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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北京 ...

  •   北京站在上海滩公共租界市政厅的走廊里,静默无声地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良久,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悠长而缓慢地吐出。雾气糊满了玻璃,模糊了窗外的西洋景。北京摘下扳指,用手指在一片水雾中写上“上海”,又用手背擦去,拣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写上“Orient Paris”,划上一个圈,又打了个叉。
      Orient Paris——法语,东方巴黎。
      这里是华洋混居的上海滩租界,是北京政府权力所不能及的“国中之国”,被后人称为“造在地狱上的天堂”①。八年前(1903年),就在这里爆发了“《苏报》案”。届时《苏报》上为两本“框框”②打广告,这两本“框框”“谤及列祖列宗,直书皇帝名讳,劝动天下造反”,依据大清律,要判处两书作者死罪。而无论是依据条约,还是依据章程③,朝廷仅仅只是不能惩戒洋人,对租界和租界内的中国公民依然拥有管辖权。可是,案发后,租界既拒绝引渡涉案者,又拒绝依据大清律审理和定罪。

      即使长期寓居皇城内,北京也对租界此举的缘由门儿清,1899年上海公共租界刚刚扩大了边界,八年前想要借此事进一步扩大领事裁判权,为最终让上海滩租界变成自由市铺路。
      可是上海滩租界毕竟还不是自由市。就在朝廷看得见、够得着的上海滩,理应由中国管辖的中国公民公开声称造反,朝廷却被外人拦着不能惩治罪犯,朝廷的颜面何在?大清律的权威何在?
      上海滩租界早在戊戌政变后,就有过庇护过康有为、龚超的前科,北京身为立宪派,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租界竟然打着“言论自由”和“人道主义”的旗号公开庇护“狂热的殉道者”章太炎和邹容——这两位可是案发后大摇大摆地到租界巡捕房投案自首的。
      就算是轻判章太炎和邹容,也比无罪释放强,北京同意按照西方的审判程序审判,不过要按大清律定罪量刑,并且咬着牙,和上海滩租界达成协议在量刑上放弃死刑。
      可惜,最后在清廷和洋人的博弈下,章太炎只判了三年,邹容只判了两年。租界早就成了乱党④图谋叛逆行为的温床,那一年的“《苏报》案”,更是成了租界干涉内政,庇护叛乱和图谋推翻清廷行为的先例。
      那引爆全国的武昌首义,那些共进会的革命党,可就是在藏污纳垢的汉口租界偷偷集会的……

      “你恨租界,恨洋人,有什么用?这能怪洋人吗?洋人只是那扇风的扇子罢了。”有人在背后叹息道。北京回过头,看见了戴着一顶新军军帽的南京立在他身后。江苏省治在苏州,两江总督署在南京,那一年的南京,是为辐射江苏、安徽和江西的东南重镇,可是……
      北京定定地盯着南京的脑后,曾经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踪影,军帽扁平,显然辫子也没有盘在头上。当初特地在南京集结几股不同的势力,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牵制,不要像武昌起事那般一支新军被“抬营”,整个南京就沦陷,可惜,武昌方面和江浙方面的联军不惜一切代价,竟然攻下了南京城。
      “你的辫子,是沦陷后被乱党剪的,还是你自己剪的?”他问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南北议和前夜,他特地洗了头,重新结了辫。此时他的发辫如同环环相扣的锁链那般整齐,又如马尾那般驯服地垂在脑后,样子好看极了。
      “南方十七省已经独立了,你竟然还关心辫子?”南京避而不答,反问道。
      北京心里一凛,他移开目光,继续盯着窗户玻璃上的“Orient Paris”,他不熟悉法文,字母是硬记下来的,因为法文和满文都是从左往右写,所以这行字他照着满文的写法写的连笔和笔锋。
      他挑拣着词句,斟酌道:“只要民心不失,光复还是有望的。”
      南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民心?光复?满人皇帝,何曾真正得到过汉人的民心?从满人入关以来,反清复明的风潮就未曾停止过。我如今,才算……”
      不知怎的,南京停下了话头,把那“才算是真正光复了”的伤心话咽了下去。从立场上看,他是革命党,从身份上,他是革命党内定的新都,但他也是北京的友人,同光中兴时积极奔走洋务,戊戌政变时摇旗呐喊,曾经与北京站在同一战线的友人。

