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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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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嘘嘘嘘!!!”
晚饭过后,操场又传来号令,要说后来朱友文在部队里学到了什么,约摸就是听不得集合和口哨声了,一听到就条件反射往外跑,时常从饭桌上蹦起来打翻汤碗,每个上过战场的人几乎多多少少有这么些毛病,或是听不得口哨,或是听不得鞭炮,他们身体里被种下了一根无法剔除的筋骨。
还是那些人,不过吃了顿饱饭就是不一样,之前蔫蔫的一群人,再穿上迷彩服,现在至少精气神有了,眼神也不那么溃散。
“绕操场跑十圈!最慢的班集体受罚!从一班开始,后面班陆续跟上!”
连长下令之后就站到一旁,各班班长领着开始,铁敦子班长脖子上吊着个口哨,说话胸膛起伏的时候口哨跟着蹦。虽然喊新兵连,不过都快两百个人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就分成六个排,一个排三十号人,一个班十个。
“嘘嘘!跑!”
“生子,咱们十班靠这么后,人都跑开老大一圈了。”
朱友文担忧地小声说着,眼见着队伍长龙跑远了,一班的都已经跑出几百米了。
生子无所谓道:“怕什么,这不是还有十八班给咱们垫底嘛,再说还长着呢,你瞅瞅前面跑最快那家伙,还不到一个圈他就得累懵圈,你知道这操场多大吗我估计得有一千米,十圈就是十公里!”
那时候的人还没那么多想法,他们不明白绕圈跑有何意义,只知道服从,刚好,打仗需要这种人。生子和朱友文个子小,排在前面,九班先走一步之后,生子刚迈步,只听见后头嗖地一声,朱友文蹿了出去。
“诶诶诶!你跑这么快干嘛”
生子追上朱友文,拉了他一把。
“追上去!不然咱们得挨罚。”
生子哭笑不得,说道:“你真是个二愣子……我告儿你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枪打出头鸟”
“这儿没枪。”
“这儿是没枪!”生子气得声音都粗了,赶紧压了压,耐心说道,“战场上有枪啊!咱们可是要上战场的,敌人的子弹可不长眼睛,你傻乎乎地冲上去跑第一个当炮灰”
朱友文觉着这人不光明磊落,但是心里又认同他的话。
“这不是战场。”
说完朱友文迈开腿跑,他一双腿修长健壮,村里的老婶子们老损他姑娘家的腿都没他好看,起初他还注意超过了哪些人,跑到后几圈他只听见呼呼的风声,空气中有日落后烈日残留的焦灼味,混合着汉子们的汗味。
朱友文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他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生子讲错了,他从来不是冲锋陷阵的主儿,相较冲和追,他更擅长逃,他只是不想挨罚。
就好像小时候跑,是为了不挨揍。乡下野小子们玩闹,总有一个大王,还有一个众矢之的的受气包,没人知道孩子的规则怎么能不约而同地定好角色,可见人性本恶,小孩生来懂得欺软怕硬。
朱友文便是那个众矢之的,要说原因,他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约摸是他爸死的时候,也就是他开始记事的那年,他去阴渠里捞了泥鳅开始有人抢走,还把他推进泥地里,他低着头一路上跑回家,在门槛上撞在朱友武的身上,被询问之下讲他被抢了泥鳅,还被人糊了一脸泥。说来也怪,朱友文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但是跟大哥讲的时候却流泪不止,就好像找到靠山的树找到窝的鸟一样。
朱友武说:“孬种。”
到现在,朱友文都有点记不清他哥长什么样,唯独记得他的语气,他不生气也不高兴,淡淡地说“孬种”,比吐一口痰还随意。
如果之前还有人因为忌惮朱友文的哥哥会给他出头的话,在此之后就是随心所欲了。他们开始往他身上扔石子,开始抢他的煎饼果子,开始用水瓢撒满尿倒他头上。
朱友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哥不帮他,只需他一句话,那群人就永远不敢欺侮他,事实却是朱友武甚至比那群小孩更厌恶他,每当朱友文身上有伤疤痕迹回家,朱友武都只冷冷地看一眼。
他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朱友文意识到他哥不会帮他,于是他开始跑,遇到那群人他撒丫子跑,开始被逮住了又是一顿揍,后来朱友文发现没几个人能跑过他了,他身上也少有伤痕出现了。
