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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光不违 ...

  •   叶世勋站在荒岭上,看着冬日浅淡的落日缓缓隐没天际,放眼望去,山形连绵,秋尽江南草木未凋,被连日来的淫雨冲洗过的残绿,斑斑驳驳,散落在荒草中,在落日余晖中显得落寞苍凉。落日残照,衰草连天,山容瘦瘠,晚来霜风渐起,只剩湿冷的气息在荒山野岭中游荡,世勋被这苍凉的时节感染,不顾山风凛冽,陷入了沉思。

      这是1936的冬天,自广州北上南京求学的叶世勋与家人因路基垮塌,轨道被毁,乘坐的列车已经在浙赣交界的山区停留了整整一天了。

      包厢里,德叔正在跟世勋讲打听来的消息,说前方正在加紧赶工,晚茶时分就能通车。阿宽忍不住抱怨,“困在着鸟不拉屎的地方,浑身都快发霉了。”

      “你不是发霉,而浑身是长虱子,看你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世勋把报纸往短桌上一扔,“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你也顺便抖抖虱子。”说完呵呵笑着出了包厢。

      阿宽眉开眼笑,“我当少爷都成了韵梅小姐了,一整天都窝在车厢里,不知道是绣花呢还是描眉。”德叔忍不住笑骂道,“别贫了,还不快跟上,”说着取下衣架上的厚呢大衣扔给阿宽,“刚下过雨,外面湿气重,山风又紧,当心冻到少爷,你也穿件厚衣服。”

      “哎,”阿宽爽利的答道,随手取下毡帽戴上,穿了夹袄,抱着少爷的大衣追了出去。“别跑远了,当心一会儿开车。”德叔推开车窗,对着跳下车一路小跑的阿宽喊道。

      阿宽下了车不见世勋,问了人,说看见一个少爷往山上去了。阿宽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的爬上矮山,看见世勋垂手而立,阿宽赶紧跑上前去,“少爷,少爷,山上风冷,赶紧披上大衣。”

      世勋回头,看见阿宽满头大汗的跑来,笑着接过大衣穿上,“怎么跑的这么急,我又不会丢。”“少爷,你也太不注意了,昨天才说着凉了,今天刚刚好点,又吹风,回去德叔又该骂我了。”阿宽抱怨道。世勋笑笑,“赶紧擦擦汗,跟我四处走走。”

      “少爷,这是哪呀,怪荒凉的。”阿宽撩起衣袖擦着汗,跟着世勋沿着山脊慢慢走着。

      “快到浙江了,估计后天就能到杭州,二叔在那有茶庄,我们逛逛再走。”世勋道。

      阿宽“哦”了一声,“少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到南京去上学,老爷不是说要送你去留学吗?”

      “留学是早晚的事,我现在还不想去,老爷也想让我四处走走看看,多点历练。二叔身体不好,南京的生意不能没人管,我这次去南京不只为求学,还要帮衬着二叔。

      “哦,”阿宽恍然大悟,“怪不得七月时,二老爷捎信让六少爷过去呢。”

      “小六还小,还得人照顾他,你没看见老爷这次连德叔都派过来了吗,二叔那一摊子生意确实要有个得力的帮手。”

      “少爷到了南京还要上学,不也得有人照顾吗?还怎么做生意?”阿宽不解。

      “你跟着不就行了吗?生意自然有德叔帮忙。”世勋白了阿宽一眼,“我自然以学业为重。”

      “呵呵呵,”阿宽突然怪笑起来,“少爷,我们到了南京岂不是自在了……”

      “自在什么,”世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跟着我一起去学校,可别想着偷懒。”

      “哎呀,”阿宽大叫起来,“少爷,饶了阿宽吧,阿宽这脑袋可记不住那些七歪八扭的洋文。”

      “记不住也得学,这可是老太太亲口跟你娘说的,”世勋点着阿宽的毡帽,“目不识丁,将来怎么跟你少爷我留洋。”