      这算是怜悯吗?北京嘲讽的勾起嘴角,不说出你的心里话,想要安抚我?江宁啊江宁……要是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就不该变节啊……
      北京想辩解说满汉一家亲,满人入关之后没有销毁前朝牌位,只是移居历代帝王庙,从框框哈赤开始都尊崇明框框,认为自己是接替明朝统治;满人皇帝会学汉语,写汉字,所有公文都是满汉双语。皇帝也纳过汉人妃子,入关后的首位皇帝顺治就纳了石氏女,还颇受宠爱,道光皇帝的生母孝仪皇后就是汉人。汉人官员,像是曾国藩、李鸿章也得到过重用,甚至还有如袁世凯这般权倾朝野的。但是北京说不出口,玻璃窗上的雾气消散了,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身后那双仿佛看穿北京灵魂深处的眼眸。
      本该失望的是自己,可是被南京这般望着,北京潜意识里忽略的那些事蓦地一下翻涌上来了。
      满汉一家亲——若真是一家亲,又怎么会强行要求汉人剃发易服?尊崇明框框也只是为了证实“有德者得天下”的大道,朱元璋出身贫贱,女真部落不过是东北小部族,此外便是安抚明朝遗民,实权实利都有了,这些虚礼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红盖头;满人皇帝不仅会说汉语,写汉字,也会蒙文,只是为了更好统治罢了,并且所有场合满文都放在汉文前面。皇帝纳的汉人妃子,也算不得真正的汉人,那些多是清军入关后,依附于满族麾下的包衣,汉族的旗人,生活习惯老早就被满人同化了。满蒙汉三族从来都是先满蒙而后汉,道光皇帝为了掩饰自己生母是汉人,特地在生母汉姓后面加了一个“佳”字,抬为魏佳氏,至于汉人官员得到重用——那更是笑话,以前汉人官员最高能做到什么官?太平天国后,为了拉拢各地平息乱局才重用汉族官员,封疆大吏才有汉人,袁世凯更是被摄政王载沣下了野,直到武昌叛乱之后才请他出来平乱。
      北京决定不再提满汉一事。1644年到1911年,两百六十七年满汉两族积下的仇怨,实在是太多了。即使北京城内满汉两族相安无事,可是起事风潮一起,地方都在捕杀满人,为了甄别是满是汉,他们让疑似满人的读“六百六十六”,,要是把“六”读成了“niu”就要杀头。满人女子为了躲避被人奸污,硬是让十岁的女孩子把大脚折了裹成小脚,装作是汉人……

      “新军里为了方便,是没有辫子的,心中忠于皇上就行了。”北京抬起头,那种坚毅和果决又回来了,他说:“辫子一事无关满汉,关乎对皇帝的忠诚。中国的国民还不具备共和国民之资格,只有循序渐进,先实行君主立宪,才能逐渐过渡到民主共和。否则,又会类似戊戌那年一样,搅得朝廷内外鸡犬不宁。我以为,至少还有你是明……”

      “公理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以革命去之。戊戌那年的问题也不在体制变革上,而是在不该操之过急。三个月内一百多项诏令发下来,本该十年内消化的事被挤在了短短一百天,这种强度就算是放在民主政体里,一样会积食。”
      沪语绵软,嗓音和婉,不紧不慢,唇齿留香,内容却尖锐得字字诛心。年轻的大上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南京身边,手上端了杯棕红色的液体,袅袅轻烟裹挟着巴西咖啡豆的香味,而且看这颜色,还是黑咖啡。

