,自己回去又该怎么跟老大交差呢?二牛急得百爪挠心,琢磨再三,终于狠下心来,一咬牙,一闭眼,大口一开:“五十两银子!”等他战战兢兢的睁开双眼,以为必然已经看不到那位公子的人影了,却只见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伸到自己的鼻子底下。二牛追悔莫及,心想这位公子果然是人傻钱多,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多添点零头好给自己留点富余,好在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关头总算已经平安熬过去了。二牛兴高采烈的伸手就要接银票,秭山却将手抽回去:“总得先立下字据吧。”二牛又傻眼了,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得这字据应该如何书写,幸亏左右那些买卖人口的那里,纸笔契约都是现成的,秭山照样写好两份,签了字,二牛按了指印,他收好银票和自己那份契据,便欢蹦乱跳的走了。
秭山扶起那个女孩,和善的说:“跟我走吧。”她低着头,顺从的跟在他身后,并不觉得自己的命运比起跟二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改变,她心里只有恐惧、惊慌、越来越麻木的绝望和早就习惯成自然的驯服。
秭山先带那个女孩去买了一身新衣服,再把她领回客栈,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小二已经端上来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先吃点东西吧。”秭山尽可能和蔼的说,可是那个女孩只是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偷偷看了一眼饭桌,轻轻抽了抽鼻子,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坐下!吃饭!”秭山不耐烦的大声说,心里不免感到生气,他不明白,自己痛痛快快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把她买回来,又没打她又没骂她,给她吃给她穿还对她和和气气,为什么她还是这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那个女孩吓了一跳,立刻挨着凳子边坐下来,哆哆嗦嗦的拾起一双筷子,慌慌张张的夹起几粒米饭就往嘴里送。秭山的怒火顿时消隐无踪,只觉得这个女孩实在可怜,不知道她以前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才会总是这么一副吓破了胆的神情。
秭山站起身,表情和缓,声音温柔的说:“你一个人吃吧,我进去休息一会。”说完便走进里间,将那个女孩独自留在外屋。
秭山躺在床上,觉得有点疲倦,便小憩了一会,等他清醒过来,听到周围十分安静。他走到外屋,只见那个女孩已经将一桌子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正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他叫伙计来收拾好桌子,摆上茶水,才在那个女孩对面坐下来,决定好好的审问审问她。
“抬起头来,看着我!以后不管你面对什么人,再也不许你低着头!”秭山首先厉声呵斥到。那女孩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她看了秭山一眼便习惯性的又要低下头去,却立刻强忍着又抬起头来,惴惴不安的盯着他。秭山露出浅浅的笑意:“这样就很好。”秭山细细端详着这个女孩,她梳洗干净又吃了一顿饱饭之后,脸上终于能够看出一丝血色和光泽,可是整个人依然是那样苍白瘦弱,她的五官还算端正,除了那些畏缩的神情之外,她并不显得粗俗低贱,反而能让人感受到几分不知道从哪里显露出来的优雅。“你姓什么?”那个女孩轻轻摇了摇头,秭山立刻又火了:“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以后再也不许你只是这样点头或者摇头!”
那个女孩咬了咬嘴唇,颤抖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
“那么,你的父母……”
女孩刚想摇头,马上强行扭住脖子,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秭山不由得后悔起来,责怪自己不该对她那样严厉。
“我……我只认识一个‘丁’字。”
秭山笑了:“好,那么以后你就姓丁吧。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都叫我五丫头……”
秭山沉思了片刻:“嗯——那我就叫你妩儿吧,丁妩儿,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等你长大之后,一定是一位妩媚动人的好姑娘。”他笑盈盈的看着妩儿,她却只是默然的接受下安排给她的所有一切。“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秭山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想到二牛绝不可能说实话,他很想知道妩儿在她从没见过父母的那十一年里都是怎样度过的,可是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让她亲口重述一遍往昔的经历是一桩多么残忍的行为,他只希望她以后的日子能比以前好过一些。
“妩儿,我姓周,大名周秭山,我师父姓张,是千山派的掌门人,我们要请你去服侍掌门夫人,也就是我师娘。”
妩儿听了并没有喜怒哀乐的感觉,只是犹犹豫豫的说:“其实,我什么也不会,我从来都没有伺候过太太小姐……”
“没关系,不会可以慢慢学,你这么聪明……”秭山立刻想起妩儿曾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偷走了自己的钱袋,她那一脸无辜的神情更不会让人起丝毫疑心,可是他也随即想起妩儿如何忍受虐待,只是为了把偷到手的钱袋还给主人,他便真心实意的说:“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善良,一定会学得很快,和你在一起的人都会很喜欢你。”
妩儿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
当天晚上,张掌门从朋友家回到客栈,一见妩儿,惊讶不止,秭山连忙向师父解释:“师父,她叫丁妩儿,我碰巧听人说起她家里遭逢变故,急着变卖女孩,我看她挺懂事的,就把她带回来了,只花了十两银子,很划算。”又向妩儿道:“妩儿,这位就是我师父,千山派的张掌门。”妩儿轻轻咬着嘴唇,微微向秭山靠近一点。
张掌门十分了解弟子的性情和为人,他没再多问,也没要看契据,只是说:“很好,只要是你看中的总不会有错。”他将妩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微微皱起眉头:“妩儿,你今年多大了?”
