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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来时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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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日,是个晴天。明亮清澈的阳光从云隙洒落,浸淫在冬日冷雨里半个多月的南京城终见天日,一时阴霾尽扫,湿漉漉的楼房、街道,枯叶落尽了的法国梧桐,在阳光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色彩,人们终于可以舒展一下在阴冷的雨天里瑟缩着的肩头,眉笑颜开的走到户外迎接久违的阳光,这个城市的容颜也顿时生动活泼了许多。
当阳光透过窗探向梁如秋的枕侧,她在阳光温暖的抚摸中缓缓睁开了眼,连续两个晚上的失眠让她此刻精神有些不济,当她想到今天要见的人时,不由得往被窝里缩了缩,整个人更加萎靡了。
“如秋,吃饭了。”谢艺拍着门叫起床了。
“来了。”梁如秋懒懒应了一声,又躺了一会儿,才慢慢起床。
梁如秋洗漱完到客厅,谢艺和方家伟换好了羽绒服正准备出门散步,“赶紧先吃饭,一会儿冷了。”方家伟看见梁如秋出来嘱咐她。谢艺正在给他围上厚厚的围巾,方家伟有些不满地说道:“天都晴开了,哪还会那么冷呀,围这么厚的围巾,看一会出汗。”
谢艺一把拍开他解围巾的手,抬手整理了一下他弄乱的围巾,瞪着方家伟,“让你戴就戴着,哪儿那么多话。”看着方家伟气鼓鼓想分辨又不敢说话的样子,梁如秋忍不住笑了,“老师,穿衣吃饭这种事还是听师母的比较好,呵呵呵。”
方家伟瞪着托着腮坐在餐桌边笑眯眯看着他们的梁如秋,“这丫头,就会看笑话,也不帮着说句话。”谢艺又一瞪眼,“你让如秋帮你说什么话呢,你这老头子,自己不听话还怪孩子。”方家伟泄了气,“好好好,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戴着就戴着,一会出汗,你可要拿着。”谢艺没好气的推方家伟出门,“真跟个孩子似得,越老越回去了。”方家伟争辩:“不是你让我戴着的吗?” 梁如秋乐不可支。
谢艺和方家伟出去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梁如秋含着笑意慢慢吃着饭。
江行舟拿着写了地址的纸条对着楼牌号细看,西苑3栋二单元302室,抬头看了看楼牌号正是3栋二单元,而楼门却是敞开着的。
梁如秋收拾完房间,正往衣篓里放要洗的衣服时,门铃响了。她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9:30,难道老师和师母散步就回来了吗?一面想着,嘴上随口答应了一声“来了。”
门开了,江行舟微笑着致意,但当他看清楚开门的人时,笑容慢慢敛去,目光渐深,看不出丝毫情绪,扶着门框的手却渐渐握紧,半晌才缓缓说道:“梁如秋!”
头顶仿佛一声闷雷炸开,梁如秋耳中嗡嗡直响,她感觉口中干涩,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双腿颤抖想要逃开却又如坠千斤挪不动半寸,整个人呆呆的站着。
在三天前看到“江行舟”这个名字的时候,梁如秋就开始麻痹自己,想着这说不定是同名同姓,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她甚至给肖雯打了电话,肖雯很果断的打消了她的臆想,“没错呀,是叫江行舟,他说自己是替美国的姨婆来拜访老师的,还解释了自己的名字,如江上行舟的江行舟。”“如江上行舟的江行舟,”她喃喃自语似的重复肖雯的话,肖雯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了句“你说什么”,梁如秋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又什么时候挂上了电话,只是在听到“如江上行舟”这句话时,心脏就“彭彭”狂跳,她感觉浑身无力,靠着墙滑跌在地,紧紧捂住胸口,好像要握住那颗狂跳不已的心,生怕一松手,整颗心就会破胸而出。良久,当虚汗落尽,气力稍复,她才撑着墙起来慢慢走回了房间,跪伏在床边,眼神涣散,任泪水肆虐。
方家伟刚出院不久,胃口还很弱,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却是只要喝茶,谢艺没有办法,泡了杯清茶给他喝。梁如秋在把茶递过去的时候,魂不守舍的差点把茶倒在自己盛着面的碗里,方家伟和谢艺不解的看着她,她才如梦方醒般把茶杯递了过去,慌忙低头吃面。谢艺和方家伟对看了一下:这孩子怎么忽然这样神思恍惚。
谢艺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冰凉,她缩回手,担心的说:“额头怎么这么凉,着凉了吗?是不是在上海太累了还没休息过来。” 梁如秋点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谢艺更担心了,方家伟也放下了茶杯,梁如秋紧闭双眼深深呼吸了一下,睁开眼定定的看向谢艺和方家伟,“我没事,老师师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心慌的厉害。”
