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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章 ...

  •   在四大洲赛女单自由滑的比赛正进行着,在德国刚完成膝盖手术三天的花样滑冰世界名奖然雅•古斯塔夫坐在医院病床上,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观看比赛。那模样看上去甚是悠闲,如果忽略他身上的病号服,任何人大概都不会留意到冰王子右腿膝盖上那谈不上太厚的纱布。

      事实上,就在半个月之前,陈仪还在北京紧张训练着后内接环三周跳的时候,在俄罗斯的圣彼德堡,一度传来消息,称冰王子在几日前日本名古屋的一场表演中膝盖受伤,并引发旧伤。
      而旧伤的加重极有可能使他就此宣布退役。当然,这消息至今还未被确定,一切还得看然雅古斯塔夫先生的手术恢复情况。

      当时媒体询问,这是否是长期训练四周跳导致的。然雅说,四周跳给他带来的主要是髋部、臀部的伤病,毕尔曼带给他的则是腹股沟和腰部的疼痛,至于膝盖的旧伤,则是跳跃与旋转结合后的产物。在膝盖内部,有块起到润滑保护作用的软组织,它就像关节之间的海绵垫。在长期的跳跃训练中,这块海绵垫已经受了不少磨损,更不幸的是,他必须旋转,尤其蹲转。在半蹲或全蹲状态下,关节用力外旋后,扭转力量内旋,在名古屋的表演中,这块受尽折磨的海面垫终于被严重撕裂。在此之前,他右腿的这块软组织经常发炎,医生一再奉劝他做手术,但比赛不断,总没时间去做,同时,他也考虑到一旦切除这块软组织,重新长出的就像被切过一刀的皮肤组织,绝对不可能与原皮肤组织一样,这有可能使他的运动生涯结束。

      应该说,从然雅•古斯塔夫住进医院决定接受这块软组织的切除手术的这天起,大部分冰迷的心死了大半,留下的仅仅一点点的侥幸。毕竟冰王子一枝独秀了这么多年,该拿的奖都拿了个全,一旦决定动这种可能影响运动生涯的手术,恢复之后,大约也就打算告别业余冰坛转职。

      陈仪同学在北京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百忙之中抽出半日,将她收藏的然雅多年比赛录象从头倒尾看了一遍,算是对挂名偶像的哀悼。

      陈仪之所以接受得这么干脆,那是因为,她觉得,既然廖沙不会再回到冰场上,那么然雅离开,他也不会有遗憾。而对于然雅,她一直觉得他很像一台高性能、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平时越鲜少出故障,只是因为他能忍、能压,一旦出故障,那就是大故障,停机一检修,可能所有零件都得换,那不如买台新的。

      在这方面,陈仪倒像是很了解那只金毛羊。然雅似乎真是有退役这个意思的。他半开玩笑地对记者说,上帝给了他一个好理由,或许自己确实是时候退掉了。换做任何人,肯定都会认为他已经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即将退役的消息。

      可在被推进手术室前,他却跟米歇尔说:“我脑袋里还绷着跟筋,我一直在考虑着把它放掉。我很清楚,一旦放掉它可能难以绷回原来的样子,所以现在我还让它绷着。”

      手术结束,麻药醒后通常是患者噩梦的开始,尤其是伤筋动骨的手术,止痛药与麻醉剂也无法消除的痛楚至少要持续三天。但在麻药退去后的第十分钟,医生让他尝试在静止状态下活动自己肌肉。也就是有意识的绷紧、放松伤腿,反复这个动作。这会很痛,医生告诉他,普通病人不需要这么做,但如果他想在手术后尽快恢复到原来状态,对于一个在役运动员,这是必须的,越早活动,软组织、肌肉、皮肤的产生粘连的可能就越小,这对于刺激新软组织生成也有极大好处。

      于是,手术后第三个小时,然雅已经扶着床开始行走。那意味着,他还绷着那根弦,即便全世界都以为他会放松,但他将它绷着。

      老米见状笑了。带出个出色学生不容易,但他乐,倒不单是喜于然雅这小子似乎还没打算退役。更多,是笑这小子死性不改。
      然雅这孩子,从小不论做啥事,一向爱给自己留点余地,好比当年他第一次在比赛里完成4-3-2的连续跳。原本那是个4周接3周连跳,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最后的两周是他在比赛中即兴加上去的。而事实上,在那之前,然雅已经在暗地里练过无数次4-3-2连跳,没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把握,他根本不会冒险。

