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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息日的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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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家热闹的大院和静谧的街道对比鲜明。仆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进进出出,准备着献安息日的祭必要的物品。王家双马车驶到窄小的院门口就无法进去,我苦笑了一下,像撒督这么简朴好静的人,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节期、祭祀、庆典,似乎也很难为他了呢,然而身为亚伦血统纯正的嫡裔,他没有选择,只这貌似吝啬的入口处,无意间昭示着秉性温和的主人小小的抗议。
车帘未掀,孩童清脆的笑声不可遏制地冲击车内闷窒的空气。我探手抱过那热乎乎散发着羔羊乳香的身体,轻松地跳下地。从黄昏起就坐在门口恭候王驾的亚比亚他示意仆人赶走马车,表情复杂地看着撒督六岁的儿子亚希玛斯在他们威严的王怀里乱扭乱动。
和祭司撒督的友谊,久得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站在你身边,给你一些明智的建议呢?那个决不引人注目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清晨族人开始聚集的圣幕旁是如此和谐的一幅图景,他不显张扬的神迹,那些苦恼的村民却从他那里得帮助,他也没有演讲的才能,但祷告时他记得替每一个人祈福。
一直视他如兄。即使有一天约押的功勋助你攻克天下所有富庶的城池、亚希多弗的谋略为你击败任何狡诈的仇敌,更重要的是:拿单的教诲使你终究磨练成最精通统御之术的完美君王,你知道,只有在撒督那里你才能真正地心平气和,可以让他触及你心里最隐秘的事。你需要他。
完全忽略了他其实并不比你年长多少的事实呢。
人们在院子里备足柴禾,火烧得旺旺的,燔祭常用的物具:铁鏊、煎盘等都得到洁净,两只健壮的一岁小公羊可怜兮兮地被拴在一旁等候末日,人们调油做素祭的面饼,洗涤新收的瓜果,封存奠祭用的酒。
我抱着亚希玛斯径直走向倚门冲我微笑的撒督,披一件细亚麻布的长衫,底下也是乳白的亚麻布裤,这套装束尽可能地使祭司们显得单薄苍白,以便在上帝面前坦诚,我叹了口气,穿在撒督身上就更糟。
他行了礼,王,请进,趁着仪式开始之前我想和您谈谈。亚希玛斯,太无礼了,还不下来?
那我要亚比亚他哥哥抱我!
一旁的少年闻之色变,那个抚育他的人却露出欣允的微笑,于是黑着脸上来从我手里接过这个小魔星。
大人!我在会幕前等您。
临走时少年在后说。
撒督,我好奇地问,你让亚比亚他也参与圣事了吗?他还未满十八岁呢。
是那孩子自己要求的,撒督温柔的眼睛满溢着父爱的光辉,他说无论如何也要帮我的忙。虽然目前进不了至圣所,就未来而言总是一种历练。
操心的人!我忍不住笑出声。祭司身上有一种女性的气质,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记得很多年前,撒督的妻子生下亚希玛斯后不久就病故了,从小失去双亲的撒督父代母职,独自拉扯着儿子。后来亚比亚他来了,以为有了帮手,不再续弦的心思越发坚定,谁知如今膝下根本是两个需要疼爱的孩子,于是祭司家的年龄层次就变得如此古怪:六岁和十五岁的儿子,以及一位年仅二十五岁的父亲。
王。许是察觉到我嘴角戏谑的笑意,便也不客气地丢一个难题。
王,你恨扫罗家吗?
只有撒督会问这样的问题。
换了亚希多弗或拿单,那只是个作为战略战术对象存在的名词吧?或者一如约押那傲慢的断言:不过是通往帝国之路上一道腐烂的沟坎罢了!