      面甜心苦,口蜜腹剑。北京想。他迟疑了片刻,见上海身边的南京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时候刚刚输了甲午海战,一群文人群情激奋恨不得明天就打到东京去,初步尝试难免会失了分寸,这一次不一样,光绪三十年的时候,五大臣兵分两路,前往日、英、法、德、奥考察各国宪政——日本、英吉利还有德国,可都是君主立宪的强国,后来,光绪三十二年的时候,废除了科举,要从新式教育中取士,各地都选派了人才出国留学,这些青年有学师范的,学法政的,学医学的,学艺术的,回来就能做官,光是湖广一地,就出去了……”

      “贵朝的君主立宪,一再延期,延迟了四年。我等翘首以盼,未见诚意。只怕这考察也好,编订新法典也好,那都是掩人耳目的欺骗手段。能骗一日,是一日。你们今年五月新出的‘皇族内阁’,仅仅只有四位汉人官员,其余的九个全是满人,九个里面还有七个是‘皇亲贵胄’,不过是变相的‘议政王大臣会议’。那些出去留学的青年,确实学什么的都有,但是最多的还是学陆军的,你们没有真心建设,就想着如何镇压汉民。”

      北京苦心支持的新政被上海抹黑,一时之间激愤,言辞不禁也刻薄了起来:“上海人果然很会讲话,我今日算是领教了。只是庙堂之上的博弈,你们这些躲在租界里给洋人办事的买办怎么可能清楚?别像个弄堂里的小脚妯娌似的纠缠不休。”
      果真是被宠坏了的少爷脾气。北京想。上海的租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1853年小刀会起事之后,清廷失去了对租界的控制,租界自设了市政厅。现在公共租界由工部局管,法租界由公董局管。1849年前法兰西在上海建了法租界,虽说比英租界晚了五年,但是投入的成本更多,态度更认真,以至后来居上,巴黎隔着几年便来一趟上海,专程看望他,甚至有传闻称巴黎把上海城城主收作了养子,也不知是真是假⑤。上海在还说着洋泾浜英语的时候,就会一口流利的法文。据说后来还去了巴黎留学,修了个化学还是建筑的学位。他总觉得自己受了欧风美雨的洗礼,离洋人更近一些,就比旁人高一等,竟然把别的城市来的都称作乡下人。原来抚养上海的苏州和宁波宠着他,南京性子敦厚,不同他计较,常州、无锡、湖州他们有求于他,以至顺风顺水太久了,少了些磨难,为人处世上未免恃宠而骄,他是有骄傲的资本,就是太过了,变成了骄横。

      “打都打起来了,谁要和你论战是君主立宪好还是民主共和好啦,七八年前时‘改良和共和大论战’该说的话都说了。”上海抢白道:“那些哭着嚷着抱着君主专制的大腿死不撒手的顽固派,你和他们相比,只是从地上滚到了竹席上,高了一篾片片罢了。如今都到这田地了,你竟然还想继续骗我们?机会又不是没给的,庚子事变两宫还巢以来整整十年,每一年都是你们的机会,可是你们就那样错过了。”