      如今,即便是米歇尔这个当教练的,在面对带了十来年的徒弟时,他仍然摸不清,在手术恢复之后,然雅还打不打算继续业余滑冰生涯,甚至然雅本人也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回答。而他之所以努力恢复状态,无非是给自己留条路,即便他已经打算退役,依然雅的性格,他还是会这么做,因为他从不会让自己迫于无奈而做出一个选择。

      屏幕闪烁,画面追随着飞扬的裙角、雪白的冰鞋。短节目,陈仪抽到了1号签,而在这场比赛中,被看做她头号敌手的另一个小女孩,正巧抽中最后一个出场。

      陈仪的短节目曲目和芬兰杯一样,是萧邦的《离别曲》。自中国杯后,大约有一个月未见。透过电视屏幕,他看见短头发的瘦小丫头穿着白裙从档板后面走出来的那一刹那,咬着苹果的嘴片刻停止咀嚼。

      起初,或许是惊讶于那突然变短的黑头发。他不得不说,陈仪如今这个发型使她看上去比以前还要小,如果配上个双肩书包,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不是个小学生。而她额前的刘海更是个笑话,那简直是用锅盖比着剪的,并且它短得宁人咋舌,看上去只有三公分长度,他完全可以相信,在陈仪出场之前,他们的发型师为她的头发伤透了脑筋。

      一时之间,然雅不能不想起那个人,在他第一次看见那家伙的时候,那人也顶这如此可笑的刘海,并且还申称羡慕他的偏分,导致他很快给自己剪了板寸头,以此划清界限。

      小道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比如艾米•多琳与莱利•布瑞佛、利亚•科特之间所谓的三角关系,在离开中国的飞机上,安妮娜•马多利告诉他,在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她在体育馆附近的大街上看到陈仪跟舒宾赫……可怜的小姑娘会为此流干眼泪,如果舒宾赫那家伙告诉她,自己压根没有再出现在赛场上的可能性。

      总之,这些都与他无关。事实也确实如此。可透过电视,他却从那双沉冷锐利的黑眸上捕捉到了些什么。当音乐停止,她抬头冷冷瞟向休息区时,镜头一闪而过,然雅看到了塑料门帘那头的人,是个黑长头发的小丫头,日本选手浅野艾利莎,他师兄的徒弟,据说,这个姑娘在美国时,曾得到舒宾赫的指导。

      陈仪冰冷的视线让然雅感到熟悉,透过那冰漉漉的目光,他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冷冷盯着微笑的廖沙。

      一场短节目,也仅仅是两分多钟而已,只是眨眼之间,甚至连一个苹果也还没吃完。米歇尔提着一包面包走了进来。老爷子吸了吸鼻子,瞟向电视机道:“噢……四大洲赛……”

      他将面包放在桌边,随口嘀咕道:“我记得阿达耶的学生参加了这场比赛……真是可笑,他竟然将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送给了日本队,而原因仅在于那孩子的父亲调职。你知道吗,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已经在练习中完成了后内结环四周跳。”

      阿达耶•多里维诺夫,他们曾在一个场地里训练,他是他的师兄。然雅微微触眉,他对于那人的记忆并不深刻,当时他还是个半大的毛头而阿达耶是米歇儿弟子中的鸡肋,也就是年纪一把却依然默默无名只能沦为陪练的类型。后来听说阿达耶去美国发展,老爷子曾为这事大发牢骚,说那小子把俄罗斯人训练秘诀出卖给了美国人。然雅也只因此而对那位师兄大为鄙视,从而记住了阿达耶•多里维诺夫这个“卖国者”的名字。可廖沙不同,他记得那小子当时大声与教练争辩,他说阿达耶是个好人,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运动是不分国界的。然雅一直认为在大多数时候,舒宾赫简直与傻子没有区别,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没有私欲,都是纯洁和宽大的。

      往日的种种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达耶在美国时收了个弟子,那人叫做浅野艾利沙,13岁就能完成后内结环四周跳。并且当时阿达耶、哥顿的弟子都在同一个场地训练,于是那个该死的舒宾赫也友情指导了师兄的学生,这些消息不难知道。上周,然雅在一次表演上遇到了美国的大卫,大卫告诉他,只要看了浅野的视频,任何人都会惊讶于那姑娘可怕的跳跃能力。而阿达耶之所以毫无怨言的割爱,很大程度上在于舒宾赫的说服,毕竟,浅野在跳跃方面神速的进步与舒宾赫的友情指导分不开,那作用或许要更大于阿达耶本人所起的作用,这个面子,阿达耶不可能不给。