扫罗家……
我像抚爱某件沾满血腥的稀世珍宝一样抚爱这个名字,种种甜蜜而又恼人的情绪温柔地缠绕上来。纵然在漫长的岁月我因它而被全世界遗弃在孤独漆黑的深渊;纵然这个家族有人三番四次地想置我于死地;纵然现在,当我褪尽雏毛,站到了完全与它敌对的立场,而它也日薄西山,成为我完成霸业之前不得不拔去的一株濒萎的蒿草。但我真的能恨它吗?扫罗家、扫罗的军队、扫罗的营地、扫罗的战士……念着这些词,当初刚离开伯利恒发生的事像一幅墨痕未干的图景在我眼前铺开,基比亚旷野的落日多么璀璨,那背挎竖琴、腰间藏着可笑弹弓的羞涩少年是谁?营门前伫立的高大男人,粗犷的眉宇端庄的面容,裸露的脖子布满伤痕,多么魁梧,眼睛里的复杂和疲惫却叫人吃惊!
欢迎你,我勇敢的孩子。
没有虚伪的热情,没有拥抱,却当时就让你,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成为一支伟大军队的护卫长!
而他身边的少年,淡淡的微笑几乎夺走我的呼吸。
……
两行冰凉的液体滚落在手背上,立刻干了。撒督握住我的手。
王,谢谢,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如果将扫罗家的命交到您手里,您不会赶尽杀绝。
我迅速地揩了揩已经干涩的眼角。
别给我戴高帽子,撒督。我可没承诺什么。
祭司忧郁地望着我。我实在希望撒督能读懂我的心,体会我的难处。保住堪称大卫家唯一劲敌的家族不是容易的事,就算我有心,那群精明的谋臣恐怕一个也不会答应。
即使是这样,王,您也愿意早一点结束战争,让族人获得等待了太久的和平吧?
我环抱胳膊,直视祭司水色的眼睛:
你不该怀疑,我的理想从未改变。
他微笑着点头:那好,请去找亚比亚他,祭祀开始之后,请您注意他的提示。
两个助祭给公羊行洁净礼的时候,他站在祭坛的北边,安静地注视着火焰。这火长年不熄,由于希伯仑的圣职人员比不上示罗、基遍那样多,他就亲自经理这火,每天晨昏都过来查看一次,细心地清除坛沿的灰,添新柴。他当然知道圣火是流动神殿的生命,燃烧在数十万缺乏安定感的族人眼睛里。
没有圣乐。他叹了口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仪式和他所知道的旷野时代的礼制差太远了。祖辈口传下来的场面像一个华丽而荒谬的梦,残渣碎片散落迦南各地。他找到种种蛛丝马迹:示罗的圣歌、伯利恒的银号、基遍的鼓,以及挪伯祭司后人带来的那件华美圣服。但是一切终将归依。他喃颂经文,圣火照耀着人群中那双微眯起来的眼眸,他笑了,也许不久之后自己能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主持今天这套仪式。
洁净毕,他双手按在公羊头上默祷,然后挥刀宰杀祭物。割下头,把羊血洒在圣坛里,助祭们帮着剥去羊皮,扔在盘中,这是他应得的份。开膛剖肚,将脏腑和腿用清水洗了,连同头和两个腰子上的脂油一起放在坛上燃烧。馨香的气味随着吱吱的焚烧声飘入他的鼻孔,他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等了片刻,又献上素祭和平安祭,因素祭的饼和平安祭的肉都要吃的,当助祭捧着煎盘掀幔而出时,人群爆发欢呼声,受过祝福的圣洁食物使他们眼睛发亮。吃吧!抢吧!他忽然恶狠狠地想到。吃光我的身体,喝光我的血,都是你们的!没来由的疯狂使他害怕得浑身发抖,他低垂眼,死死地盯住坛上未烧尽的第二个羊头,他以为自己要犯血晕,然而那些严格的训练不是白受的,他很快镇静如初了,忍不住伸手捋平羔羊抽搐的眼睛,俄而那眼又徐徐睁开,在火焰中,空洞地朝向圣幕顶。
看来真的是累了。强打精神,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熟练地戴上一贯温柔的笑容。然而转身之间,碰上那双关注的眸,少年眼中危险的光芒使他双膝一瘫几乎倒地。
“为什么亚希玛斯不能进去帮助爸爸?”