      “啊!”阿宽又一声怪叫,一下子抱住了世勋,头直往世勋怀里拱,倒是吓了世勋一跳。“我的亲娘呀,这是想逼死我呀。”

      “你这死猴子,还不赶紧松手。”世勋气的直拍阿宽紧抱着自己的胳膊。

      “老太太的主意还不是少爷在一旁煽风点火,”阿宽不依不饶,“少爷你这是折磨人。”

      “呵呵呵呵,”世勋忍不住得意大笑。

      经过十多日的颠簸,叶世勋一行终于在中央大学招考前赶到了南京,考试过后,世勋和阿宽彻底放松了,德叔打理生意无法兼顾,世勋和阿宽两人终日流连南京各处名胜,号称“书店街”的太平路,夫子庙的小吃和古玩,秦淮河的风情,鼓楼的钟楼……玩的不亦乐乎。

      一日午后,难得闲暇,德叔早早从店里回来,家里老妈子说少爷又出去了,德叔问:“去哪儿了?”

      “说是去买书,”老妈子说道。

      德叔挥挥手让人下去了,自己穿过回廊来到西院,问候此间主人叶家二老爷叶仲坤。

      广州叶家为商贾大家,先祖在十三行买卖丝绸起家,累积到世勋父亲叶伯乾这一代,叶家已是广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户,叶家子弟均以儒商立世,生意也从国内扩展到南洋、西洋等地。不是叶家子孙不善他业,而是叶家祖训有云:

      “勤读书,尊孔孟,不从政;
      纯孝义,敬父母,知荣辱;
      顺人伦,不纳妾,友仆从;
      与人善,和生财,家业兴;
      明世事,善进退,业长青;
      家风实,子弟正,传万世。”

      因此,叶家门里行商坐贾多过官僚政客,勤勉务实者多过空谈碌碌者。虽为殷实大族,因叶家不喜张扬,家风倒也淳朴。1926年国民革命战争期间,为避战祸,叶家悉数迁往南洋,近年因叶家老太太年老思念故土,叶家掌柜叶伯乾便同叶家三爷叶书瑄、四爷叶季岚并几个叔伯兄弟商议,由叶家掌柜叶伯乾跟随老太太回广州继承祖业,三爷、四爷和几个叔伯兄弟留在南洋继续家族生意。

      叶老太太年事已高,喜欢儿孙绕膝的那份热闹,因此除了年长已成家立户和年幼不知人事的孙辈外,叶家几个兄弟的孙辈大都在广州由老太太看着。叶家二爷常年在南京,与叶家掌柜南北呼应相互照顾,七月间,叶家二爷来信说身体不好,体力已大不如从前,想接自己唯一的儿子世云到南京学习打理生意,世云年方十三,还有两个姐姐,都无法帮忙,老太太念叨着世云年纪尚小,还是上学的年纪,就要叶伯乾想办法帮帮老二。

      因世勋年底也要到南京求学,叶伯乾思虑再三,便把德叔找来,“阿德,你把手中的生意交接一下,年底带着世勋到南京替你二老爷打点打点生意,顺便看着世勋,我怕他在南京没人管,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德叔冲着叶伯乾拱了拱手,“老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三少爷。”

      叶伯乾呵呵一笑,“阿德,你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南京关系复杂,还是要多留些心,我们叶家虽世代经商,但与官道却也是毫不得罪,一切贵在和气,实在不行,宁可吃亏,也要保全自家。”叶老爷顿了顿,“世勋这些年跟着你走南闯北,自然是有些小见识,对有些事心中也是有数,但毕竟年轻,血气方刚的,难得他肯听你的,他在南京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叶伯乾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是,”德叔点点头,“老爷放心,五少爷人聪明,也机灵,是难得的稳重,自然不会有什么差池,再说南京还有二老爷坐镇,老爷便可安心了。”

