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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走 ...

  •   四年级的人都知道二班的明朗尿裤子了。
      明朗只有十岁,比同级的孩子小一点,她生日也小,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的,当初在幼儿园不合群,刚去就把小朋友打了,她妈嫌烦,早早送她上了学,这样就比同级的孩子小了将近两岁。她其实发育的挺早,谢家人个子都高,谢外公细细高高,一张长脸,像旗杆子。四姨也有一米七十多,明朗十岁就长到了一米五十多。那么大个人竟然会尿裤子,同学们当然不会说老师不许她去厕所,只会说明朗是个坏孩子,和老师顶嘴,还尿裤子。
      有同学回去和家长提起了明朗。
      “她长得挺高的,还和老师对着干,对了,她还是插班生,后门生啊。”
      “竟然尿裤子了,女生呢!”
      家长会的时候就有家长提出来“听说有个叫明朗的,是后门生,还尿裤子?这样的孩子怎么能和我们孩子一个班呢?”
      四姨那天本来就很不满意来开家长会,当时就火了。
      “我们家明朗怎么了?什么叫后门生,她成绩一点不比别人差!尿裤子?感情你生下来满地跑,谁就能没个三急时候?”
      “明朗家长,你怎么说话呢?”
      “你想我怎么说话?唱着说?那是大鼓词儿。”
      四姨谢嘉怡是家里倒数第二个孩子,女孩子里排老末。她不像自己的三个姐姐,还经历过谢外公被停职反省的时代,生下来就是谢家最好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打小就拔尖,哪里容忍别人这样说话,她再不喜欢明朗,也不能让外人欺负她,这可是谢家的体面。四姨当即就和家长老师吵起来,又去找校长。
      校长自然是知道谢家背景,只能把老师叫去训了一顿,说她教育要讲究原则,不能体罚学生。
      “你们那破老师,什么东西,泼妇!“四姨回家时还在嘟囔。
      明朗一声不吭,低头跟在她身后。
      “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啊你,哑巴啦?”
      “谢嘉怡,吃枪药了你?”
      后面忽然有人喊他们,明朗转过身,林白白衬衫牛仔裤,很精干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嘉树的死对林白打击很大,他从抢险前线回来后就准备考研,不考军队院校,他要做地方生,因为谢嘉树的阴影,林家人也觉得地方大学就地方大学吧,毕竟离家也近。
      “才到家,去北大旁听了一天,这是怎么了?和孩子发什么火?”
      “别提了,丢人死了,这么大个子,竟然尿裤子!”
      明朗被四姨激怒了,她背着书包大步往前走,旋上的那撮头发一跳一跳。
      “明朗,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下课时间不够啊。”
      明朗转过身,嘴角挂着讽刺的冷笑,幽深的眼睛盯着四姨和林白。林白今天的衬衫真白,只晃人眼睛。
      “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要让你们丢脸。都离我远点,我是扫把星。”她说完扭头就跑。
      “明朗!明朗!”林白急忙去追她。
      谢嘉怡一把拉住他“干嘛啊,还能被拐了,追她干嘛。”
      “谢嘉怡,她是你外甥女。”
      “那就对了,她是我外甥女,又不是你外甥女,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谢嘉怡似笑非笑,林白甩开她的手“你真是无理取闹。”
      晚饭时四姨又和外公说了家长会的事,外公看都没看明朗,他好像已经对她没什么要求了。
      没有希望是因为失望。
      外公不明白,谢嘉楠当年那么聪明,怎么生个女儿会这样差劲呢?都是那姓明的小子的错!
      林白来的时候四姨和外公都不在家,明朗在房间写作业。
      林白站在一边,看着她写字。写完了,明朗拿出一只碳素笔,在后面签下了谢嘉怡三个字。
      “你这是干什么?”林白指着问。
      “签字。”明朗的声音依然平淡,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怎么自己签字?”