方家伟和谢艺同时松了口气,谢艺如释重负的笑着理了理她垂在肩头的头发,“看你这孩子,吃个饭还这样慌张,头发都吃到嘴巴里了,年纪轻轻的心慌什么,”她瞟了一眼方家伟,“你方老师这样的才心慌呢。”方家伟闻言笑了起来,梁如秋也跟着笑了笑,她定了定的心神,“我真的没事,可能刚才有点饿了,吃了饭就好了。”
谢艺从砂锅里盛了一碗鱼汤递给她,“多喝点热汤。” 梁如秋接过慢慢喝着。整个晚餐时间,梁如秋一直埋头吃饭,谢艺不时给她夹菜,她来者不拒,结果就吃撑了,直到睡觉前还在打着饱嗝儿,听得谢艺一个劲儿的笑,“这孩子今儿怎么这么傻吃,硬是把自己给撑着了。”方家伟埋怨的看了谢艺一眼,“还不是你一直夹菜,没见她今天魂不守舍的。”
“不是真有什么事吧,”谢艺还是担心。
“能有什么事,瞎操心,赶紧睡吧。”方家伟拉了被子,关了灯还在嘀咕,“不会真的在上海给累着了吧,回头我找老范算账。”
此刻,当江行舟神情凛然的站在面前时,这几天来的所有慌乱和不安都消散无踪,心里突然空荡荡的,梁如秋茫然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的看着江行舟。江行舟看着她呆滞的神情,轻轻冷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声音还是忍不住透着冷意:“怎么,老同学见面,门都不让进吗?”说着,他大步跨了进来并随手带上了门。
房门关闭时“砰”一声响,震醒了梁如秋,她抬眼却看到江行舟紧抿的双唇,高她小半个头的江行舟早已直逼脸前,她心头一窒,不由向后踉跄了一步,跌靠在鞋柜上,江行舟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换了鞋,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双肘撑在膝上,冷冷的注视着站在门厅的梁如秋。
梁如秋自嘲的笑了笑,走到餐桌前,背对着江行舟,“要喝点什么,水还是茶?”没有听到回答,梁如秋顿了顿,倒了杯热水,放到江行舟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江行舟盯着玻璃杯里蒸腾而上的白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家。” 梁如秋说。
“你家不是在太平南路吗?”
“后来,后来搬到这里了。”她底气有些不足。
“这里是南京大学教职工住宅区,能住在这栋楼里的不是外聘的专家就是资深教授,” 江行舟猛然抬头冷冷的盯着梁如秋忍不住讥讽道:“而你的继父不过是个酒鬼,母亲是个小学教师,梁如秋,你是怎么搬到这里的!”
梁如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用右手死死掐着左手,想要控制住这莫名的颤抖,却因用力过猛,“砰”的一声,右手狠狠撞到茶几边沿,两人似乎被这响声吓住了,几乎同时看向对方。江行舟看着面色苍白,神情凄惶的梁如秋,眉头一皱,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却被梁如秋如触电般甩开,江行舟猛地站起,面带怒气看着她,梁如秋不由得往后缩。
“你……,”江行舟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有人叫门,“开门,如秋,”却是方家伟和谢艺散步回来。
梁如秋弹跳起来冲向门厅忽的开了门。
“哎呦,”站在门口毫无防备的谢艺吓了一跳,看是梁如秋便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谢艺打量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梁如秋扯扯嘴角,勉强笑笑,看着方家伟手上提着一袋子菜,伸手接过并侧身让方家伟和谢艺进门,“去买菜了吗?”
“不是说有个姓江的小伙子今天要过来吗,你老师想留他吃午饭,就顺道去买了点菜……,这位是?”谢艺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着围巾,却看到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微笑着站在沙发边。
方家伟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看着江行舟刚要说话,江行舟不待梁如秋介绍,踏步走向方家伟和谢艺,对着方家伟鞠了一躬,“您是方家伟教授吗?见到您非常高兴,我是沈之慧女士的侄孙江行舟,”江行舟又对谢艺微微颔首,“您好,谢老师,上次见面仓促,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今天特意登门拜访。”
方家伟看着俊朗英挺的江行舟,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和蔼的问:“你就是沈女士的侄孙,她之前的来信提到过,沈女士的身体还好吗?”
