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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舞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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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决定带我去示罗,见识耶和华的神秘祭礼。朝圣意味着成年,是每个以色列男孩必须经历的转变命运的时刻,从此,他就要在耶和华面前担负起男人的责任和义务,接受并遵循他的法。示罗的祭拜悠久而虔诚,父亲选择那里做我的第一次。
永生神的节期和收割葡萄的庆典一起展开,把延续十天的活动变成一场真正的狂欢。示罗居住着几个血统纯正的利未分支,约有数百人,他们有的负责看守圣幕的大门,有的一家老小组成御前唱诗班,有的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几百年来决不外传的制造圣器的手艺,夏秋的十天节期是他们岁岁期盼的日子,新酒飘香的示罗,忽然成了世界的中心,耶和华的侍者以一种王者的姿态,向蜂拥而来的朝圣者展现无与伦比的神的艺术。可是葡萄园干活的农妇,才是真正令我着迷的人。
看吧,那就是闻名的示罗女子,窄身红上衣,襦裙滚金边,腰里系着自绣的帕巾,她们灵巧的手指摘撷饱满多汁的串串果实,扔进宽口藤萝,一会儿,就满溢了。吐出芬芳的气息,示罗女子优雅结实的臂稳稳地扶起藤萝,托在纤细的肩上,那情景就如一头灵敏的鹿攀缘峻峭山壁,然后图画般静止在那里。她们列队走下山坡,歌声悦耳。
没有人比她们自己更能欣赏美,骄阳照着她们蜜色肌肤上的汗珠,有如颗颗耀眼的珍宝,□□的青春和健美,竟是如此鲜活。
远远站着观看的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甚至算不上情窦初开。家里八个男孩我最小,两位姐姐早已出嫁,我长兄示米亚,一个粗壮的汉子,留着比荆棘更扎手的胡子,他亲吻我像亲吻他襁褓中的儿子,然后惊叹我竟然和他一般高了。好了好了,现在是父亲在催我,牵着年迈体衰的骡,上面驮了所有朝圣者必备的物品:折叠帐篷、毛毯、干粮和预备献给神的供品——一岁小羊羔,它趴在一堆杂物上尖细地叫着。
乐声如温润的舌,悄悄舔上你的耳,使它竖了起来。
细丝楚琴的音质,不会错的,细腻而精致,是神钟爱的乐品,因它有使人心安宁祥和的魔力。但是这把琴很特别,真的……很特别。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象蓝天白云还有云层一般醇厚的羊群的蠕动,在伯利恒,男孩子们敬畏地坐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弹琴,因为紧张,手指会发抖拨错了弦,而我则靠在岩石上,鞭梢轻轻抽打着靴面,神情高傲犹如一位国王。
所以我还从未听过那样的琴声。一种异质的、不驯服的东西在圣洁柔顺的韵律里四处跃动,旁若无人又那么怡然自得,他的琴和我不一样,技巧不圆熟但格外迷人,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手指,他肯定和我同样高傲。
我开始懊悔把心爱的琴留在了伯利恒,我抚摩着腰带上的排箫,寻找我的对手。
姑娘们把他围住了,阳光下只觉得那一头金色的发很晃眼。
姑娘们笑,赞美的声音淹没了琴声,有个姑娘用好嗓子唱起欢乐的情歌,那把琴拭着给她伴奏,她们响亮地嬉闹,我看见一个身影,手抱竖琴,从那群活泼的女子中间溜出来,停在冈上狡黠地一笑,飞快地向山那一面跑去,姑娘们挎起藤萝尾随其后。
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喧闹的葡萄园刹那静了。
“喂!在干什么?!”