我俯身亲了亲孩子端肃的小脸,撒督的这个儿子,亚麻色头发、水色眼睛与乃父如出一辙,长大了也许更俊美。
“爸爸没有告诉你,什么样的人才能进那个帐篷吗?”奇怪,亚伦子孙的教育,都是从很小就开始的,疼子如撒督,怎会忽略这么重要的大事呢?
亚希玛斯眨着过于乖巧的水眸:“王,我需要学什么,才能成为伟大的祭司呢?”
“不必了!”
我和亚希玛斯都吓了一跳。撒督的养子咬着发白的嘴唇,瞳孔中异样的光汹涌地翻滚着。
“对不起,王。我是说,论年龄,我比亚希玛斯大得多。”
“亚比亚他哥哥……”
“我已经通过祭司的考核了。”
不理会孩子使劲拽着衣角,少年跪在我面前,入夜的月色露珠般沾在他黑鸦鸦的睫毛上。
“王,请允许我正式提出请求,请现在就授予我第二祭司的职位。”
“亚比亚他哥哥,但是……”
“够了,亚希玛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两兄弟已经扭打在一起。亚比亚他毫不费力地抓住孩子柔嫩的肩膀,片刻又放开了:
“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咬着嘴唇,低抑的声音。
那孩子忽地笑了。
“说的对,亚比亚他不是爸爸的亲儿子呢。”
我愣了一下。
亚比亚他不是撒督的亲生儿子。
这倒提醒了我。
亚伦家被立为祭司的历史,也是见血的。亚伦并非完人,甚至有大罪,当摩□□自在西奈山上接受十诫期间,出于某种目的他成了撺掇民众崇拜金牛的首魁。亚伦的信仰不似兄弟坚定,总在摇摆,总在质疑,总在怂恿,耶和华却不废弃他。然而在授圣礼的时候,耶和华对亚伦的怒气终于发作在他儿子身上,拿答和亚比户,成了圣幕的第一对牲祭。亚伦死后,第三子以利亚撒及其后裔成了最正统的继承者,这一支循规蹈矩,世代供奉着耶和华的圣职兢兢业业,也就是撒督的祖先。而亚伦小儿子以他玛的血脉传到以利时,再一次得罪了神。以利的两个儿子竟敢在会幕前行□□之事藐视耶和华!当约柜被掳之时,以利父子死在战乱之中。神的怒气不休,诅咒也不停止。多少年后,挪伯祭司亚希米勒家再遭血光之灾,神借扫罗王之手,将挪伯城中男女、孩童、吃奶的、和牛、羊、驴尽皆杀灭,从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中逃脱的只有年幼的亚比亚他。
虽然少年从来不对我表示敌意,但细究起他家破人亡的原因,却实实在在因我而起,以至于收留他多年仍不能释然。唉,亚比亚他,孩子啊,为何固执地要进入圣会呢?难道这是你踏上复仇之路的第一步么?
抚摩着他青涩美好的面容,亚比亚他!现在我不能允诺你,至少,在你平安成人之前。我也决不打算把侍奉神的重责交到被复仇的怒火填满的人手里。这不仅仅是顾及那个仍在生效的骇人诅咒:
以利的子孙,尚要犯下大罪。
少年别过脸死死盯住圣坛。
“王,您会后悔的。能够站在撒督大人身边,和他一起面对上帝的,只有我!……我等您改变主意。”
第二个羊头已经烧成黢黑的炭球,火苗一个惊跳,它便彻底坍陷了。而那圣火却像吃饱了似的满意地舔舔嘴唇,烧得更旺了。
良久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拉开帐幔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