      此刻,然雅不难理解小陈仪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神,他甚至有些同情那可怜的小东西。

      芬兰杯时,小陈仪独自坐在天台的水箱上诉说他们的相识,那正发生在如今然雅所在的这片土地上。

      不论是她的跳跃,她的习惯,都深受舒宾赫的影响。虽然他一直认为这荒谬绝伦,可那些影响终究是存在了。都说孩子是一张白纸,舒宾赫无意之中在那张白纸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他却拒绝收下那幅画。先是谎称忘了她,接着,拒绝提及任何关于滑冰的问题。

      陈仪的要求,在他看来,如此简单。他只是教给她一个舒宾赫曾经练过的画圆动作,她笑得那么满足,如同得到了奇珍异宝。她根本就是个渴望肯定的孩子,她想要赢过那个名叫浅野的女孩,向她的廖沙怔明,自己比她更好。

      想到此处,再想想陈仪刚才那套节目的每一个动作,在已经过去的一个多月中,陈仪或许是用尽了全力想弥补跳跃难度上的差距,却丢弃了她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忘情的投入。

      用遥控板关掉了电视,然雅抿了抿唇,从米歇尔手中接过了一杯牛奶和一个热狗。

      “不看了?”

      然雅喝着牛奶胡乱点头:“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看网球。”

      “我想你需要活动一下筋骨,我真不愿意想象你站在称上大嚷的模样。”米老头笑了笑,“我刚才去问过医生,明天我们就可以办理出院。但在我们修改节目之前,我想知道,世界锦标赛之后,我是否需要为你准备新节目。”

      “噢……”然雅点头露出个怪笑:“我想再买一栋别墅,最好是在湖边,白天,我可以在湖里游泳,游累了可以躺在我的船上睡觉。”

      米歇尔歪着头,一脸严肃道:“你想要小木船还是油轮?”

      “后者。”冰王子回答。“我家的猫更愿意在油轮上晒太阳,同时喝它喜欢的橙汁。”

      “喔,我明白了……”米老头用食指敲打桌面,“没有污染的湖泊边别墅的价格可不低,加上油轮,那你至少要将状态保持到2002年,如果能拿到金牌,你会有被总统接见的机会,或许他能达成你的愿望。”

      米老头眯眼,两人对望了片刻,哈哈大笑。

      “对了,然雅,多蒙医生叫你过去一趟。”笑过之后,米歇尔拍着脑袋道:“可能还有些注意事项要向你交代。”

      然雅点点头,从床上爬了下,拖着他刚拆线的腿,走了出去。

      医生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楼的四楼。虽然有电梯,但对于伤口刚刚愈合的然雅来说,这段路的距离确实也不算太近。当他推开多蒙办公室的门时,伤口已经开始疼痛起来,他直着腿迈了进去,刚看到站窗边的多蒙,点头而笑,却发现在沙发还有另一位白发大胡子医生,正看着电视,而那节目,正巧是花样滑冰四大洲赛。

      “噢,您好。”他颔首冲那位医生笑了笑,抬头望向多蒙道:“早上好医生,听说我明天可以出院了?”如果他没记错,这只是他手术后的第三天。

      “那当然。”多蒙耸肩道:“这只是个小手术,伤口还不到五厘米,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好吧,让我看看你的腿,现在你感觉如何?”

      多蒙让然雅坐在沙发上,挽起他的裤脚。

      “短距离行走没有问题,只是伤口还有些痒和疼。”然雅回答着,不时瞟一眼电视画面。

      “没问题,愈合情况很好,没有发炎。再过一周,伤口碰水也没问题……记着,别去挠伤口。”多蒙边说边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将纱布包好,放下然雅的裤脚,抬头对旁边那位大胡子医生道:“嘿,安德烈你认得然雅吧,我记得你经常看滑冰节目。”

      安德烈?!

      大胡子的德国医生。然雅一怔,原本他并不认为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可当他抬头望向坐在他旁边的人,却见白大褂上的工作牌上写着:神经外科安德烈•佛纳克。

      在安德烈医生回应同事的话之前,他听见那位有名的冰王子对他说:“安德烈医生,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吃午餐吗?”