匆忙跟上父亲。
朝圣者陆续到来,示罗街头挤满了人。临时帐篷一顶接一顶拔地而起,葡萄园后山那块□□还有紧邻圣域的几条街道都成了居住区。大祭司亚希米勒家情况尤其不妙,连牲口棚里都蹲了人,女管家每天都在跟我父亲抱怨主人过分慷慨,牲口的骤减和人口的激增,年轻祭司和他那好心肠的父亲太像,这样下去他们冬天只能喝西北风。`
我父亲看出了祭司家的困难,不只一次产生搬出去的冲动,亚希米勒坚决不让。他敬重父亲,不仅因他和老祭司亚希突是世交。亚希米勒掌管示罗的圣事不过几年,有人说他太年轻,黄毛小子缺乏经验,而父亲一句“除了亚希米勒你们还有谁能收拾这个烂摊子”,堵了他们的嘴。父亲和亚希米勒交谈的时候,神情异常认真,仿佛交谈的对象非故人之子而是一位充满智慧的知交。他们总在晚上边喝酒边闲聊,这有助于缓解祭司紧绷的神经,白昼的工作越来越繁重,筹备了一年的大祭祀进入冲刺阶段,还有城里的琐事,街头纠纷、上升的犯罪率、秩序混乱和老百姓不安的情绪,在示罗,祭司说一句话比行政长官管用。
那一年情形和往年不同,或许可以称之为“灾难前夕最后的狂欢”,有消息说非利士人集结了全部兵力南下,准备和亚玛力人前后夹击,势头比五十年前约柜被掳的噩梦更猛,若干疯子夜夜在圣幕的栅栏外哭嚎,痛斥以色列人软弱无能,遭到上帝背弃。亚希米勒向长老团提出过多次,出于安全考虑应把圣幕转移到别处去,遭到顽固的拒绝。
祭司忿忿而归,私下对我父亲说,约柜都没了,还有什么不能丢的。
在示罗,父亲的火暴性子受到了极大的考验,那群榆木疙瘩脑袋,竟使他突破了一天内爆发半打次数的记录,他警告我不要出去给他惹麻烦,不过趁他瞪着一张漫长的宾客名单,我还是脚底抹油溜了。外面空气多么新鲜!或许在那时,我心里亦隐隐地渴望着再见到那个细丝楚琴乐手。
他出现了!那是在一家酒馆门口,我正想要一杯葡萄汁,手抱竖琴的身影跑过对街,发上戴着百合花和葡萄藤交错编织的花冠,轻盈得像插了一双透明翅膀,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追出好几条街了。十字路口拥挤不堪,人们延着脖颈,兴奋地期待什么……他在哪里?——来了来了!随着越来越响的笙乐,少女们的歌舞引发一阵狂热的欢呼,炽烈的爱慕犹如烈火干柴。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莫名其妙卷入一场骗局的核心,那些白衣袭袭的美貌少女,个个头戴百合花和葡萄藤的花冠,款款唱道:
无花结果葡萄香,
雨水止住,冬天已往。
听那斑鸠在磐石底歌唱,
我的爱人,你可在百合花中牧放羚羊?
可曾思念,可曾回味,
可把我们一起的时光日思夜想?
你眼如鸽子温柔,臂似雄鹰昂扬,
不要怪我嫉妒,
不要令我彷徨,
请把你的微笑为我珍藏,
没有姑娘能容忍心上人投向别处的目光,
不忠诚是迷人,
禁忌点燃爱恨交缠的痴狂。
……
很多年以后回忆起当日情景,他咯咯笑个不住,向我解释了这场神秘仪式的由来:“勇武的便雅悯族曾经因为好战犯下杀孽,上帝一怒之下,便雅悯人几乎灭族。怒火平息之后,神也后悔了,他让长老们想一个避免十二支派折损的办法。长老们召集族人开会,想啊想想破了脑袋,怎么为这个奄奄一息的族续命呢?他们决定让剩下的单身便雅悯男子都娶示罗女子为妻,因她们最美貌、最高贵,于是在这一年收割葡萄的庆典上,跳起欢快的舞蹈唱起炽烈的情歌,每一对有情人都敞开心灵、遁着自己的直觉,寻找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而这项习俗,保存了下来……”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仪式里。
“不过当时你的样子,真可爱得很。”他沉醉的笑靥,不经意泄露了甜美的秘密……
察觉少女的意图,我大惊失色,尴尬像一条火蛇,攀上我的耳和颊,霎时绯红一片。她垂着头,勇敢地走到我面前,一顶花冠轻轻落在我头上。
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眼角余光捕捉到场上已有几个英俊男孩,牵起少女们的手加入舞蹈队,或者上了牛拉的花车。糟了,我在心里暗叫,她一定是误会了,可是,我该怎样告诉她……
少女等了很久,忍不住抬起头,她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子,和大多数示罗女子的热情奔放不同,看上去那么娇小,也许刚到出嫁年龄(这也是为什么她看上我的原因)。面对那小鹿般惊慌的眼神,我背上全是汗,举棋不定,愣在当场。
不知不觉人都聚到我们身边,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向我。
“小伙子,在想什么,还不快点呀?”
有人嘀咕。
这一催吓着了我,手指不听使唤地扯下了花冠——
少女脸色煞白。人们窃窃私语:“要干什么?”“花冠掉了,多不吉利……”
怎么办?我紧紧揪着花冠,脑子空白,百合花一朵朵落在地上……这当口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手心一空,那个身影抢了花冠返身就跑,人群里爆发一阵戏谑的怪叫——
“抢新娘子!抢新娘子!”
僵硬的场面刹那沸腾,大家一哄而上追逐那个人,我趁乱夺路而逃,直跑到无人的路口才停下喘气,凉丝丝的呼吸、天籁般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畔,那确实是他,弹细丝楚琴的乐手,戴葡萄藤花冠的天使,他在我耳边清楚无比地说,快跑。
因为出了这场闹剧,等到黑夜降临我才敢溜进葡萄园,一队队年轻情侣在酒香浓醇的夜里翩翩起舞,篝火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我看见那个少女,笑容甜蜜,依偎着一个高大的男孩,但没有我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