      叶伯乾笑着拍了拍德叔的肩膀,“你家里妻小就放心吧,他们跟着老太太、太太自然不会受委屈。”

      德叔站了起来,对叶伯乾微微颔首,“老爷太太一向待他们宽厚,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伯乾脸微微一沉,“阿德,你这是做什么,快坐。”

      德叔落座,叶伯乾品了一口茶说道:“阿德,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这个迂腐的脾气还是改不了。”德叔憨厚的笑笑。

      德叔本名王耀德,是跟在叶伯乾身边的老人儿了,早年跟在陈炯明身边做警卫员,陈炯明兵败后,德叔不愿意再打仗,便回家孝敬老娘。德叔的爹是个穷秀才,早年得病死了,只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娘,为给病重的老娘买药治病,德叔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借了富户王拐子几个袁大头,德叔本想等老娘病好后就到王拐子家做长工还债,王拐子看重德叔干活儿是个不惜力的人,便一口答应。谁料王大娘年老体弱,再加上个医术有限、医德更是有限的乡间大夫,王大娘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一天天加重的趋势,王拐子的钱不能如期还上,德叔也无法做长工还债,王拐子不依不饶,便带着人到德叔家大闹,说要抓人回去做工还债,王大娘一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缓过来,吐了一口血不久就归西了。德叔悲痛难当,搂着老娘的尸骨热泪长流,王拐子一见闹出了人命,有点心虚了,虚张声势的吆喝了一会儿也就带着人走了。

      在好心邻人的帮助下,阿德埋葬了母亲,邻居大叔廖老爹劝着阿德,“算了,孩子,王拐子一向在乡里横行霸道,谁也惹不起呀,你年轻力壮,当过兵又见过世面,好生做些营生才是道理呀,你娘也不想看着你吃亏不是。”

      阿德跪在母亲的坟前,久久不肯起身,一双挥过大刀、端过长枪的手紧紧的握着,他双眼通红,死死瞪着母亲坟头用木条做成的墓碑。

      廖老爹和邻居劝了一会儿,也都无可奈何的摇着头各自散去。

      廖老爹一边走一边对扶着自己的儿子说:“阿德是个当过兵的血性人,王拐子这么霸道,难保阿德不替他娘报仇,何况当年阿德的爹也吃过王拐子家的亏,阿兴啊,你……”“咳咳”廖老爹不住地咳嗽,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你,你一会儿叫几个后生看着阿德。”老爹拍着儿子的胳膊急切道:“可千万不能让他做傻事呀,他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呀。”

      “哎呀,你就放心吧,爹,”廖振兴说,“我跟阿德好歹是从小到大的情分,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是夜,待廖振兴和几个年轻后生走之后,阿德从床铺下摸出了磨好的砍刀,又翻出一个补满补丁的包袱,里面是他娘精心保管的父亲的遗物,他爹的几件旧衣服和一枚银戒指,阿德看着父母辛劳一生留存下来的遗物,不禁红了眼圈,他牙根紧咬,收拾了包袱系在身上,“扑通”一声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爹,娘,儿子不孝,不能侍奉父母终老,儿子如今要去手刃仇人替爹娘报仇,求爹娘在天上看着儿子大仇得报。”

      阿德起身,将父母的牌位塞进包袱,他站在屋子的中央,环顾空荡荡的房子,心中再无可念,转身拿起油灯,点着了桌上破旧的布单, “啪”的把油灯摔在墙上,操起缠着布条的砍刀,消失在夜色中。

      乡村的深夜寂静漆黑,噼里啪啦的火势蔓延开来,异常明亮的火光惊醒了沉睡着的人们,“着火了,阿德家着火了,”人们四处奔走救火,火势在人们扑救中得到了控制,“阿德,阿德——”廖振兴和几个人站在烧塌的房屋前大声喊着。有几个胆大进去摸了摸,出来时都摇头,“没见着尸首。”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阿德气愤不过烧了自家房子泄恨,有的说阿德有血性准是找王拐子家报仇了,还有的说阿德怕王拐子再来要钱烧了房子逃跑了……