      “谢嘉怡不管我,不签字老师罚站,罚站不许上厕所,不上厕所会尿裤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明朗忽然笑了一下“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放心吧,谢嘉怡这三个字我练了好几天。”
      林白被明朗一连串的话说得愣住了,他想不到原来明朗是因为这个原因尿裤子。
      他俯下身,轻声问“谢嘉怡还打你吗?”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大概也会嫌手疼吧。”
      “如果嘉树还在……”
      “没有如果,谢嘉树不能带着我去上大学,不会永远在我身边,活着死去有什么分别。”
      “明朗,嘉树是你舅舅!”明朗这种冷血的口气激怒了林白。
      “谢嘉怡还是我四姨呢?有区别吗?”
      “明朗,你不要像个刺猬。”
      “你真的很老了,林白,别以为叫你声林舅舅你就真是我舅舅了。做我舅舅有什么好?我是扫把星,丧门星,和我沾边没好事的。”
      这是十岁孩子吗?林白拉着明朗的手:“明朗看着我,你不该这样想,嘉树,至少嘉树是真的关心你的。”
      “可惜,他在那!太远,够不到。”明朗指指上方,摇摇头“林舅舅,你别这样深情的望着我,当我舅舅真不是一件好事。”
      林白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变得这样敏感、尖锐,冷漠?
      如果嘉树还在,会多难过。
      嘉树短暂的大学生活还给自己打了几次电话,拜托自己回家一定要来看看明朗。
      林白和谢嘉树从小一起长大,林家是放养政策,林白吃住几乎都在谢家,和谢嘉树一样被谢嘉楠一手包办,在他心里,谢嘉楠和亲姐姐没多大区别,现在嘉树没了,他认为自己要承担照顾明朗的责任。
      他坐到床边,尽量和明朗平视。
      “明朗,你听我说,你四岁那年来,我和嘉树一起带着你去公园玩,看猴子老虎,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
      “我们还给你拍了很多照片,你穿着公主裙,红色的小皮鞋,我们还去划船了。那条裙子是绿色的,领子和袖口是白色的葡萄花边。”
      明朗不说话。
      “还有你妈妈,我叫她二姐,她很漂亮,民族舞跳得好,油画画得很好,我现在还记得二姐跳舞时的样子,那么骄傲的人。明朗,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都很喜欢你,你妈妈,嘉树舅舅,他们虽然不在了,可他们都希望你过得好,看到你这样他们会伤心的。”
      “有用吗?死了就是死了。”
      明朗用手捂住眼睛“你不要再说了,我早就发誓不能再哭。”
      林白轻轻拍下明朗的肩膀 “女孩子,想哭就哭,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十岁的孩子,还都是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林白不敢想明朗那些年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连哭也不想再哭。
      “知道冰心吧。”
      “嗯。”
      “冰心有篇文章说雨后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流泪有什么不好呢?宣泄情感,心里会舒服一些。”
      明朗绞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才小声问:“林舅舅,你说老师做的对吗?”
      “明朗,你是生活在社会中对不对,你生活的班级是个群体。”
      明朗点点头。
      “一个集体就有自己的规则,我们是普通人,在群体就要遵照这个规则,适应这个规则,这不是简单的对和错的问题。”
      明朗沉默了,林白的话让她想起很多。
      楼下传来四姨的和保姆的说话声,林白看看表,已经九点了。
      “好了,我该回去了,开心点,明朗。期末考试考的好,我带你去滑雪。”
      林白知道明朗来自边境,一定很喜欢冰雪。
      果然明朗的眼睛亮了:“一言为定。”
      “ok!”
      这样过了段时间,进入十二月,天气已经非常冷了,夜里常常能达到零下十多度。
      这天下午四点多,林白在北大图书馆看书,接到了谢嘉怡的电话。
      “林白,明朗有没有去找你?”
      “明朗?怎么了?”
      谢嘉怡的声音带着哭腔:“明朗,离家出走了!”
      “嘉怡,别急,慢点说,怎么回事。”
      林白匆匆收拾下书本,快步走出阅览室。
      “他们那死老师,妈的,我不收拾她我不是谢嘉怡。”
      从谢嘉怡的怒骂中,林白渐渐得知了事情经过。
      原来就在前几天的一次数学考试中,明朗拿了满分。明朗成绩很好,但惟独数学稍微差一些,但这次考试出乎意料,明朗是全年级唯一的满分。
      老师认定明朗一定抄袭了。
      “你就承认吧。”老师轻蔑地望着明朗。
      后门生,家里有人当官就了不起吗?这位三十多的女老师平日清高自诩,最看不上这些官二代官三代。
      “我没有抄袭。”
      “我可看到你和同桌说话了。”老师直指武薇薇。后者则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
      “如果我抄了武薇薇的,为什么她不是满分?”
