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欢》狂奔的羊驼驼

6、花开绝色，孤芳自赏2

　　爹爹操办了两个葬礼之后，有人说就再也没见过他流过一滴眼泪，其实我见过的，那一次他在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像个孩子一般，那是我人生腐烂的开始。
　　我自私的希望，这世界上每个人心头都是一座荒凉的坟，里面埋葬着自己最爱的人。
　　爹爹接手了大伯的生意，两边一合并很快就做大了，奇怪的是，爹爹遣散了身边所有的女人，有人说他大概是爱上了哪个女子，男人只有因为爱上谁收了心，才不会任那些莺莺燕燕打马而过。我想那就是对于我娘亲的一种妄断的猜测，没过几个月，便有人听闻黄金虎有了千金，这便是我，没人知道黄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没见过我娘亲，爹说她的难产死掉的，我其实没见过娘亲，对她自然没有分毫感情，何况爹爹打我落地起就把我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着，他给我起名叫黄盈盈，因为我出生之后一直闭着眼睛大哭，一到他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睁开水盈盈的大眼睛打量他，那一刻他的心好似被什么重击了一般，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便烙在他脑子里。
　　我记得奶娘曾偷偷对我讲，周岁那天爹爹大摆酒席，给我安排了一次抓周，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我当着所有人面抓了一卷书，爹爹大笑着说我们小丫头长大是要做女状元的，其实在前一天晚上，爹爹带着奶娘给我先试着抓了一次，我直直的扑向一把手枪玩具，吓得爹爹慌了神，好怕别人说这女儿随了爹，长大要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收了这玩具我便嗷嗷大哭，后来爹爹想了个办法，把书卷起来放在那边，远看着有点手枪玩具的模样，果不其然，第二天抓周我便只抓了那卷书。
　　爹爹是打心眼里疼我的，我凡是磕了碰了有一点伤到了，他便急的满头是汗，我记得爹爹亲手给我扎过小辫子，像两把刷子，把他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人家都说，小孩子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情，大概我还是比较聪明，有很多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般。
　　一次仇人来寻，爹爹猝不及防中了枪，那一次爹爹在床上躺了好久，我那时候不懂事，总是跑到爹爹窗前，蹦跶着小腿使劲往他床上爬，总是爬不上去，但我日日都在爹爹床边呆着，有一日我还没蹦跶几下，一只大手便把我捞了上去，我见着爹爹整张脸透着虚弱的白，眼泪不自觉的啪嗒啪嗒的就掉下来了，从我能够明白一点点别人说的话开始，我就认为，我爹爹黄天虎，是最厉害的人，所有人都怕他，他就是我头顶上的金刚罩，没人敢欺负我，他永远不会躺下，不会闭上眼睛，我哭了好一会儿，抽噎的对爹爹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爹爹只是淡淡的笑着，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搂着，我把小脸埋在他带着烟草味道的大手里，使劲的嗅着，他好似不能久坐，过了不一会儿我就觉得他浑身都在抖，只是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他说，小丫头，爹爹是不会有事的。
　　爹爹总是盼着我永远不长大，窝在他的手心撒娇，他又想着我赶紧长大，因为他总有一天会老，会死，会离开我身边，他要把我托付给能像他一般笼罩着，保护着我的人。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他觉得他要给我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
