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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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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佩蘅歪在茶室正中那张黄花梨八仙椅上,手指在雕刻着灵芝云蝠花纹的扶手上一遍遍摩挲着。当初慕尧年发迹后花重金购置了这两块黄花梨木,一块打了这把八仙椅,椅背刻着仙鹤流云,扶手雕满灵芝云蝠,取尽了吉祥如意福气长久的好彩头。而另一块黄花梨在堂里香火堆中供着,当年那个志得意满在上海滩出尽了风头的慕尧年,就躺在那座象征着自己春风得意美满时的棺材板里。
隔壁的灵堂和这儿隔了一道墙,可是那唢呐吹起来时嘶哑刺耳的调子像针刺一样往耳朵里钻。哀乐吹一阵,停一阵,停歇下来的时候,就能听见女人低低的呜咽哭泣,不时夹杂着几句含混不清的悲腔怒骂。怎么能不骂呢,二房进门十多年,连儿子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做了多年的妾,连婆都熬不成。
苏佩蘅静静地想着,取下系在旗袍襻扣上的那方素白丝巾牵来沾一沾眼角。茶室正门墙上做的是老式样的窗户,菱格拼接的窗格,白棉纸糊的窗户,阳光洒进来时被切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形状,在地砖上印出一团淡金色的光亮。昨夜慕尧年被抬进家门的时候刚过了丑时,四下里的风都停了,只有那雪下的愈发肆意,一团团一片片,扯絮般落得又密又急,她站在大堂里看着满目的白茫茫,还有自那片白茫茫中抬到自己的眼前,浑身血色的丈夫。
身旁的二房一下就昏了过去,她招呼着下人来照料,可自己却仿佛没睡醒懵着一般,像是冻僵时被人扇了一巴掌,感觉不到疼,只是僵硬地木着。
她在茶室里枯坐了一夜。家里的事情早就不用她打理了,二房都操持的妥妥帖帖,除了没生个孩子,她也算是个功德圆满的妾。苏佩蘅坐在茶室里看着窗户外墨色的天一点点亮起来,雪慢慢停了,然后太阳一点点升高,照亮这方小小的居室。
她哭不出来。试过了,掉不出眼泪,也就罢了。二十多年夫妻,即使没有眼泪,也不能算什么证明。苏佩蘅抚摸着扶手上精致的雕纹,声音极细极轻,仿佛是在嗔怪着隔壁沉睡的丈夫。
「现在知道错了?我哪里不好,挽翠又哪里不好,偏要去外面找女人。找到家里来也就罢了,现在连命都搭在了外面。知道错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不远处几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小瑞兽纹博山香炉,一缕缕青烟自顶端兽口中轻吐出来,在空中袅袅飘散。
过了许久,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缟素的二太太沈挽翠走进来,她的眼睛因为哭泣显得有些红肿,握着帕子理了理仪容,这才开口道,「太太,舅姥爷和几个族里人来了。」
苏佩蘅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片刻之后,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并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均是一身黑袍,苏佩蘅和沈挽翠并排站着,他们先道了礼,「节哀顺变,慕太太。」
苏佩蘅点一点头,淡声道,「几位叔伯,坐吧。挽翠,你去叫张妈倒茶来。」
刚坐下的那几人忙欠身道,「不用不用,本就人手不够,不麻烦了。」苏佩蘅这才绕过正中的八仙椅,在左上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沈挽翠跟着她在下首坐了。
「语安说是什么时候能到上海?」舅姥爷年事已高,说话时的声音像破了的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
沈挽翠赶紧走过去替他顺着背,轻声道,「昨儿拍了电报,最快也要头七才能到上海……」