      那一瞬间,安德烈面色一僵,这似乎已经意味着,他知道对方邀请他的目的,可当时一下子涌上他心中的事,却远远要比对方想知道的,多得多。

      当然雅与安德烈•佛纳克一同从办公室走出来,多蒙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眼神古怪。正如没人理解然雅为什么突然地邀请一位素未谋面的神经外科教授共进午餐,同样也没人知道安德烈为何如此爽快的接受冰王子的邀请,仿佛他早就知道对方的心思。

      走进电梯,然雅抬眸望着眼前这为白发白胡子带着银色圆框眼镜的医生,心中是说不出的忐忑。

      他习惯性的颔首抿了抿嘴,再次抬头,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医生正做着与他完全相同的动作。于是,然雅闭上了嘴,目光直直看着安德烈。

      “你……知道陈仪曾是我的病人……”老教授开口,像是确定自己的猜测一般:“是的……我想你们是认识的,你知道我,所以你有事想问我。”

      安德烈的态度和神情多少让然雅有些诧异。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但安德烈似乎就等着他的到来,等着回答他的问题。

      德意志,这个国家对于陈仪来说或许有着某种重要的意义,但对他来说,它很平常。在此之前,当他为了治疗旧伤踏上这片土地之时,他的脑海中确实闪过两个人的影像,一个是他多年的假想敌,而另一个,他不知道那该算做什么。他确实好奇过,比如当年那两人住在哪家医院,去的是哪家冰场;他们曾经一起玩耍的屋顶和花园是什么模样;陈仪被父亲抱着从哪扇大门出来,而舒宾赫又曾站在哪间病房的哪扇窗边默默目送她的离开。

      但他毕竟不是个传记记录人,没有必要了解那些与他无关的东西,并且他并不是个相信巧合与偶然的人,因此他从未想过,他所住的医院或许正与他们当时住的,是同一家,更没有想过,他会遇见陈仪与舒宾赫的主治医生。

      正因为不相信巧合,所以,当他看到“神筋外科安德烈•佛纳克”的字样,想起陈仪对与这位大胡子医生的描述,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想请他共进午餐,想知道廖沙与陈仪的故事,从另一个局外人的口中去得知这些。

      但此刻,然雅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位老教授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就答应他的要求?难道,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在这为教授看来,他想知道的,又会是什么?

      然雅眉头微蹙道:“看起来您似乎知道我想问些什么?”

      “不,我不知道您想问些什么,但是……”安德烈蹙眉淡笑:“当你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挂牌上,我立刻明白,你知道陈仪是我的病人,你知道这些。这是我一直等待着的,同时也是我一直害怕着的。”

      他说着微微停顿,“世青赛之后,我经常看她的档案。以前,我偶尔会关注一下花样滑冰,因为我喜欢看冰舞表演。但从去年开始,我关注这个姑娘的每一场比赛,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向我问起她。我曾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某一天有人向我问起她,我必须将一些事情说出来。事实上,我早该主动联系她,我应该这么做,这是我的责任,可我却没有勇气去说明一切,尤其当我看到那个小姑娘每次站在冰场上的模样……我无法这么做,我做不到。”

      浅蓝的瞳孔静静的注视着那位讲述者,如同平静而迷茫的海面,而在那讲述之中,平静的海水下渐渐涌起波涛,一层又一层。接着,他努力抑制愤怒,听白胡子的老教授缓慢的讲解每一丝一毫。他不时点头,蹙着他的眉头,教授讲的讲解细致无比,力求让他弄懂每个细节。可越是听得明白,他越无法相信这竟然是真实的,他正听着一起医疗事故,而那起事故的受害者,正是目前身在名古屋紧张比赛着的陈仪。

      “那时候,我正急于为一篇关于‘肌肉移植手术在小儿脑瘫引起的肢体运动功能丧失中的运用’的学术报告寻找临床例证,虽然在那之前,我已经做过三次相关手术,并且都已经成功,但因为种种原因,关于那三次手术前后的资料记录都不齐全。

      正在这时候,我的一位朋友交给我一叠病历译稿、几张X光片,和一张核磁共振片。他告诉我,这是一个7岁中国小姑娘的资料,这个姑娘左下肢肌肉严重萎缩,膝关节伸曲范围仅仅在80至90度之间。在这个小姑娘四岁前,她的左腿完全正常,而四岁时,她曾发过一次高烧,导致全身筋挛,接着,医生给了肌肉注射了退烧药物,病情好转。但不久之后,她的左腿出现了问题,几经治疗,无法查出病因。