妩儿慌张的看了秭山一眼,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也要说谎,秭山冲她笑了笑,代替她回答:“她今年十一岁。”
张掌门有点疑虑:“十一岁,是不是太小了?”
秭山信心十足的笑着说:“师父,山上的劳役粗使都有下人打点,下人们做不到的还有我们这些弟子。师娘身边的女孩主要是为了陪师娘开心解闷,又不会真的要她做什么重活累活。年纪小一点,性情天真活泼,才会乖巧听话,师娘一定会很喜欢她。”其实秭山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如果弄回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搁在师娘屋里,那才叫惹祸呢。”
不知道张掌门有没有想到这一点,反正他点了点头:“秭山,你想得很周到。咱们在这里再留两天,你带妩儿去买一些穿的用的,再把她应该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她。”
“师父,您放心,妩儿就交给我吧。”
余下的时日里,秭山首先想方设法让妩儿吃东西,他不管钟点,只要看见能吃的,就买来给她,似乎企图用短短的两天就把她喂得油光水滑。妩儿也十分合作,只要有吃的,她就能吃得一口不剩,仿佛过去的十一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她要把自己挨过的那些饿统统填满。然后秭山又给她买了几套衣服,他当然不能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他也不愿意让她一看上去就像个供人驱策的使唤丫头,他要让她穿得就像平常人家的普通儿女那样。最后,秭山向妩儿一一讲解山上的人和事,告诉她应该怎样对待那些人,需要她每天做些什么事。他似乎隐隐约约的担忧那些顽劣的师弟会欺负她,便再三叮嘱妩儿,说她只是师娘的丫鬟,只需要尽心服侍好师娘,别人说的话可以一概不理,倘若遇到什么事不能告诉师娘,可以尽管对自己说,因为自己是山上的大弟子,说话还算有些分量。妩儿一声不吭的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到了起程那日,妩儿对秭山的信任稍微多了一些,不是那种源自亲近的信任,而是出于无条件服从的信任。
师徒二人是骑马来的,妩儿年纪太小,又从来都没有骑过马,所以秭山就让她坐在自己身后,跟自己同乘一骑。一路上,妩儿紧紧抓着秭山的衣服,她知道自己距营城越来越远,离千山越来越近,她也知道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伙虐待她、侮辱她、逼着她去偷东西的坏蛋,而跟随了一个能让她吃得饱、穿得暖、对她好好说话的人,可是她心中的惶惑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
秭山随师父回到山上之后,依旧按部就班,每日勤学苦练。张掌门带着家眷居于深宅内院,而诸位弟子住在前院厢房,两地相去甚远,况且张夫人不晓武功,也从不陪同丈夫教验弟子,因此秭山很少有机会见到师娘,更没有再遇到妩儿。他以为,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到了山上,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因此他几乎将妩儿彻底忘在脑后,不经意间便过去了大半年。
张掌门授徒十分随意,但凡弟子好学肯问,他必定会竭尽全力的悉心指点,倘若他们偷懒耍滑,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严厉苛责。那些少年弟子来到山上,起先人人争强好胜,个个胸怀雄心壮志,还能够狠下苦功。然而几年之后,他们便自觉有所成就,渐渐的就松懒下去,反而向一些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方面去动用心思,或者拉帮结伙、争图名声。秭山与其他弟子出身不同,原本没有多少话题可谈,他对他们的行径又极其不以为然,懒得与他们相交,因此他整日除了向师父讨教,便是独自演练。
秭山平常练功之地是宅院背后一处空旷平坦的山头,那里杂草繁茂而树木稀疏,更无风景可观,因此旁从人从不涉足,他可以专心致志而不必担心受到打扰。有一日,秭山照例在此练剑,舞罢一套便停下来琢磨方才的是非得失,他正在冥思苦想,一抬头,猛然发现妩儿正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秭山露出笑容,向她走过去。妩儿却转身就跑,一不留神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她重重的扑倒在地上。
秭山连忙走过去扶起妩儿,替她拍去衣上的泥土,关心的问:“你没摔到吧?”
“我没事。”妩儿低低的回答。
秭山注意到她不再低着头,也没有一言不发的只用摇头来代替语言,他忍俊不禁的说:“以后再也不许你一看见我就跑。”
“是。”妩儿顺从的答应。
“你怎么会来这里?”
妩儿没有回答,却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原来她手中本来握着一束野花,刚才那一摔把花都跌散了。秭山抬头向四周望去,他这才第一次发现,在这片自己十几年里日日于此练功的荒草丛中,竟然星星点点的散布着五颜六色的野花。他看见妩儿眼中惋惜的神色,便安慰她道:“没关系,我来帮你再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