　　我六七岁的年纪，总是趴在窗户上看别的小孩子带着背包去上私塾，我跟爹爹说，我也想去私塾，爹爹便请了老师到家里来教书，第一次来的先生身后拖着一条长长辫子，看着像条尾巴，脸精瘦的好似只猴子，我在图画本上见过，我第一眼见他扑哧的笑了一声，被先生罚了一戒尺，先生是秀才出身，脑子迂腐的很，成日里都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背诵一段一段的古文，我大抵从那个时候便显出了逆来顺受的性子，也就跟着先生来回踱步，念着那些我根本不懂的东西，先生严厉的很，我说错了便要掏戒尺，我被打怕了，爹爹见我红肿的小手也心疼得很，后来先生就再没来过我家了。
　　先生一走，我便好了伤忘了疼，又缠着爹爹让我去私塾，其实爹爹不愿意我去，是因为那些时日他周旋的不好，总有人盯着我们，他怕我出去让人劫了有个好歹，但是我有事没事都抱着他的腿晃，他也是无奈，便托人去和沈家的人做个商量，沈家是城里有名的一户书香门第，听说祖上做过参政知事，沈家文人风骨，清高得很，有一套自己名门君子的规矩，很是瞧不起我们家，爹爹本也是不想同人家打照面，还是将我拉扯了过去，我在家活蹦乱跳的，但到了沈家，深宅大院的叫我压抑得很，我躲在爹爹身后，硬是不肯露脸，我听爹爹跟人家说，我们家盈盈，很是喜欢读书，但她一个女孩子家，送她在外面读书，多少有些不放心，放在自己家，我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再耽误了盈盈，听闻先生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的，盈盈在先生这儿，我也放心，劳先生费心了。
　　我很少听爹爹这般谦卑的说话，他常常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心底里是有点气不过的，这沈家有什么能耐，还叫我爹爹唯唯诺诺的，我心里狠狠的记了一笔，到时候肯定要去拔那老头子的胡子，给爹爹出了这口气，这笔账记在沈家头上着实挺冤枉的。
　　“妹妹也不抬个头，好生害羞。”
　　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沈飞白的样子，他清脆而不失沉稳的声音一下子砸进了我心里，震得我的耳畔一直荡着回响，我偷偷挪开点小脑袋，挤了个缝看了他一眼，他与我见过的那些个淘气的灰头土脸的男孩们都不一样，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挺着小腰板，背着手，生得一副好看极了的杏眼，他一下子与我对视上了，冲我眨了下眼睛，那一年我六岁，他十岁，他牵住我的手把我从我爹爹身后拉了出来，那一刻我忽然就反悔了 ，我长大以后不要嫁给爹爹了，我想要嫁给他。
　　见先生，是要给他递茶的，我只见过爹爹在家收手下的时候，人家砰砰砰在地上扣了三个响头，我觉得这和认先生应当是一样的，于是我扑通一声跪下来，咚咚的磕头，结果磕的太厉害把自己磕晕过去了。
　　额头上磕的青紫了一大块，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家休养了一段时日才又去了沈家读书，沈先生和爹爹差不多的年纪，并没有胡子，看起来却要老上几岁，他只有一位夫人，膝下两个儿子，沈飞白是他的长子，次子沈留白和我差不多的年纪，许是因为他没有女儿，我又真的傻得可以，这沈先生好似忘记了我是黄金虎的女儿，对我分外喜欢。
　　沈先生教我读的书，多是我不喜欢的，他最先是教我背了女诫，他说身为女子，当有女子的样子，结果每次考我，我都只背下第一句，鄙人愚暗，受性不敏，就再也背不下去了，我同先生讲，这第一句就说我很笨啊，接受不了啊，还总叫我背下去，先生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后来他问我想听什么，我说想听故事，他就真的找了故事书过来给我讲，不过那故事是先生眼中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三国，讲了唐朝，讲了许多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这倒也比女诫好玩的多了。
　　沈飞白还是个孩子，他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便偷偷给我塞了西游，聊斋之类的书看，我喜欢的很，总是猫在屋里偷偷的看，我总是叫他沈飞白，他也总是强调我得叫他飞白哥哥，我觉得将来我是要嫁给他的，我没听见哪位夫人管她的夫君叫哥哥的，所以我执拗的就是要叫他沈飞白。
　　他并不是总呆在家里的，我起初还以为，先生会叫他读书，原来沈飞白是在小学堂读书的，我问他小学堂是什么样子的，他说是一间屋子，先生在上面讲课，下面有许多年纪一般大的孩子听讲，我说我从来没有和那么多年纪一般大的孩子呆在一起过。沈飞白喜静，他觉得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