      我的那位朋友,是外科医生,你认识他,他就是多蒙。

      多蒙是个敬业的人,当他看完陈仪资料,他发现陈仪的病情似乎超出了他的专业领域。而从症状上看,他认为这更像是高烧导致的运动神经损伤,于是他将陈仪的资料送到了我这里。

      一般来说,高烧引起的筋挛,抽筋时间如果超过三分钟,就完全有可能导致神经损伤,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进行肌肉注射,那还会伤到坐骨神筋,导致下肢运动功能丧失。

      但是,陈仪当时已经在中国进行过几年的治疗,而在这些治疗过程中,她原本只是左腿无法弯曲,后来,却进一步衍变成,左腿无法伸直、无法弯曲,只能靠一条腿跳着行走。这其中究竟是单纯的病情加重,还是治疗不当引起了其他问题,我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病理特征已经不明确,很难作出确切的诊断,只能说,她的病因,很可能是小儿脑瘫引起的左下肢运动功能丧失。对于这一点,起初,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当我亲自检查了陈仪的左腿后,确发现,很多小儿脑瘫的病理特征,在她身上,我并不突出,甚至没有,比如脚指翘起,眉目歪斜等等。而相对的,她左侧髋关节后拉程度惊人、外踝不突出、不能用力,大拇指脱位等特点,看上去更像小儿麻痹后遗症与坐骨神经损伤双重问题,并且伴有膝关节软组织挫伤、粘连,有曾经经受过外伤的痕迹。

      但不论如何,在我、多蒙以及其他几位专家的几次会诊之后,他们谁也无法为陈仪的病症做一个确切的诊断,但所有人却有一致的意见,就是,陈仪的腿病,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没有可能完全治愈的,顶多,能够靠长时间的物理治疗,也就是用按摩、牵引等方法,强行拉开她已经粘连的肌腱,然后刺激肌肉,进行一系列的肌肉锻炼。

      这就好比我们用力去拉一条长时间弯曲的铁丝,即便我们拉直,它还是会反弹,只有反复拉伸和弯曲,最后可以得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效果。但这至少也需要7年,或更长时间。如果在她进入青春期,也就是13岁以前,治疗无法得到显著的成效,那么以后再想改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作为当时医学界的权威人士,我站了出来,肯定的说,陈仪左腿确实有多重病理特征,但根源,可以肯定,是小儿脑瘫引起运动神筋损伤,简单的说,就是因为高烧、抽筋,使掌管左腿运动功能的神筋受到了伤害,通过手术修复受损神经,再通过肌肉移植,以健康肌肉,置换已经萎缩的肌肉,从而使她能够正常行走。”

      安德烈在说话的时候,目光透过坐在他面前的然雅•古斯塔夫望向更远处,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当时的会议室,他在一片议论声中站起,坚定地解说自己的理论,随后他说服了在场所有专家。那声调中没有犹豫,那只是一个决定,一个决定了七岁女孩命运的“决定”。从他的口吻之中,然雅感受不到,哪怕是一丝犹豫与后悔。

      “你是运动员,那你应该知道,肌组织的肌细胞能将化学能转变为机械能,使肌纤维缩短,产生收缩,从而保证机体的各种运动。而肌腱连接着肌肉与骨,它将肌肉划分成多块,分别掌管不同的功用。比如附在大腿表面的股直肌,功用是使大腿屈、小腿伸。

      当初我们在给陈仪做肌肉电图检查时,发现她左腿的股直肌虽然有萎缩现象,但肌肉细胞本身完全正常,也就是说,她有“力气”去伸、曲腿,却无法将腿伸直和弯曲。因为,在它的关节内部,有一股东西,阻止了她正常伸曲腿。这股阻止她的力量,来源于她已经与粘连在一起的半膜肌腱,以及腓肠肌腱。也就是说,肌肉本身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肌腱无法受带动,长期下来,肌肉就开始萎缩。

