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舞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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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祭司家，夜已过半。摸至自己房门口时听到院子里传出模糊的语声，榕树下两个人影，月光照在转过来那人脸上，正是我的父亲，他蹙着眉，倾听一个陌生男子急促的低语。
我好奇起来，那男子军人的体格掩在商贩装束下，腿上带伤，用一块布草草裹扎，不停地流血。但粗心的父亲显然忽略了这些，他正为来人的口信勃然大怒：
“什么？！竟然在吉甲称王？简直不象话，上帝会惩罚他的。”
“长老们和您所见相同，尊敬的俄备得之子。但是百姓情绪冲动，自从基列雅比大捷之后，他们就一直要求立王。”
“阴谋！阴谋！有人利用百姓的无知和不安，推波助澜。”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您对他的指控？”
“我们缺少证据。”
“那也无济于事，撒母耳已经把油膏涂在他头上了。”
“撒母耳算什么东西！骗子！当初是谁振振有辞说上帝是我们唯一的王，以色列违反圣约必遭天谴？”
“他以上帝的名义推翻了先前的论断。现在连长老们都说不出什么了。”
活该，父亲咕哝道，谁让他们一开始就唯那骗子马首是瞻。
“我离开吉甲时，仪式刚好结束，撒母耳到拉玛去了，不过还要回来，主持第一场王祭。”
“他呢？”
“非利士人逼近基比亚，他带部队回去了，扬言要在以法莲痛宰他们。”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王！”父亲夸张地叫道，“亚玛力人那里，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这……目前还没有。”
父亲靠着树干，右拳轻轻击入左掌，如此重复数遍。
“真叫人寝食难安哪……这事暂时别告诉亚希米勒，大祭祀明天开始，他需要休息。”
“遗憾的是他已经听到了。”沉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果说话的人不是你，我的朋友，我会以为那人居心叵测。”
“亚希米勒，”父亲示意信使先退下，极尽温柔地说，“你应该呆在床上，侍奉神灵需要充沛的精力。”
“想想四下虎视眈眈的野兽！我怎么睡得着？不过，现在看来我可以专注于侍奉神灵了，因为以色列有了一位新王。”
“你疯了吗亚希米勒？那个人出于对权力的私欲，要将以色列拖入罪恶的泥沼，而你竟打算纵容他！”
“我很清醒，耶西，我们需要一位王。”
“像迦南城邦那样立王，然后同流合污？”
“像迦南城邦那样立王，然而接受不同的命运。”
“你受到启示了吗？你想到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放弃？”
“……没有。”
父亲瞠目结舌。
祭司将身体缓缓沉至树下的草席，月光柔和，微薰的风抚弄他安详的长睫。
“我们需要一位王。”他闭着眼睛说，“当我们的祖先在埃及遭受奴役的时候，我们曾经呼唤一位拯救者，上帝赐予我们摩西和亚伦，他们挥舞着杖说，起来！我们就起来，列成队，跟着那杖走，直至脱离苦海。现在我们也需要这样一个人，一个能将散沙揉合成拳，一击即中的人。”
黄澄澄的沙砾从他指间倾泻。
“我们有士师，”父亲回答，“上帝垂听民愿，必像当初派以笏、耶弗他、参孙那样行。”
亚希米勒摇头：“难道你还指望某一支派的哪个牧羊人揭竿而起，就消弭一场民族大难？或者你还幻想半天结束一场战争？现在的以色列，腹背受敌，侵略者个个耐力持久、野心顽固。你说上帝会做出安排，这话很对，那人已经来了，他就是扫罗。”
“见鬼！就因他救了基列雅比，你的心消化了吗？”
“你的偏见太深，耶西。”
父亲不说话，仰面倒在宽大的草席上。亚希米勒抱着双膝，俯身冲他无声地笑：“其实我知道你不讨厌扫罗，你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到他营里当兵。”