不过朱友武仍旧对他嗤之以鼻。
“哥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朱友文这么想着,在他眼里,朱友武就是英雄一般,他勇武有力,十四岁就担起了整个家,工头说朱友武吃一个人饭,干了三个人的活。朱友武不爱说话,但是他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护得死死的,他十四岁就敢拿搬砖跟偷东西的几个流氓拼命,他自己虽然挂了花,但是四个流氓被他开了三个瓢。花塘村每个人都怕他,因为他不怕死,用他们的话来说是恶,要是他吃拤饼,就不会有比他凶的土匪了。
所以当朱友武入伍的消息一出来,村里人反倒松了口气,跟送走一颗地雷一样。他们说,部队好啊,有粮吃,还有补贴。倒也是,如果不是时不时有人送些物件吃食到家里,朱友文和他妈的日子恐怕是过不下去,就连家里的那张床都是部队送来的,是他妈妈最珍爱的家具,红漆木雕,床榻床头柜俱全,架面上还用玻璃嵌上几幅画,差点让村里人红了眼。
朱友文心里,他哥就是顶着天的那个。
朱友文跑得快,向来被朱友武瞧不起,他这本事是被人欺负得来的,没想到第一天却出了个风头,朱友文是第一个跑完十圈的。
“嬲!我还冒看见过跑得各(这)样快滴!”
铁敦子王金国嘴里的半根烟掉在地上。
“可以了可以了!十圈了!嬲,里长耳朵没”
朱友文停下来,说道:“报告!长了!”
“里叫啥来着朱……就是那做俯卧撑的对吧”
“报告,是!我叫朱友文!”
虽然跑了第一,朱友文还是挨铁敦子训了,原因是不团结战友,个人主义太强,不过铁敦子还是表示赞赏,一个巴掌一个枣,才能把兵训练好。
散了之后,朱友文冲回宿舍拿衣服跑去澡堂,包括洗漱总共十分钟,十分钟后熄灯,不过他虽然跑得快,第一个冲进澡堂子,不过别人搓澡比他快,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拎着盆走了,他还在打香皂,瞅见生子不慌不忙走进来,看到光溜溜的朱友文,小眼睛里又露出坏笑。
朱友文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没跟一大伙人在澡堂子洗过澡,大伙都急匆匆的,擦干水就地换衣服,放眼望去全是白腚子,有不害臊的光着到处跑,朱友文余光瞟到那些人黑黝黝的下身,杂草之中晃荡的物什,让他脸有些发烫,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别的成熟男人的身体。
“我算是明白你这人一根筋了。”
朱友文不懂他指的是什么。
生子放下盆,脱了外裤,直接水管子浇湿透了,一边说道:“穿着衣服直接搓香皂,等会澡洗好了衣服也洗好了,像你这样脱了穿的,待会还得洗衣服,得弄到什么时候别说十分钟,就是二十分钟你也磨蹭不下来,你看看我,这不就快好了嘛……”
生子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擦干,他身体瘦不拉几的,穿衣的时候几根排骨历历在目。朱友文发现,他们胯间都有黑乎乎的毛发,但是生子没有。
察觉到朱友文的目光,生子笑道:“看什么看爷只是还没发育呢,不然肯定比你们都大,小时候营养不良,饿肚子饿过头了,你不是笑我看见肉哭了嘛,我都五年没闻见肉香了,还是五年前从别人家倒的馊菜里捡过一点肉星儿……”
朱友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要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我命都没有了……”
生子凑过来,朱友文不由自主尖着耳朵去听,近看没想到生子眼珠子这么黑,灯光昏暗,但是他的眸子却熠熠生辉。
“其实我才十五岁!”
朱友文张了张嘴,也压低自己的声音,说道:“你胆儿可真够肥的,居然能混进来。”
“嗨!那可不简单!”生子拍拍胸脯,朱友文只当他在吹牛,“我们那地方基本上没人管,反正也没人认识我,这不是招兵招得急嘛,我逮着机会就进来了。”
朱友文有点疑惑他所说的“他们那地方”到底是哪儿,他应招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要检查身体素质,还要身份确认,保证出生清白。对生子的话他也是半信半疑,这人说话跟跑火车似的,不能全信。
只是为啥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呢
心里有一个别人的秘密,这种感觉很奇妙,它会让你感受到自己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