      其中半膜肌的位置是我们大腿的后内侧,起始点是坐骨结节,止点是胫骨的粗隆内侧。半键肌是半膜肌的浅层,他们控制着大腿在髋关节的伸、小腿在膝关节的曲和外旋。

      陈仪的半膜肌肌腱受损,小腿在膝关节的曲与外旋受阻,而她的大腿在髋部的伸却很吓人,像是关节脱了一样,可以向后抬得很高,丝毫不觉得疼痛。导致这些的重要因素可能在坐骨神筋的损伤方面。你如果注意她滑冰的习惯,完全可以发现,她最拿手的是提左脚的毕尔曼旋转,向后提起左腿对她而言实在太过轻松,就好象她那个部位的肌腱比别人长一截,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她无法用左脚完成蹲转,就像她左脚关节的肌腱比别人短一截,事实依然就是如此。

      关于这点,我刚才就说过,即便是现在,对于坐骨神经的损伤问题,没有办法根治。也就是说,哪怕是手术之后,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陈仪的左腿,是无法完全弯曲的,更无法完成弯曲外旋的动作。

      而陈仪的腓肠肌腱损伤,看上去又像是小儿麻痹后遗症造成。于是,我制定了手术方案:从她左腿的大腿表面,取下一块健康的股直肌,移植到她左腿的已经完全萎缩的半膜肌、以及腓肠肌的位置。

      但不管怎么样,肌肉移植手术对之于陈仪是治标不治本的,因为她受损伤的肌腱根本无法带动移植上去的健康肌肉,如果是那样,即便移植手术成功,移植上去的健康肌肉很快也回萎缩坏死。

      于是,我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切开她粘连的肌腱,并进行改道。”

      肌腱改道?这听上去确实让人无法相信。然雅听说过肠改道,那用于保住直肠癌患者的生命。而肌腱改道究竟是什么,他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

      可听着安德烈的语调、那种似乎他完成了一个壮举的语调,然雅无法抑制胸中愈烧愈烈的怒火。这个白胡子老头或许忘记了,他的一切决定,哪怕是再伟大、再震惊学术界,那依旧是建立在故意误诊基础上的方案。而她这些方案究竟给陈仪带来了些什么,却是然雅此时极度想了解清楚的。他不得不暗握住拳,忍住想抓起对方衣领的冲动,继续听下去。

      “我们知道,肌腱的作用是附着在合适的位置,带动关节活动。可那些肌腱经过陈仪的膝关节时,却与软组织沾粘在一起。或许是曾经受过创伤。我决定把他们分割开。我们切断了陈仪的半膜肌键,缝合在了新的位置。同时,又切开她的腓肠肌肌腱……

      你们应该知道,小腿肚的比目鱼肌和腓肠肌的肌腱共同形成了一条人体最大的肌腱,一端附於跟骨,一端向上,附着于胫骨,那就是阿基里斯键。

      但为了避免再次粘连,我们商议后决定,将这条肌腱切断,重新缝合,并在陈仪的髌骨上钻了一个空,将肌腱由前穿过去,这样,就不会因为这条肌腱的粘连紧缩,而使她无法伸直腿。

      我们无法完全修复她的肌腱,关于这一点,在手术前,已经对她的亲人说过。陈仪的父母要求很简单,他们只希望孩子能够正常行走,能不能跑步都不要紧。所以这套手术方案没有任何问题。而实际上,手术也进行得很成功,我们在重新缝合了肌腱以及手术完毕缝合伤口后,将陈仪弯曲的腿掰直,打上石膏固定。而在石膏拆除后,她的腿没有反弹弯曲,这足以证明,肌腱改道是成功的。

      在手术结束后,我对她的父亲说,你的女儿手术相当成功,比预料的更好。在恢复之后,她不但可以正常走路,甚至还可以小跑小跳,没有问题。但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成为一个花样滑冰选手!”

      说到此处,安德烈医生的神情开始变化,从手术成功的喜悦,变为慌张、不解和恐惧。

      “那是不行的!不行的!”