一位本家堂伯立刻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七?那二弟的出殡怎么办,牌位谁来捧?丧盆谁来摔?二弟就这么一个孩子,到头来连送终都送不了,他怎么能去的安心……」
另一位很快接话道,「当初就劝过他,不要把语安送出国去,放在身边作伴,老了也能把家业接的稳稳当当的,现在倒好,远渡重洋去了英国,连爹的最后一眼也看不着。」
苏佩蘅默默听着,提到女儿的名字时眼里很快闪过一丝悲伤,手中的檀香佛珠转了一转,只是道,「这事挽翠已经有了主意。我也同意了。」
沈挽翠原本蹲在地上替坐着的老爷子顺气儿,闻言慢慢站起身来,朝着一排本家族人淡淡一笑,「太太和我的意思是,丧仪只能一切从简了。毕竟,老爷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大小姐又不在跟前,咱们要是再打肿了脸充胖子硬要铺张大办,难免遭人闲话,再则,账房也没那么多银子给咱们花销……」
舅姥爷闻言点一点头道,「二太太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尧年毕竟死在了那种不光彩的地方,凶手又没抓到,不宜铺张。」
族老发了话,叔伯们彼此对看商量了一阵,也就没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道,「可是语安不在,这丧仪上总得有个人来撑撑场子吧?」
沈挽翠点头称是,「这点我们也想到了。我和太太毕竟是女流,上不了台面,本家叔伯上台也不合规矩。我们想的是,找个和老爷交好的大户人家中的一家,来做个致辞,一是能给老爷撑个场面,二是也好不让旁人小瞧了咱们慕家去。」
「那二太太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此言一出,小小的茶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沉默。沈挽翠抿着唇,一方素白的丝帕在手指间紧紧绞着,帕角绣的一朵淡粉睡莲被握成一片支离破碎。她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苏佩蘅,后者微阖了眼沉默地坐着,显然是没有任何提意见的想法。
沈挽翠只得提了口气,一字一句有条有理,「和老爷往日交好的也就中央巡捕房的张督察,任家的任大少爷,安家……这些年倒是不曾有什么过分交情,不过几桩生意来往,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帮这个忙……」
「还有个冷家呢,挽翠。」一直不言语的苏佩蘅慢慢睁开眼,声音淡漠,眼睛只是定定地望着上首那张已经空了的黄花梨八仙椅。
沈挽翠愣了愣,「冷家……自从冷家大少爷冷澈一病殁了之后,咱们和他家的来往就少了……我倒不曾想起还有他们……」
苏佩蘅的声音淡淡,「冷家现在当家的是长媳任式薏,她又是任家名正言顺的小姐,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再则。」她又阖上了眼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顿一顿又道,「冷家现在和咱们一样都是畸零,相比其他人家更好说上话。或许她看在这个份上,会答应出面。」
沈挽翠点点头,「对了,任式薏当年和咱们小姐不还是女高的同学?同窗情谊颇厚……」
几位叔伯皆道,「既然感情深厚,想来这个忙是会帮的吧?」
沈挽翠这才道,「那好。我下午就去一趟永泰,希望这事成了才好……」
*
慕家的汽车停在永泰的大门口,沈挽翠坐在后座位上透过车窗抬头看着那块写着「永泰洋行」四个烫金大字的精致牌匾,那是清末书法大家阎道谨所提的字,如今已经是千金难求。冷家三代行商,祖上更是洋务派重臣冷谯与这般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此钟鸣鼎食的家族和他们这种暴富之家自然不可同日而喻,起初两家还有来往,前年冷家独子冷澈心脏病一命呜呼之后,关系一下子就淡了。自家老爷当年那般势利地对待任式薏,恐怕死了也没想到会因为身后事求到她门上来吧。
