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云》枇杷尢月

3、人间四月芳菲尽（三）

　　金越国自开国以来，一直都尚文轻武。历来的皇帝都是才情绝高，文采风情都是一流。
　　天下人都道，金越丰氏频出多情皇帝。最为人们称道的皇帝便是光帝，民间最不乏的就是光帝微服的风流韵事。茶楼酒肆中，点一壶香茶，要上一碟点心零嘴坐一坐，就能听见各种不同的情节丰富多彩感人泪下的天子与风尘佳人的爱情故事。
　　其中便有光帝中原游玩偶遇中原名妓凝霜的故事。
　　凝霜是二十年前中原有名的风尘美人，传说她美貌冷艳，也是天下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女。可是性情古怪，多少文人骚客富贵子弟为求得红颜一笑，一掷千金她都不屑一顾。
　　一朝得遇天子青睐，便飞上枝头变凤凰。
　　凝霜也是佉云的母亲，是光帝毕生最爱的女人。
　　静静地凝视着这张柔美冷艳的脸庞，与记忆中那位美丽的宫妃渐渐重叠。唇角讥诮的弧度，明亮坚毅的目光，目空一切的冷傲，仿佛随时都能看透他的心事。
　　“距太后寿辰还有些时日，还请皇上准许臣妹明日一早离宫，待太后回宫再前来相伴贺寿。”
　　微黄的宫灯摇曳，殿外夜色深沉，灯火跳跃不定。
　　皇帝好似没有听见佉云的话，只是从容地在茶几边坐下，打量了一下殿中的摆设。自从她外迁住在了宫外的公主府，关雎宫里的宫人她一个都没带走，就连掌事的梅香也被她留在了宫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理着这座宫殿，这座以往他最熟悉的宫殿不知不觉似乎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你今日才回宫，多歇息几日再走也不迟。这里是你的家，静儿听说你回来了，一直念叨你不曾去看望她。有空也去她那儿走动走动吧。”皇帝微微一笑道。
　　“皇上，”佉云直直地朝他看向他，唇角微抿，坚决地说道，“臣妹已经习惯了住在公主府，宫里虽好，却不如宫外自由，还请皇上恩准。”
　　“自由？”皇帝冷笑一声，从座上起身，脸色略微阴沉。
　　对上她坚决的目光，他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责问道：“身为公主和上京的富贵子弟来往密切，人言可畏，这一点难道你不自知吗”
　　“皇上忘了，臣妹是孀居公主府，和谁来往，亲密与否，总有人要说话，人活一世，何必要为那些闲言碎语所困扰，自己高兴就好。倒是这样被皇上召进宫里，恐怕又有人要不痛快了。”
　　“住口！”
　　皇帝已是怒极，反问道：“孀居？你是为谁孀居？”
　　她知道，他平日里最痛恨别人提起这些旧事。宫人们偶尔私下嚼舌根，若有一点风声传到他那里，也是严惩不贷。名动天下的佉云公主未曾真正出嫁，四年前便开始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孀居在外，这也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承认的也只有他这个皇帝。
　　可是，她就是要将这些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情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四年前，东辰金越交恶，战事吃紧，光帝病重，建南侯手握兵权。作为傅皇后唯一的继子，丰仲曈，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以绝妙的计策助建南侯一举大败东辰，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并且因此得到光帝的青睐。
　　短短的三个月他便成功地获取了朝臣和光帝的信任，一朝蟒袍加身，锦上添花迎娶了建南侯的妹妹傅静。
　　走对了棋路，连前线战事也势如破虹，东辰很快便遣使议和。为表诚意，东辰太子亲自随使前来。让天下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内忧外患的东辰本已是奄奄一息，议和是假，刺杀是真。
　　战神的威望传颂四国，叫东辰的战将们闻风丧胆。东辰太子刺杀丰仲曈失手，惨死金越国。
　　此后，东辰便兵败如山倒。金越挥军南下，只用了短短七日便攻破了东辰。从此，这天下再没有东辰，五国鼎足而立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光帝驾崩，战事休憩，丰仲曈顺理成章登上帝位，国内百废待兴。
　　吞并东辰，初登皇位，他太需要有力的能臣武将。
　　建南侯功居首位，为膝下唯一的爱子求娶光帝最宠爱的佉云公主，皇帝欣然同意。
　　只是建南侯世子自小体弱多病，还未等到公主及笄出嫁便去世了。
　　她冷笑，柔美的唇线自然舒展，眸中盛着明媚妖娆的笑意：“为谁孀居，皇上难道不知道？自然是为姬辰东和建南侯世子。”
　　“哐！”
　　桌上精美的白玉杯盏落地，在厚厚的地毡上打转。皇帝站在桌前，目光深沉，利剑一般的眼神投射在佉云的身上，似乎想在她坚毅柔美的脸上找出一丝漏洞。
　　佉云不依不饶：“皇上生气，是气臣妹和京中富贵子弟来往亲密有失皇家风范么？可是他们对臣妹甚是尊敬看中，估计过几日太后寿宴后皇上又能收到好几份请求赐婚的折子了。”
　　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作为金越国的皇帝，作为天下四国曾经人人传颂的战神丰仲曈，也许在外人的眼中，他是尊贵又神秘的，身居高位，他的一举一动地都是常人无法想象触及的。
　　可是此刻，在她的面前，面对这样含沙射影的责问，他却无法反驳，无法像训斥朝臣和内侍一样斥责她放肆无礼。因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如今这样的局面，也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建南侯世子暴病家中，在外人看来，从小受尽宠爱的佉云公主无端遭受这样的厄运，实在叫人扼腕叹息。
　　可是公主虽养在深宫，性情却十分刚烈。
　　建南侯世子去世后，公主便奏请圣上，甘愿出宫建府，以建南侯世子遗孀的身份孀居宫外。皇帝十分不舍公主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东西，拖了好几个月才同意。
　　自此，佉云公主便因着身世独特的母亲和刚烈贞洁的性情为天下四国民众知晓，更兼其遗传了母亲的倾国倾城的美貌和满腹才情而名动天下。
　　他握紧藏在袖中的双拳，移转目光，看向殿中灯架的一角，平复着胸腔中乱涌的怒气。
　　良久，他声色如常，淡淡开口：“当年的事或许是我做错，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就算是心病，也该放下了。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如今三哥都能给你。”
　　“臣妹不敢。况且，臣妹想要的，皇上未必能有。”
　　她想要的东西，或许他有，可是未必他就真的能如她所愿。比如，她所谓的自由。
　　也许有些东西，四年前他有，随时都可以给，那时候的她也会非常乐意接受。
　　殿中的一角，蜡烛燃尽，沉沉的夜色仿佛从那小小的角落里蔓延开来。
　　重提往事，两人各自沉默，再无一句话说。
　　许久，皇帝叹气：“这几日多去静贵妃那里走走，其他的事情待太后寿辰以后再说。”
　　佉云站在原处，久久未动。待她回神时，才发现殿中，那明黄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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