父亲像个小孩子似的赌气。
“他为什么要僭越耶和华给他的权呢？基甸的儿子不是个警示吗？以色列会从内部分裂。”
亚希米勒用手指梳理着父亲的头发，尽管六个孩子已经成年，父亲依然鬓角乌黑、精力充沛，而祭司看上去苍老不堪，两人恍然倒错。
“不会比现在更糟。如果不试试的话，怎么会有奇迹发生呢？”
“说的对。”父亲用肘支起半身，“那么你来做王，以示罗祭司的名望，长老团难道会放弃你而支持他吗？亚希米勒，别让我们离上帝太远。”
祭司瘦骨嶙峋的手一僵，叹息了。
“上帝从未把我们离弃，耶西。你还是不明白，以色列需要的根本不是我……”
如果他继续说下去的话我会很感激，我渴望理解亚希米勒的思想，尽管那人的智慧高深莫测，直觉却告诉我里面存在着某种先验的可能性。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说他们争执的那个名字，扫罗，那个年轻的便雅悯族勇士，只身闯入非利士人的都城迦特，连取十二名部落酋长的头颅，可惜他运气不好，在偌大的王宫里转晕了头，迦特王因此侥幸逃命，扫罗一气之下烧了迦特王华丽的牛圈，扬长而去——据他后来说整个壮举不过是为了报复非利士人霸占他的牛。
回到以法莲山地的扫罗成了英雄，懵里懵懂地被推举为一支势力不小的游击队的首领。等扫罗闹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倒也豪爽，当仁不让地做了大家的头儿。
随后便是震惊迦南的基列雅比事件。亚扪王拿辖袭了雅比人的城，威胁城民说要剜出每个人的右眼，求救的使者跑到扫罗住的基比亚，扫罗大怒，命人牵来一对牛（扫罗的爱牛十分出名），宰成血淋淋的条子，送往各支派，并带去扫罗的话：“凡不跟着扫罗来的，必同此牛！”这样招募了三万三千人，分成三队，晨更时分吹角为号，一齐冲入亚扪人的营地，直杀得日落西山、栖霞如血、星月无光，逃窜的残兵没有成双对的。
此后扫罗又几度出兵，杀败亚玛力人、非利士人、亚兰人，他们心惊胆战地称之为“北方之狼”。
而今，他终于称王了。
蹲在示罗祭司家的土墙下面，十四岁的我心里砰砰乱跳，自从在街上听到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基列雅比大捷那一刻起，一种奇怪的预感萌生了，我相信这个人会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在此之前的以色列历史上从未有过“王”这个称谓。
我心里嫉妒三个已经成年的长兄，他们在扫罗的军中，他们何等幸运能为他擎旗、为他吹角，跟着他冲锋陷阵？！或者至少，他们可以远远地追随他伟岸的身影。可惜书信对此透露甚少，父亲又不屑和我这种小孩子较真，看他和亚希米勒在一起那么畅所欲言还是第一次呢。
唉，好景不长，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慎使矮树发出沙沙声，父亲提着耳朵把我揪了出来，他特别恼火，险些家法伺候。幸而亚希米勒为我求情，“惩罚大卫的任务就交给我吧。”祭司狡黠地笑道。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亲吻他，好心的亚希米勒！参加明天庆典的竖琴比赛！在耶和华面前演奏！这是多少琴师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
“别着急亲爱的孩子，我可是有条件的。”
“说吧，求您了。”
“示罗大祭祀的竖琴演奏会是最高规格的竞技，每个支派会挑选最优秀的琴师参加，我要你代表犹大支派，去把第一名夺来。”
“我保证。”
耶和华祭礼的迷人之处，在于圣幕的帐幔重新开启的那一瞬，圣火仍在燃烧，却因吞噬了油脂和鲜肉，色泽由幽蓝变为金黄，火焰的膨胀是如此可怕，形同一个巨人，像要把窥见它的人都吃了似的，然而这却是人们苦盼的吉兆，意味着祂满意供奉。祭司走出来，身后那片神秘的黑暗就是至圣所——上帝传达旨意的地方，祭司擎起双臂，缓缓地、笔直地插向蓝天，聆听和解读神谕使他疲惫到说不出话，只能以手势抚慰民众，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镶金穿银的以弗得，叫人睁不开眼。
