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城》番茄酱配芹菜

2、罪与罚

　　第二章罪与罚

　　父母离婚之后，许哲没过过一个像样的年。从除夕到初七，许哲每天早早吃过饭，跟着爷爷看几眼电视，然后回房睡觉。不用看七大姑八大姨在一块唧唧歪歪变着法地夸自家崽子有多出息。初三这天，几年没有登门的三姨破天荒给自家拜年来了，在房间仔细一听原来是小表弟考上大学了。三姨坐在客厅沙发上，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坠，生动形象描述了自家崽子从高三奋斗到最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高考全过程，许哲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一场兼具了悬疑，喜剧，催人泪下等诸多元素但毫无营养的国产片。如果加个名字，可以是《我的高考》，《妈妈陪我去高考》，《谢谢你，我最亲爱的妈妈》。看见从房里出来上厕所的许哲，三姨说的更是起劲了。

　　聪聪在呢啊，盼子，过来，跟你表哥说说你考到哪里了。

　　戴着厚厚镜片的盼子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妈你说啥呢，我不过考了个二本，我表哥人家是高考状元。有什么可说的。

　　没出息的崽子，高考状元又怎么了，高考状元都有卖猪肉的呢，咋就这么怂呢。

　　那个，三姨，我上个厕所，你们继续聊。

　　哎吆，这么生分干嘛，来，过来坐三姨这儿，跟你表弟好好说说上大学需要注意什么。

　　那个，三姨——

　　你们要是觉得跟我们大人说话不方便，就去你房间好了。

　　那个，您有什么话等会说，我快尿□□了。

　　三姨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沙发栽下去。

　　这龟孙，当着你三姨的面说的啥话。奶奶骂道。爷爷则盘腿坐在藤椅上，摸着聪聪（哈士奇）的头。三姨刚走，爷爷睁开眯着的眼睛，崽子，干得不错。

　　许哲叼着半包牛奶，回头冲爷爷抿起嘴一笑，从喉咙发出：谢老爷点赞。

　　在干吗？是墨杰的消息。

　　喝奶。

　　谁的奶？

　　蒙牛的。

　　我喝药呢。

　　嗯，是该治治了，精虫入脑晚期，不治该挂了。

　　操，我的意思是我正喝药，你一句蒙牛我喷了。

　　哦。

　　小子，你怎么了，今天晚上好像不开心，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叔说说，谁欺负你了？

　　没怎么啊，就是累，奶喝完了，我要睡了。

　　这还早呢，你就要睡了啊。

　　嗯，现在不睡干嘛，起来当飞贼劫富济贫去啊。

　　这才像你嘛，逗比，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地球，难不成你去了火星。

　　认真点猜。

　　我靠，你别告诉我你在我家楼底下。

　　Bingo，聪明。你现在到你家阳台，然后向下看，就看见我了。

　　打了个激灵，许哲蹭地坐起，双脚找到拖鞋，跑到阳台。电话响起，是墨杰。

　　看到我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这么明显，我就在路灯下啊，穿的红色衣服。
　　许哲望向路灯，看见墨杰正向他挥手。大雪在路灯下一闪一闪，映照着墨杰红色的皮外套，格外刺眼。

　　拿你没办法了，赶紧回家去，大过年的把你老婆丢在家里算什么回事。

　　她回她家去了，昨天走的。

　　所以呢？你现在站在我家楼底下算是怎么回事，逮着机会偷腥了。

　　眼泪像是逃逸的肇事员猝不及防流了出来，你还是回去吧，我们不合适，你结婚了，就算我有多么爱你，我也不会做出伤及他人的事情，你可以说我装，但我就是这样，宁缺毋滥，当然你很好，只不过你有家庭了，当初我爸妈离婚就是因为一个不该闯入的人，她闯入了我们的生活，然后把一切都打碎了，你知道一家人被活生生拆散的滋味吗？你不会懂，我告诉你，自我爸妈离婚，我看别人撕一张纸都会隐隐作痛，为什么完整的事物被打碎了，打碎者还要正义凛然找出一个理由，告诉别人，看，我是出于正义才打碎它的。这很无耻，知道吗，真的很无耻。