江行舟微微低眉,“本来十月份要回国拜访您,但姨婆突然离世,就耽搁了。”方家伟一惊,“沈女士去世了?”江行舟轻轻点头,“姨婆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去的很安详,”方家伟闻言长叹一声,安慰似的拍了拍江行舟的胳膊。
“她有些东西托我带给您。”江行舟从带来的黑色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大信封,双手递给方家伟,“这是姨婆保存的一些资料,让我带给您。”
方家伟接过信封,双手轻轻摩挲着这不算厚的信封,神情悲戚,目光自江行舟脸上滑过,落在某个空虚处。
“方教授。”江行舟轻轻唤了一声。
方家伟摇摇手,转头看着江行舟,“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老朋友一个个离去,这信封我就先留着,资料我会好好保管。”
“姨婆嘱咐,人去如灯灭,尘世随缘化,该忘记的不执着,该带走的切莫留下,说您与那些人、那些事多少有缘,这些旧事物就教由您处置。”
方家伟淡淡一笑,“沈女士倒是一个通达的人。”
“姨婆虔心事佛,事事随缘,常跟我说,不强求,不贪妄,戒执念,多念善因,常行善迹,不随祸福俯仰,不因离散喜悲,她老人家命途多舛,却能淡然处之,这应该是通达吧。”江行舟感慨道。
方家伟深深看了江行舟一眼,沉默良久,江行舟默默陪坐着,茶几上玻璃杯里的水早已慢慢冷透。
谢艺和梁如秋在厨房忙碌着,因为今天要招待的客人比较特殊,谢艺给钟点工放了假,决定亲自下厨,她掌勺,梁如秋打下手,不一会儿几样简单却丰盛的家常菜就预备妥当。谢艺关小火,让鱼汤慢慢熬,擦了擦手,对正在收拾案板的梁如秋说:“去客厅看看,叫你方老师和小江准备着吃饭了。”
梁如秋答应了,洗了手,解下围裙来到客厅,却见方家伟和江行舟默默对坐着,神情肃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叫了一声“方老师。”方家伟猛然回神,看着神情担心的梁如秋说道:“饭菜都好了吗?”转头看向江行舟,拉着他的手说道:“小江啊,你不怪我这个老头子啰嗦吧,哎,年纪大了,容易想起一些旧事,想着想着就跑了神儿。”
“哪儿有的事,方教授,”江行舟微笑着宽慰方家伟,“姨婆在世时跟我说过您,她非常感谢您,说如果不是您,她怕是要带着遗憾离开。”
方家伟和蔼的看着含笑的江行舟,“小江,虽说你是初次到我家来,但我对你一见如故,自作主张留你吃饭,你不会嫌我多事吧。”江行舟忙向前一顷身,“方教授,我求学在外多年,父母也都在国外,您又是姨婆的故人,您就是我的师长,刚回国就能与师长畅谈,是我的荣幸。”
“呵呵呵,看小江这孩子多会说话。”谢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客厅,“老方,小江可是头一次到咱家来,别端着一副苦大仇深样子,弄得小江也老气横秋的,人家可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快洗手准备吃饭。”又转头对愣在旁边的梁如秋说道:“别站着傻愣了,快去端菜盛饭,” 梁如秋“哎”了一声进了厨房。
方家伟笑呵呵的拉起江行舟,“走,吃饭去,你谢老师烧的鱼可是名不虚传,今儿托小江的福,我和如秋可是有口福了。”方家伟夸张的说道。谢艺不高兴了,“你这老头子,哪天少了你鱼吃呀,就只会说嘴。”
“就是。”正在摆着饭菜的梁如秋附和着说,“平时就老师您嫌鱼腥,都不肯吃呢。”方家伟和谢艺都笑了,江行舟也微微含笑。
“你看看,这还了得。”方家伟指着谢艺和如秋对着江行舟说道,“我好歹是一家之主,在这两个女人面前竟然毫无地位,小江呀,你要看清楚了,这可是前车之鉴呢。”方家伟一边说,还有些夸张的挥着手,逗得谢艺和梁如秋忍不住的笑。“哎呀,你就老实坐着吃饭吧,”谢艺有些受不了了,拖着方家伟按到了座位上,这一下江行舟忍不住破功,梁如秋也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方家伟心情不错,拉着江行舟坐在身边,把往事都当成了下饭菜,江行舟颇有兴致的听着,也聊些留学的趣事,一时间宾主皆欢。梁如秋抿嘴笑着,默默吃着饭,谢艺则时不时给方家伟、梁如秋和江行舟夹菜,顺道把江行舟的家底给“刨”了个清楚,就连上的什么小学、高中都给问了出来,更别说年方几何,家在何方,家中人口了。
