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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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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朗来到大院的时候是盛夏。她穿着一身红色带白道的校服,十岁的女孩子,淡眉细眼,头发又黑又硬,剪的很短,旋顶像个毽子,根根立。
倔强的女孩子。
这是林白看到她第一眼的感觉。
明朗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勒得肩膀衣服两道印。站在门口,望着谢嘉树和林白从楼上走下来,她
司机小李尴尬地对谢嘉树说:“包挺沉的,这孩子不给我。”
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小李见惯了院子里的孩子们,男孩调皮捣蛋,女孩都像娇滴滴的公主,这个孩子眼神捉摸不定,表情冷漠,实在是不讨喜。
“对不起明朗,我今天要去学校填志愿,没能去接你。”谢嘉树蹲下身,看着明朗:“我是舅舅。”
明朗点点头“我记得你。”
“我们见过面,明朗,我是你舅舅的朋友。”
明朗抬头看着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穿着军裤,草绿色的衬衫,面目俊朗,是这个大院常见的青年装扮。
接着他竟然弯下腰很正式的介绍自己:“我叫林白。”
明朗礼貌地点点头,林白去接小女孩的背包,明朗不着痕迹的避了一下,林白的手停在半空,回头望向谢嘉树:“嘉树,赶紧带明朗进去啊。”
“小舅舅,你好。”十岁的孩子,眼睛幽深的看不清情绪,巴掌大的小脸,嘴角微微抿着,礼貌而又疏离。
谢嘉树心里发酸,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明朗,你走那年我们还一起照过相。”
“照片都烧掉了。”明朗靠在小舅舅身边,谢嘉树的白衬衫有淡淡的洗衣皂香味,很好闻。“一张也没剩。”
这时有人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明朗抬起头,林白对她一笑“只是看你头发好倔强,像钢丝球。一个暑假可以照很多相片,我帮你们照。”
晚上,外公回来了。谢嘉树拉着明朗的手来见外公,外公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高高瘦瘦,看到明朗挥挥手说知道了。
大姨带着表哥特意来看明朗,抱着她不放,嘴里喊着我可怜的孩子。
明朗被搂得透不过去来,又不敢出声,只默默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走的时候穿的还是一双夹棉鞋,红色的条绒面,黑胶底,中间是棉毡,没想到这里这么热,她觉得有点捂脚。
四姨坐在一边冷笑“大姐,劝你别那么多愁善感,没准又是个狼崽子。”
“四姐,怎么说话呢。”嘉树在一边不满。
“哼,总还留着那个人的血。”四姨把书往沙发上一扔“烦,我上楼了。”
外公没说话,只用手捏着眉心,明朗知道他也不喜欢自己。
总流着那个人的血。在那边的时候也是被人这样说。
婚姻这种关系,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旦关系迸裂,很容易将两个家庭卷入战争,甚至成为仇敌。
大姨的怀抱虽然紧,明朗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她从大姨的胳膊缝隙看到对面的小男孩,比她大一岁的表哥,一身漂亮的牛仔服,锃亮的黑皮鞋,看着大姨抱着她时间太长,上来一把推开大姨:“妈,你干嘛抱个乡下孩子,她是保姆家的吗?”
“景仪,这是表妹明朗啊,你忘记了吗?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明朗。”
大姨拍了他一下,指着明朗说。
“明朗?就是那个孽种吗?”
童言无忌,明朗回头望着大姨。
她只觉得好笑,小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话还不是听大人这样说的。明朗板着脸上楼,大姨在后面喊“明朗,你回来。”
谢嘉树拎着几个袋子从外面进来,听到景仪的话,瞪了他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下次在这样看我不削你。”
“好了。和老二一个德性,别搭理她,小孩子不能惯着。”外公看着明朗,心情很糟糕。
明朗的房间在三楼楼梯口,本来是个小杂物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明朗把大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慢慢整理。拉开柜子,里面空空荡荡,灰尘味扑面而来,明朗不由打个喷嚏,鼻子眼睛发酸。她吸口气,将眼泪咽了回去。她早就发誓不要哭不要流泪的,因为过去只要这样一哭,姑姑会骂她败兴孩子,克人的东西。
谢嘉树也觉得让明朗住这样的房间很过意不去,但他才十八岁,刚高考完,在家里说话并没有多少地位。他轻轻敲敲门“明朗,我进来了。”
谢嘉树进来,小声问“明朗你哭啦?”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哭。”
“对不起明朗,你不知道,你外婆去世时一直在骂你外公,当初送你妈妈去了那边,外公心里一直不好受。”
明朗想,你们这些大人,死了儿子,死了女儿,心里都不好受,那我一个小孩子死了爸爸妈妈心里就好受吗?但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她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
明朗很平淡地哦了一声,在不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谢嘉树只在明朗四岁时见过她,那时他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带着明朗四处疯跑,现在不过是短短六年,他已经是大人,明朗对待他客气又疏离,让他不知该怎么办。
他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堆在明朗的床上,是鞋子!三双鞋子,有运动鞋、皮鞋、凉鞋。
“把棉鞋换下来吧。”
明朗拎起一个鞋子看一眼,34码的。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
“哈哈,全靠我啊,我眼神好,扫一眼就能知道多大码。”林白手插兜晃进来。
“今天礼堂有电影,嘉树,准备好了吗?”