此刻刚过午时,永泰的金字招牌被滚烫灿烂的阳光照得光华闪烁,愈发不可逼视。沈挽翠在车上鼓了鼓勇气,终于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戴着重孝,服饰是清一色的素白,绾起的发髻上也是简单的素银花钿,一下车外面融雪天特有的冷冽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紧了紧外面裹着的黑色大氅。
大堂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账房模样的老先生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旁坐着的几个侍候仆人正眯着眼睛东倒西歪地打盹儿。听见脚步声进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其中一个走过来笑着迎她,「太太好,您需要什么服务?存钱还是典当啊?」
沈挽翠朝他笑笑,轻声问,「劳驾您,我想见一见你们的董事长。」
年轻小伙计怔了一怔,疑惑地问,「可我们董事长已经去世两年了……您是不是找错了?」
沈挽翠一惊,赶忙问道,「怎么,你们董事长不是任式薏吗?」
小伙计反应过来,笑道,「那是我们的总经理。太太您要找她什么事?我好给你通传。」
沈挽翠心内暗道,原来这任式薏倒没有真正取代了丈夫的位置做董事长,而是在下面挂了个总经理的职。想来夫妻感情深厚,念旧情的人必不难说话。面上仍笑着,「我是慕公馆慕尧年的二太太,有事要找任总经理,劳烦你给我通传一声儿吧。」
小伙计将她引到一旁的待客室的沙发上,又叫人沏了茶来,说了声您稍待,就向着后面的屋子跑了去。留下沈挽翠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可是等了约莫有一刻钟,后面屋子依旧毫无动静,沈挽翠有求于人自是不好催促,于是只能伸手端过搁在一旁小桌的茶杯。掀盖看见的是碧色清透的茶水,苍翠的叶子在其间缓缓浮动着,有微苦的清香在鼻尖涌动。因为端茶的动作宽松的袖口落下一截,露出她常年戴的那只翡翠镯子来。
沈挽翠放下茶杯伸手轻轻抚摸着腕上的玉镯,忽的就想起当年进门的时候慕尧年拿着这只镯子给自己套上的情景。「挽翠挽翠,这个名字,正正应了这块好翠啊。」悲意乍起,四周又是一片无人的静默,沈挽翠浸在这般刻骨的悲伤里几乎落下泪来。
却在这时听见屋门一响,她忙压抑住满腔的哀伤抬起头来,一看之下却怔住了。
最先被吸引住目光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幽深,流转顾盼间自然带出一股不可逼视的清冷高华。和艳冠上海滩的任馥丽不同,任式薏的眼里更多了一种淡漠和疏离。她淡妃色的薄唇略略抿起,看见沈挽翠的那一刻唇边微微带出笑来,可是眼底依旧是一片不动声色。纵然外貌上她没有任馥丽那般惊艳恣意,可这姑侄那眉眼间同样慵懒妩媚的调子,却又怎么也脱不开任家的血脉。
她缓步走过来时那身素锦旗袍上的水墨牡丹花枝振颤花瓣摇曳,看上去栩栩如生。沈挽翠素来知道这任家总是出美人,可是还是在一瞬间有些发愣,仿佛有些明白任馥丽当年在仙乐门引起无数豪门纨绔打得头破血流的缘由了。
「慕二太太好,我是任式薏。」任式薏上前微微点头,算作见了礼。
沈挽翠忙起身道礼,「冷夫人好。」
任式薏忙抬手示意她坐,一面自己也在对面的八仙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是微微的笑模样,「二太太不必如此客气,您是长辈,叫我式薏便好。」
沈挽翠答应着坐下了,却在下一句话开口时依旧道,「冷夫人,这次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任式薏见她一身素白,微微点头,「府上发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还请您节哀顺变。」
沈挽翠心里一动,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希望,忙道,「您也知道,老爷这一去,家里连个送葬的队伍都凑不起来。大小姐又留洋多年,老爷的头七也不知道赶不赶的回来……一切都只能从简办了……虽说从简,可是我家老爷身份又在那儿,他又是那样好面子的人……」
任式薏认真听着,微眯了眼,「所以二太太的有事相求,是什么事呢?」