      简直是强词夺理!北京还欲辩解,只听身后一阵大笑裹挟着咸湿的海味扑面而来。

      北京转过头去,只见惠州挽着潮州,从走廊的另一头款款走来。她身后跟着广西的钦州⑥,还有佛山,肇庆,淡水,江门……一大堆两广城市。他们身上穿着的全是新军的军装,几乎所有广东军校都有同盟会会员活动,要么是策反了清军,要么是联络绿林,要么是和对粤汉铁路收归国有心怀不满的士绅合作,武昌首义后迅速占领了省城乃至广东全境,北京条件反射地在人群中寻找广州那张两度被印上通缉令的脸,遍寻不见。
      广东省内第一个成立军政府的化州笑道:“穗哥还在欧洲没有回来,我们两广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都王陛下又被逼出紫禁城了,自然是有一场好戏,渝儿,你说是不是?”
      “上次他还是坐火车回城的,这回不晓得敢不敢再坐火车回去!”⑦
      成都、重庆相伴而出,身后跟着四川诸城,北京鼻翼翕动,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手铳,天津教案之后拳民流落四川,拳匪又被当地哥老会融合,变成了令人恐怖的幽灵,更加恐怖的是,同盟会的人“嗨袍哥”乃至成了“舵把子”的不在少数,他这些年一直提防着“天下未乱蜀先乱”,四川保路骚乱一开始闹,就马上调集了湖北新军入川平乱……
      “让开让开,让老子看看我兄弟汉口有没有被带来!”
      湖北省首府武昌被堵得毛焦火辣,他拨开四川双子星,纵身一跃冲在了前面,焦急地向北京身后张望。⑧
      ——惊天动地写春秋!

      “泰山之巅通消息,黄河决水聚豪杰,撞破自由钟,喝尽匈奴血!同盟会山东支部在此!”
      “终得卿云重九现,今将文彩照南滇!同盟会云南支部前来报道!”⑨
      “死殉同胞剩血痕,我今痛哭为招魂!如今浙江光复,秋瑾女侠见了,势必高兴!”
      “江苏……”
      “福建……”
      “湖南……”
      “河南……”
      “贵州……”
      “江西……”
      “安徽……”
      ……
      ——云集响应易旗帜!

      眨眼之间,十七省代表已经到齐。
      北京淡淡地瞥了这帮“乌合之众”一眼,说道:“既然到齐了,那么就开始吧!” 率先转身进了议事大厅。
      他在厅堂内落座,北方诸城此刻也到了,沉默地垂手立在他身后。
      然而南方那边的一溜椅子却没有人填满,议事大厅外边,叫声,骂声,议论声,抽泣声,嚎啕大哭声,顿脚声,拍巴掌声……喧哗不止,一浪比一浪高。北京听着会议厅外这些南方人的声音,不知为何想起了江南一带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水田。他又回首望了望自己身后刚刚到齐的北方四省的城市,给他一个“你放心,有我在”眼神的保定、反绑着汉口的沈阳,长春,吉林,哈尔滨……
      到底还是北方的大片大片的良田肥沃啊。
      他拢了拢手,保定俯下身听他吩咐:“去,看看津子什么时候到!我看他们排座次还要推搡半天呢!”

      汉口不在身边,武昌又是仓促起事,要主事还欠了点资历;南京沦陷不足半月,还是江苏省内最后沦陷的城市,城内的辫子都没剪干净,沦陷前还是支持立宪的……也不知乱党信任不信任他!广州从事革命已经十五六年了,论资历有资历,论军队有军队,不过还在国外没有回来,广东诸城小猫三两只成不了气候。南京沦陷前,南方不过有十三省叛变,十天内又添了四省,如今从武昌叛乱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不少代表今天早上才赶到会场,山东、河南尚未全境沦陷,并且诸城还在反复……南方看似声势浩大,不过一盘散沙!

      北京闲闲地打了个哈欠,聆听着南方代表们仓促的讨论,最后上海走进来,被南京按在了南方的主位上。

      居然推出了上海。北京心笑道。想想也是,这次议和,就是英法美诸国怕国内战事连绵影响生意,委托上海打的圆场,上海又和广州一样是老资历的乱党,广州常年在国外盘桓,上海躲在租界当交通员联络各地,替广州造舆论不是一天两天,里应外合也恰恰好。
      他想到方才上海在走廊里同他争执,一张嘴虽然伶俐点,可惜还是太年轻了!
      青年的热血,洒在地上当然可以肥田,可是必须等到如戊戌六君子那般腐烂,才会长出庄稼……
      北京眼珠一轮,把目光抛向坐在上海右手第一位的南京。
      江宁,你正把这孩子架在火上烤呢。

      他清清嗓子,先发制人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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