      教授摇着头,“她无法做到。虽然我曾经给她一套花样滑冰跳跃训练方案作为复健训练,那只是为了使了她对此产生兴趣,积极复健,刺激她的肌肉生长。她的阿基里斯键已经被切断,新缝合改道的那一条根本不具备原有功能,她的左腿跳跃力量是微弱的,只能依靠其他肌肉的伸缩活动。而她的半膜肌也与常人不同。

      我无法知道她那些跳跃动作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可以肯定的说,她的左腿肌腱本身的功能并不齐全,当她要弥补身体本身的缺陷,完成一个她无法做到的动作,就必须依靠其他肌腱来带动,以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那就好比一台四轮驱动的车,如果前轮没有驱动能力,它还想跑过其他的四驱车,那么她的后轮必须付出双倍的动力。那是不正常的。我不知道她经过多少次跳跃练习,才能完成原本肌腱不具备这个功用的跳跃,想必在那些练习当中,她本能地将其他肌肉的配合作用发挥到了及至,那已经超越了她身体机体的极限。这些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无法想象。但这是我的责任。

      自从那年我无意中在世青赛上看到这个姑娘……这本应该是一个医生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可它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原本我可以告诉我自己,虽然我将一个我无法确诊的病因的病例当作一个我所熟悉的病例来医治,不论起因如何,至少我给她带来了相对的健全与健康。但现在,我每日都在想着当时的失误,活在担心与自责之中。

      如果是一个脑瘫患者,即便她想做,依然无法做到她现在所做到的事。可偏偏她的病因复杂,即便发烧抽筋,却没有真正损害到神经,正因为她的病因不是脑瘫,手术之后,她才可能做到那些惊人的跳跃,成为一个运动员。

      如果,当时我没有给她做肌肉移植手术、没有切断她的阿基里斯键进行改道,而劝她去做物理治疗,或许她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正常行走,但她的肌腱不会受手术损伤,她左腿的运动功能会是相对完善的。凭她的毅力,应该可以做到。只是时间要花得更长……

      而我,在手术前没有给她那样机会、建议,在手术后也没有给她警告,只是告诉她,她已经康复,以后恢复情况如何,取决于她的复健情况……

      这是我的责任,如果她以后出现了其他方面的问题,我必须得告诉她,这是我的责任……”

      安德烈摇着头,“我并不害怕承认我的错误,我无数次想联系她,告诉她,她必须停止滑冰,停止超负荷的训练。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我不敢去想那个小姑娘的眼睛……”

      “这都是我的责任,为了一份该死的学术报告……这都是我的过失……我跟自己打过赌,如果有人来问我,我必须以诚相告。我必须承认我的过失……这一切是我的责任。”

      安德烈反复呢喃着,然雅看这白发白须的老者,或许他该怜悯。是的,准确的来说,这并不全是安德烈的错。毕竟,如果没有安德烈的手术,陈仪此刻或许还蹒跚着行走。可他明明知道,却故意隐瞒了真实病情,没有给自己的病人选择的权利。

      但然雅痛恨的,却远远不只是这些。

      他站了起来,目光淡淡扫过老教授痛苦揪起的眉以及充满自责和歉意的灰瞳。

      “责任?”他轻声问,“那你打算如何为此负责?”

      安德烈愣住了,抬头往向金发的年轻人,他从他浅蓝的眼眸中看到了火焰,那是燃烧着的蓝紫色焰火,像莫斯科冬日飞舞的雪花,一种安静而缺乏温度的愤怒。

      “这……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他如此重复到:“我知道,我是个懦弱的人,我无法弥补些什么,可我恳求你、我恳求你,年轻人,告诉那个姑娘,不能这么下去。你可以告诉她,一切都是安德烈医生的错。我并不是不关心我的病人,可我却因一时的求利心切,擅自决定了本该由她来决定的事情。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的后果……”

      安德烈字字诚恳,此时,你只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个老人的无助,他在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忏悔,这份愧疚已经折磨了他多年。但然雅无法同情他,甚至无法压制心头的怒气。

      “承担一切后果?”他讥讽地勾起唇角,端起了桌上的酱汁鱼与蔬菜沙拉。一切进行得那么安静,他轻轻地将它们倒扣在了医生的头上。当酱汁与沙拉混合在一起,顺着灰白的头发、胡子,一路流向雪白的衣衫,他忘记了对方是一位长者。不仅是安德烈,然雅本人亦为自己的举动惊骇,他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医生,白衣天使。可他的急功近利却冲昏了他的头脑,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他给了自己一个侥幸的理由,玷污了圣洁的羽翼,辜负了他人的信任。

      然雅看着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币放在桌上,然后他听见了自己充满讥讽嘲弄而显得略为尖锐的声音。

      “医生,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是干洗费。”

      看着俄罗斯小伙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医生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哈哈大笑,接着,他静静坐在那里,望着桌面上的纸币,一身粘稠污秽,就这么坐着,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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