那天亚希米勒的神情，如风暴过后一般平静，看不出好坏，但是耶和华送来了征兆，一翼秃鹰追逐一只鸽子，盘旋于圣幕之上，险象环生。随着鸽子洁白的羽毛一片片飘落，人们的心也在恐惧中下沉，不料天象大动，云彩游移浮聚，停在帐幔顶端，遮蔽了鹰的视野，鸽子躲过了致命一击，虽然它全身的羽毛几乎剥落。
有人认出那云彩就是旷野传说中的云柱，上帝曾在那里和摩西说话，云彩覆盖帐幔的时候，以色列人停下安营，云彩收起，他们就继续前行。
所有人都为吉兆欢呼，惟独父亲不安地望着亚希米勒，祭司什么也没说。
我却在为别的事焦躁，唱诗班没完没了地一首接一首，那个指挥家仿佛要趁今天把他所有的成果都展示出来，我坐在十五岁以下初次朝圣的少年行列里，腋下夹着竖琴，偷眼看到琴师们已经陆续走进帐篷了，而亚希米勒为我找来的琴却还未调音，对于顶级演奏家而言，只要这把琴上有一根弦你不是了如指掌，它就有可能成为破坏完美的致命杀手，所以有的琴师毕生只弹一把琴。
一俟接受完祝福，我立刻飞快地跑向赛场，那位花白胡子摇头晃脑的拿弗他利老琴师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对自己说，镇定！不要犯愚蠢的错误，然后伸出你的脑袋接受桂冠吧。
我是最后第二个出场的。
和支派数相同的评委，不约而同地亮出场上最高分。我矜持地向他们致意后走到观摩席第一排坐下，我的竞争对手都摆出一副如梦方醒的绝望神情，大概只有我对自己甚不满意。
便雅悯族的选手还没到，这也难怪，他们最优秀的男人，琴师也好鞋匠也罢，都跟着扫罗走了。但观摩席上的便雅悯人仍耐心地等待着。
就在评委会准备宣布便雅悯支派弃权的时候，帐篷的帘子被挑开了。
我差点叫出声来。
竟然是他！那个弹细丝楚琴的少年！
便雅悯人会心地笑起来，他们给了那少年近乎崇拜的欢呼，对于一介琴师来说有点不可思议，他简单地报以微笑，在演奏者的折凳上坐下。评委们不悦，因为他既不解释也不自我介绍，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身着便装，背靠入口处，警觉地扫视着整个帐篷的人。
然而在他的手指抚上琴弦的一瞬，任何动静都不能把我的视线拉开了。
我忽然想起，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而他的琴声，早已铭刻在我灵魂深处，那音乐里有种令人难以自己的东西，我从未碰到过，真正的对手出现了。
意料中的结果，同分。
我站起来，评委们停止了交头接耳，便雅悯人也忘却了欢呼，门口那汉子的目光定死在我身上。
“我要和你再比一场。”
他的唇角浮起微笑。
在技巧上，我们几乎不分上下，那么这场比试，意味着更高境界的较量。
我思索着。
告诉我，你为何弹奏？你又为谁歌唱？
我选择了耶弗他之女的挽歌，为了拯救千万人的生命，那纯洁的少女自愿成为祭品，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青春年华，还来不及享受爱，还没有遇上一个男子值得她献出处女的童贞。
他想了一下，指过处剑鼓齐鸣，那是勇士以笏刺杀摩押王伊矶伦的骇人场面，伊矶伦肥胖，剑刃卡在腹部，以笏左手使劲一拔，油脂和肥肉摩擦发出润滑的吱吱声，血溅五步，伊矶伦黑洞似的鼻孔堆满临死的泡沫，喉咙发出咕咕的怪叫，五官扭曲了，凶器却仍留在他体内。门外杂乱的脚步响起，机灵的以笏反锁了门，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身手从窗口跳了下去……
漫长的时间里，整个帐篷悄然无声。如果说人们为我的演奏如痴如醉是因为悲剧激起他们的同情、哀伤和感叹。那么他制造的那些怪异声音才是让他们毛骨悚然、坐如针毡的真正根源，我以前说过他的技巧不如我，这话应全数收回，他有本事让羊毛般柔顺的琴弦发出金属的铿锵之声，模拟建筑的崩溃、器皿的碎裂，叫精灵起舞，让天使癫狂，我做不到。
我输了。
第二次同分的结果，我无法接受。我扔下琴，甩开门帘奔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舞夏（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