沈挽翠叹了口气,道「这次前来就是想让冷夫人帮个忙,能不能在出殡那天做个致辞,也好让我们老爷终了不用太凄凉……」
任式薏没有答话,只是坐在宽大的八仙椅里瞧着自个儿的手指。屋子里的暖气烧的刚刚好,温热的气流扑上鼻尖时带着丝将燃尽的沉香气味,熏得人懒洋洋的。窗外日头刚过正午,阳光白晃晃地照耀下来,从玻璃窗口倾洒到地砖,又拐了个弯落在自己的手上,映出分外的白皙。指尖蔻丹鲜红,腕上一道精雕细刻的银镯,隽着团团锦绣的花纹,正中镶着一枚小小的海蓝宝,明亮汪洋的蓝在光影间绰约绽放。
「冷夫人的意思……」对面的沈挽翠有些坐不住了,轻轻把手中的的茶盏搁到一旁的小几上,那碧绿盈盈的翡翠镯子扣在上好的宣窑瓷上,发出「叮当」的清冽脆响。
她并不是存心要催促对方,只是慕尧年去的仓促,慕语安又留洋海外,慕家上下只余一群老弱妇孺,大太太又是不管家事,只能靠她临危受命。如今奔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来了永泰,在前冷夫人犹豫不决,在后慕家失了主心骨大厦将倾,使得现下沈挽翠的心好似放在烈火上炙烤,任式薏沉吟一分,就愈焦灼一分。
任式薏听见她出声儿,像是才回过神来的样子,从手指上收回了目光,唇边的笑意悠然婉转,「二太太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只是现下局势不稳,安家那儿盯得紧,我哥哥又是个软脚虾,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荣禧全靠嫂嫂当着家。至于冷家……」那娇艳唇畔的笑容像是日落斜阳一般很慢很慢地沉下去,连带着任式薏轻柔低婉的嗓音,随着将燃尽的熏香袅袅飘散。
「一家子老弱妇孺全靠自己一副肩膀的滋味,式薏尝够了,还望二太太海涵。」
沈挽翠登时觉得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到脚都凉了下去,冷汗一阵一阵的从脊背发出来,这一身素白云锦缎旗袍因着汗意熨贴在身上,深凉冰寒,再暖的炭火也掌不住。
几声恳求在喉咙里滚了两滚,到底没有说出嘴来。慕家纵横上海滩数十年,如今沦落到来低声下气地求人已是损尽了颜面,又何必让人恁地再看笑话呢。
「冷兴!」任式薏依旧笑意晏晏地歪在八仙椅上,只侧了脸冲屋门外喊了一声,立马有人低低地应了,打开屋门又撩起厚重布帘站定听着吩咐。
「给慕二太太看路,外面风大仔细着点,还有,二太太喜欢这龙井,你叫人打包一份送去慕府。」
那人一件一件地应了,沈挽翠拿过自己的大氅站起身来,勉强露着一丝笑模样道,「冷夫人,告辞了。以后慕家上下,还请您多担待。」
任式薏站起身来拂一拂身上的旗袍,和她进来时一样的步履优雅,旗袍下摆渲染的墨色牡丹随着脚步移动栩栩如生,沈挽翠垂眸看着,只觉得舌根一阵紧似一阵的发着苦。
任式薏站到屋子门边,抬手替沈挽翠掀了布帘,看见冷兴已经拿着包裹站在外面候着了,这才转脸微微一笑,「二太太好走。」
沈挽翠点一点头,也没答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跨出屋门前看着任式薏道,「冷夫人,过几日大小姐就要回来了,到时慕家还要您在商会面前多提携,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任式薏似是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云淡风轻地笑,「这是自然。慕老爷生前也对冷家多有照拂,式薏铭记在心。」
沈挽翠朝她勉强笑笑,抬起帘子走了出去。
脚步声很快就远了。不知何时天又阴了下来,雪花细碎地飘着。布帘落的虽快,屋外卷了风的细雪却赶在之前就钻进了室内,随着厚重帘子落下带起的一阵风,扑到任式薏的面庞上,原本被炭火熏的暖烫的面颊甫粘了这丝雪花,细小的冰凉激起肌肤些微的战栗。她颤了颤,终于回过神来,目光茫然地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只能回归于面前的手上。
十指纤长,白净瘦削,隐约可见几丝纤细血脉。鲜红的蔻丹因背着光,看起来也像是黯淡了几分。
任式薏看着自己这双手,冷冷地笑了一下。
慕语安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