方家伟一听江行舟是金陵中学毕业,就看着梁如秋,“我们如秋也在金中读过,你们是同年吗?” 梁如秋握着筷子的手轻轻发抖,只是低头吃饭。江行舟随口答道:“我和如秋是同班同学,高中时候经常一起上学做活动呢。”
“哦——,”方家伟和谢艺同时颇为欣喜的看向对方。“如秋,小江来了这么久了怎么都没听你说呢。”谢艺有些不解的看着她。梁如秋有些艰难的咽下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抖厉害,刚才听到江行舟若无其事的说起高中时的情景,她的心一阵猛跳,口中食物如同嚼腊,她不明白江行舟为什么要挑明他们之间的过往,觉得他这么说没什么不对,但又觉得其中有些什么她无法明了。她强自镇定了下来,用纸巾擦了擦嘴,对着都在看着她等答案的三人淡定的说道:“一进门,老师和师母就拉着江行舟说说笑笑,我哪有时间说嘛。”话语结尾那个撒娇的软音,听得方家伟和谢艺只笑。江行舟神色淡然,眼眸却闪烁不定,最终还是冷了下来。
饭后闲聊了一会儿,方家伟因精神不济要休息,谢艺也忙着收拾厨房,就以送高中同学的名义打发梁如秋送江行舟出门,谢艺还“特意”嘱咐,“小江刚回来不熟悉,如秋你可一定要把小江送到公交车站,小江以后没事,就常来坐坐,让如秋带着你四处转转,这几年南京变化也好大。”
梁如秋默默的走着,江行舟默默的跟着。
快到车站的时候,江行舟快走了几步站在梁如秋面前,梁如秋抬头看着他,江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别开脸看向人来人往的道路,“你回去吧,我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路还是认识的。”
梁如秋看着江行舟,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道:“那你路上小心。”“哼,”江行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似嘲讽般看向梁如秋,“你现在终于承认我是你老同学了,那可别忘了你谢师母的话。”江行舟四下随意看了看,“这几年南京变化还是很大的,老同学,我随时都需要你做向导,到时候可千万别说什么‘既然不相干,便不再相扰’之类的鬼话,我可不爱听,相信你老师师母也不喜欢听。”
梁如秋目光平静的看着江行舟,“这是当然,既然你回来了,就是想干,哪还有打扰不打扰的话,若是要看看南京这几年的变化,我随时奉陪。行舟,你回去吧,方老师刚出院不久,家里只有师母我不放心,你路上注意安全。”说罢转身就要走。
江行舟愣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她,梁如秋转身,江行舟慢慢放开她的胳膊,神色恢复如初,“这可是你说的,你的研究生学习生活应该不是很忙吧,方教授又是你的导师,你偷个懒逃几次课应该没问题吧,哦,对了,你刚说随时奉陪,那就是随时有时间了,好。”江行舟从提着的公文包中拿出笔记本,“刷刷”写了一串数字,撕下塞给梁如秋,“上面是我的在国内的手机号,下面是我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千万别说弄丢了,也别拿没时间来搪塞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吃那一套。”说完手一伸,对梁如秋说道:“你的联系方式。”
梁如秋接过笔记本,认真写上了家里和研究室的电话,其实她待在研究室的时间更多,“我还没有手机,只有座机号码,通讯地址要吗?”她问道。
“那个就算了。”江行舟有些冷淡地说道。梁如秋把笔记本递给江行舟,江行舟接过转身走向路口冲着一辆要转弯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待车停稳后俯身上车,出租车绕了个弯儿,消失在车流中。
梁如秋看着与车流融为一体早已不可分辨的车辆,喃喃道:“该来的总会来,想躲的总是躲不掉,行舟,时隔多年能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她抬头看向天空,雨后晴空莹蓝流泻万里,晃的人不能直视,只是冬日午后天光短促,微凉的阳光已懒洋洋的拖着暗长的影子缓缓西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