“走吧,和舅舅去看电影。穿这个运动鞋吧,轻快。”谢嘉树看了一眼林白“小姑娘要换鞋子,我们出去。”
走廊里,林白轻轻给了谢嘉树一拳“行啊你,提前演练做二十四孝爸爸?”
“你看她的鞋子,坏成那样,恐怕袜子也是破的,我忘记了买袜子。”谢嘉树心里不太好受,轻轻摇摇头。
“她?过的很不好?”林白指指明朗的房门,轻声问。
“恐怕比我想的还要不好。你知道,我小时候是二姐照顾大的。唉。”礼堂在大院最后面,要走一段水泥路。
明朗低头走着,谢嘉树轻轻拉着她的手,明朗想挣脱,最后还是乖乖地任凭他拉着。林白拉着明朗的另一只手,笑着说“明朗,我们抬你走好不好。”
“不好。”明朗不喜欢。
这时有人打招呼“林白,谢嘉树,这谁家小孩啊。”
“我外甥女。”
俩人异口同声。
那人停下来看看“嗯,我看看,林白,你外甥女长得和你还挺像啊。”
“外甥随舅舅嘛。”
那人走了,谢嘉树给林白一拳“得了吧你,胡咧咧什么呢。”
“嘿,其实当年二姐对我可比对你好多了。”
小礼堂竟然放的是泰坦尼克号。当然其中会有一些删减镜头。林白不停观察着明朗,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带十岁小屁孩看爱情片,这不是找cei吗?谢嘉树看的很投入,十七八岁的少年,对爱情有太多的憧憬。林白看谢嘉树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顾不得思考外甥女是否适合这部片子,他在一边开始考虑是不是需要在某些时候捂住明朗的眼睛。
有了这个打算就低头看明朗。随着银幕变幻的灯光,明朗的脸色一如既往,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情绪。发现林白看自己,很不耐烦地翻翻眼睛,意思是你真麻烦。而旁边的谢嘉树时而皱眉,时而浅笑,看的格外投入,林白苦笑:这俩人到底谁是舅舅谁是外甥啊。
电影散场,谢嘉树已经哭得眼睛红肿。
“哎,别说我们认识你啊。”林白拉着明朗就往前走。
“干嘛啊。你们俩冷血。”
谢嘉树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他继承了母亲骨子里的浪漫敏感,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去国防科技大。
“马上就读大学了,看你那熊样。”
“我真不想读,没辙,老爷子逼的。”
“其实我当时也没想去二炮,高中读的那么sb,大学一门心思想选个自己喜欢的。”
林白这时弯下腰对明朗说“明朗,等将来你考大学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我和你舅舅,被修理惨了。”
林白比谢嘉树大两岁,今年大四,马上要开始下连队实习了。
快到家时,路过篮球场,满地都是咕噜来咕噜去的篮球。
谢嘉树依然还在感慨“哎,这个电影看的人真难受。”
“如果船不沉,他们就有幸福吗?”
明朗忽然跟了一句。
“哈哈,谢嘉树,明朗可比你看的明白。明朗,那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
“诶,林白,你不要教坏小孩子啊。”
“得,明朗比你有思想多了。”
“还好吧,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剩下都是最好的回忆,要是船不沉,rose会嫁给穷光蛋吗?”
“明朗,你这是什么理论。”
谢嘉树看着林白满眼的笑意,强烈不满。
林白随手在地上捞个篮球“明朗,林舅舅教你打篮球哇。”
他说着做了个很帅的姿势,三步上篮投球。
篮球铛的一下砸在篮筐上,突然砰地落地,咕噜着远去了。
明朗噗嗤一声笑出来。
篮球场灯火通明,林白看的很清楚,他故意夸张地挠挠头发“那个,那个林舅舅是先教你怎么砸篮筐哈。”
看着那小女孩绽开微笑,林白一点不觉得自己样子有多傻。
“丢人,别说我认识你啊。”
小舅舅在一边呲之以鼻。
“我林白,当年可是打遍大院无敌手,嗨,好汉不提当年勇了,老咯。”
“林舅舅,你多大啊。”
明朗猜他可能和小舅舅差不多年纪。十八?十九?
“我二十了。”
“哦,那是挺老的。”
本来是等小女孩说“你一点都不老,好帅好青春。”没想到人家来一句是挺老的。
林白抽动嘴角,谢嘉树对他投去一个你活该的眼神。
明朗小时候听人家说,如果踩到别人影子的头部位置,那个人就会死去。
明朗记得那晚路灯把三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也没有去踩小舅舅头部的位置,但两个多月后,谢嘉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