      “那谁知道。”老师冷笑着,一把扯过明朗的卷子,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这是鸭蛋,明朗,你只配得鸭蛋。”
      老师让明朗站到讲台上,然后大声对大家说:“抄袭是很不好的行为,为了帮助明朗同学,大家一个个走上台,吐她一口。”
      所有同学都惊呆了!哪怕是最调皮的男生!
      这样可以吗?吐人什么的,真的好脏的。
      “你们也不听话了?反对老师?那就只能和她一样!”
      同学们在老师的高压下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明朗举着那张鸭蛋卷子,站在讲台上,依然是抬着头,眼睛里熊熊燃烧着怒火!她恶狠狠地盯着老师。
      同学们一个个排着队走过明朗身边。
      明朗看到了武薇薇,她低着头,不敢看明朗的眼睛。
      明朗笑了,她笑着对老师说:“难为你了,这样对待我。如果我长大后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好啊,都敢威胁人了,同学们都听到了吧,我教出个白眼狼,大家把明朗说的话都写在纸条上,签上你们的名字,今天所有同学都是证人,我要给校长看看,咱们学校出了个什么东西。”
      老师想不到明朗竟然还敢反抗,恼羞成怒。
      “不写的通通罚站!”她最后加重了语气。
      同学没一个个交上纸条,然后远远地绕开明朗,从后门离开,武薇薇最后也交上了纸条,愧疚地看了明朗一眼,低头走了出去。
      明朗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妈妈,嘉树舅舅,林舅舅,我还是没有适应这个群体的规则,真失败。
      明朗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着老师心里直发寒。这可不是十岁孩子的眼神,太恶毒了,她想。
      老师捏着一打纸条去校长那里告状,等她从办公室回来时发现明朗不见了。
      武薇薇从明朗书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午事情传到主任那里,主任急忙打通谢家的电话,才知道明朗中午没有回去,她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林白一拳打在走廊的墙壁上,他不明白,成人世界的心思会这样的狠毒,为什么非要这样对待一个十岁的孩子。
      林白开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盯着每一个走过的小女孩。
      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夜晚,流光溢彩映照着清冷的空气,林白下车,抽了颗烟,明朗会去哪里呢难道她想回家?想到这里,林白急忙上车直奔火车站。
      林白知道从紧北边来的车一般都在老站,明朗也是从老站下车的,她想回家一定会去老站。
      站前广场人来人往,林白把车子停好,在人群中仔细寻找女孩的身影。
      没有,没有……一直走到天桥,林白靠着栏杆忽然看到在不远处台阶上坐着的正是明朗。
      她背后是广场商场的霓虹灯,闪着清冷的光,衬着一张茫然的小脸,寒风中看着人心里发颤。
      “明朗。”林白走过去:“回家吧。”
      “家?我哪里有家?”明朗笑了一下,在外面冻得久了,笑容很僵硬。
      “冷吧。”林白坐到她身边,脱下自己的大衣把明朗裹起来。
      “不冷,原来那地方比这冷多了,我都习惯了,没有棉裤也能过冬。”
      “那不会冻坏吗?”
      “可是我不会做棉裤。毛裤是妈妈过去织的,长个子了,撑撑还能穿,棉裤小了就不能穿了。”
      林白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连大衣带女孩一起紧紧搂住“都过去了明朗,都过去了。”
      明朗的脸冻得很僵,林白摘下手套,轻轻将明朗嘴角拉了一下“不要这样苦笑,难看。”
      “我真想离开,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明朗看着前方的火车站缓缓的说:“下午那会想卧轨死了算了,沿着铁路走了一会,铁轨真凉,一股铁腥味。火车过来的时候我害怕了,我怕疼。”
      林白刚要说话,明朗说:“林舅舅,你听我说完。当时火车从我身边开过去,风很大很冷,我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死?我没有错!老师都不死我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我自己,我死了会有人为我哭吗?我要好好地活着!比谁活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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