　　你到底怎么了，别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

　　嗨呦，龟孙，这么晚了站在阳台边干嘛，吓死我了。

　　没事，奶，我打电话。许哲竭力用平和的语言答道，不让奶听到哭过的痕迹。

　　哦，打完电话早点睡，大半夜的，吓死个人。

　　知道了，你先去睡。

　　好了，你也听到了，我不能再说了，影响我家人睡觉，挂了。

　　等会，你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改天吧，改天好了。你早点回，雪下这么大，怪冷的。

　　好。

　　你喝什么。

　　绿茶好了。

　　服务员，两杯绿茶。

　　为什么不点你喜欢的。

　　我对吃喝不挑，也没有爱好。

　　总有喜欢的东西吧，比如乐队，小说之类的。

　　乐队有一个，五月天，小说就算了，我是理科生。说说你自己吧。

　　喜欢听莫文蔚，王菲，碎南瓜，绿日。小说喜欢川端康成，毛姆。

　　你今天像变了个人。你太善变了。

　　对啊，所以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墨杰望向许哲，他正盯着玻璃窗外的车流与行人。

　　到底那一部分的你是真的，那一部分是假的。

　　语气低沉克制。

　　你不觉得我很贱吗？许哲转过头，眉间一丝自我嘲讽。

　　我的前任，也是我的第一段，是我的大学老师，我们很相爱，至少我的感觉告诉我是这样。他教比较文学，爱看王家卫，王小帅，贾樟柯。记忆最深的是我们看了一晚上王家卫，《旺门卡角》，《春光乍泄》，《重庆森林》，《花样年华》还有后来的《2046》。我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中途帮对方拉几次毛毯，蓝色的光投射在他脸上，我望向他，然后我们开始做@爱。

　　停顿，抽出一支烟，点上。

　　这次我自己带烟了。许哲脸上浮出一丝笑。然后就说，他很会做@爱，就像个发了情的狮子，疯狂啃食着旱季里的猎物。他的课我总是右侧靠外的第一排，因为这样最靠近他的距离。我听他讲霍桑，福克纳，海明威，卡夫卡，他讲课的方式很笨拙，语调平和，没有一丝起伏，其他人觉得他无趣，我却听得如痴如醉。我迷上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声音。可是他看到我也只是一副冷漠表情。单独在一起，他会望着我笑很长世间，然后用他的嘴唇包住我的，我们就这样可以亲吻一下午。我问他，你结婚了吗？对了，忘了说，当时他29岁，现在应该31了，他说，没有。可是我清晰看到了他右手无名指骨节上的勒痕，可是我不能说，我知道我说了就会永远失去他，我催眠我自己，或许他已经离婚了，因为长期以来也没有见过他的老婆。当我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晚上她早产了，保姆临时回了家，那时我们正做@爱。中途手机响了几次，没有管。当他回到家，那个无辜的女人被鲜血染红，送到医院，产下了一个男婴，她却没有从手术台下来。

　　许哲用力抹一把漫上来的眼泪。

　　他把小孩送回了老家，整天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去年秋季刚开学，我在群里就看到了他自杀的消息。从十五层的公寓直接跳下来，学校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有人说房东收房时，一打开吓得瘫倒在地，白色的墙上被鲜红的血液涂满了三个字。

　　许哲猛吸一口烟。

　　对不起。我在想他在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内心深处是怎样的千刀万剐。那么痛，那么痛。然后，我开始失眠，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找我索命，有时是他，有时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尽管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我看过心理医生，但他们都是千篇一律的废话，后来，我看了很多有关自我催眠的书，开始大量服用安定剂。遇到你，我觉得我应该能够重获新生了。可是你结婚了，之前的种种又潮水般涌上来，我已经是个刽子手了，我不想再造成另一起悲剧。我知道我该死，我也早打算好了，为我爷爷奶奶送终后，就偿还我的罪。

　　没有说话，能够听得见玻璃窗外的风声。

　　好了，陌生人，我走了，祝你幸福。

　　忘了过去吧。

　　许哲的左胳膊被向后扯住。墨杰望着他，至少，让我陪着你走到你赎罪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