      直到第二天,王拐子的小妾醒来发现床上只剩下了王拐子的身体而吓的疯疯癫癫之后,人们才在心里惊呼:阿德果然血性。王拐子横行乡里已久,人们心中积怨甚深,心中大感快意,同时也都觉得,阿德这辈子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王耀德拿着王拐子的头,血祭了双亲,把王拐子的人头扔进了村里的废井之后,开始了逃亡的生涯。当他在珠江边病饿的快不行的时候,遇到了刚下码头的叶伯乾,心性善良的叶伯乾让人救活了他,王耀德醒来后看见面善的叶伯乾,三尺汉子拜服在地,叶伯乾扶起他,问道:“兄弟何故流落至此?”

      王耀德也不隐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给了叶伯乾,叶伯乾听后,沉思良久,站起来对王耀德说:“兄弟你真是个坦诚血性的人,你这么做,不怕叶某报官吗?”

      王耀德一拱手,“这条命是恩公救的,是去是留任凭恩公处置。”

      叶伯乾忙拉住王耀德的手,“兄弟不必如此,如今世道艰难,你用一腔血性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也是至情至性了。我刚才所说,只是激将兄弟,别无它意,还望兄弟见谅。”

      王耀德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叶伯乾沉吟道:“如今这个形势,兄弟可有什么打算?”

      王耀德虚弱的摇摇头,“哪有什么打算,能保全性命已属万幸了。”

      叶伯乾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恩公但讲无妨。”

      “如今官府怕是早已发了通缉令捉拿兄弟了,兄弟的处境也是堪忧,但世道混乱,也不是没有可乘之机。若兄弟信我,我来给兄弟换个身份,从此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如何?”叶伯乾定定的望着王耀德。

      王耀德大吃了一惊,“这怎么好呢,保不齐会连累恩公的。”

      “哎,”叶伯乾一摆手,“叶某既然说道,便能做到,何况兄弟背上人命官司实属无奈,叶某一向钦佩血性之人,兄弟当真就是呀,何来连累之说。再者,叶某自幼行商,见惯人性百态,兄弟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实属难得,叶某擅自做主,还望兄弟不弃呀。”

      王耀德喉结滚动,良久哽咽道:“如此活命再造之恩,王耀德无以为报!”

      叶伯乾温和地笑笑,“兄弟知恩图报,乃是兄弟性纯,叶某家训‘与人为善,施恩不望报。’何况叶某确有事请兄弟相助。”

      王耀德面色一正,双手抱拳,“恩公但有吩咐,万死莫辞。”

      “言重了,兄弟,”叶伯乾托着王耀德双拳,“如今兵荒马乱,叶某长年行商在外,常有钱财货物随身,想请兄弟随身跟从,护卫左右,不知可否?”

      王耀德大喜过望,不禁低头哽咽,叶伯乾微笑着安慰着他,王耀德平复了一下,对叶伯乾道:“承蒙恩公不弃,王耀德自当竭力相报。”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给兄弟换个身份,一切都有叶某操办,兄弟自可安心养好身体。”叶伯乾道。

      从此以后,王耀德就更名为叶明德,对外称是叶家在南洋的远房亲戚,投奔过来谋生,叶明德跟着叶伯乾走南闯北,时时处处忠心护主,令叶伯乾甚为感动,就做主为叶明德娶了妻,开门立户,叶明德为人厚实温和,又不乏精明,也深得叶家上下敬重,叶老太太最喜欢的第五个孙子叶世勋更是跟着叶明德长大,叶家晚辈对叶明德的称谓也由“德哥”变成了“德叔”。

      此次由德叔和阿宽陪着叶世勋北上南京,叶伯乾是一百个放心,但只忧虑时局,这才多加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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