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拾涧上花泪》姚小青

7、桃花村

　　清晨。
　　车外马蹄阵阵，丰水监驾车慢驶在山间小路。两旁树头上的据囚鸟在叶中飞扑打闹，有的从树上飞到马车顶，再从车顶飞回树上。
　　“这讨厌的鸟，小心我全都抓了烤了吃了！”琉璃将手伸出车外挥赶那些停在车顶叽叽喳喳的据囚鸟。
　　“我的堂妹也喜欢烤鸟儿吃。”水谷鱼说着，想起以前哥哥送她的小煌，她竟拿去给心爱的小凌堂妹吃，虽然后来救下了小煌，但因为煌鸟的寿命有限，没过几年小煌就死了。水谷鱼把牠埋在了凤华殿的桃树下。
　　想到这儿，她渐渐地陷入了低沉。
　　琉璃发觉她的难过，昨天丰水监把水谷鱼的事都跟她说了。小鱼离开了家乡肯定是特别思念亲人，就像琉璃自己一样，在尘世间漂泊了几百年始终忘不了西方的家。
　　“阿鱼，你放心，阿璃会好好照顾你。”
　　水谷鱼:“阿璃……”
　　“对呀对呀，叫我阿璃。嘻嘻嘻，阿鱼——”琉璃一下扑进了水谷鱼的怀里，脸窝在她的脖颈里不停地蹭着。
　　“嗯……”水谷鱼不自然地应了声，双颊升起一抹羞色。除了水谷凌音和亓小暖，在这世上她也没有别的亲密之人了。
　　“现在我们要去丰水部的联盟地桃花村，那附近山头有月矢狗的踪迹，我跟首领说月矢狗可以救治你的伤痛。嘻嘻嘻，你看，首领对你可在意了。”
　　车外驾马的丰水监疾疾刹住了马儿，烈马怒吼般嘶鸣了一声。琉璃以为是丰水监听见她的说话生了愠气，立马闭上了嘴巴。
　　“狗贼！还命来！”外面传来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语气却十分霸道，带着强烈的敌意。
　　琉璃拉开帘子，路的前方被二三十个人挡住，一群身穿麻布头戴白抹的粗壮大汉紧紧围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见车内的琉璃和水谷鱼，一双恶毒凶煞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们，他指着她们的方向，对那二三十个大汉下达了命令:“那是丰水监的女人，拼上你们的性命也要把车里的女人杀死，祭慰你们的家主！”
　　这群人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也没把握能伤丰水监多少，但是以他们的实力杀死两个女人足够了。
　　几十人紧握着兵器奔踏而去。马儿惊跳二尺高，蹶蹄往后疯跑，马车仰翻在地上被它拖行了五六米。
　　丰水监纵身一踢马脖，马首飞离马身，落在十米外的地上。
　　鲜血淋漓的马儿重重倒在地上，水谷鱼和琉璃从车内慢慢地爬了出来。
　　大汉们见到此景害怕地不敢上前，身后的少年斥道:“连女人都不敢上吗？”
　　闻言，他们箭步绕过丰水监，劈刀向那两个瘦弱的女子。
　　“铛铛铛”几击刀剑碰裂的声响，丰水监安然站立一旁，手脚未动，但来者的刀剑都尽数被他的内力催断。
　　“滚。”他的喉中发出这个字，似隆隆黑夜闪电暴雨前的高奏。粗犷的眉斜挺稍蹙，眉下的眼神预示着凶魑即将吞兽的恫吓。
　　大汉哆嗦着手臂，双脚不听使唤地停在原地。少年大喝一声，手持银双锤冲向了丰水监，出手狠辣不留一丝余地。
　　少年与丰水监打斗起来，手下的壮士才在此刻清醒，少主人小小年纪都如此无畏，更何况他们这些八尺男儿。
　　二十余人不再犹豫，手持断刀刺砍水谷鱼和琉璃。
　　生死一刻，水谷鱼扬手一挡，催发内力击伤了最近的七八人。虽是如此，她却受到更重的反噬，背后哭刹钉迅疾发作，痛楚蔓延全身，一股锋力在她身体内游走，敲碎几处经脉后破体而出，在手腕处崩裂开一片鲜嫩的皮肉。
　　“唔。”她垂眼闭口，面容煞白。
　　“阿鱼！不可以用内力！”琉璃心疼地往水谷鱼嘴里喂下止血药丸，“让我来。”
　　琉璃站起身来，神色一改，眸锋利，面冰霜，脚踏飞身夺过一人手中的断刀，截杀猛汉二人，皆是斩喉而死。
　　但她毕竟不擅武力，几十招之后难以招架剩余十五人的节节逼近。她半伏在地上，从翠绿腰袋中取出腐骨散撒向敌人。
　　三人中她毒粉痛苦掩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和手臂被迅速销蚀，他们凄惨地哭吼着。
　　“可恶！”身形最为高大的一个怒唾了一句，他是队伍中最为厉害的一个，这时他一刀挥打过去，朝着琉璃的脖子砍来。
　　腐骨散已用完，琉璃蹬地一跳躲过一刀，滚到道路边上的草堆里，准备找时机发射手中的毒针。
　　可那大汉却不朝她追，而是冲向了水谷鱼。
　　刀光凛凛，风中兵器的震鸣不断回响，由近到更近。大步飞奔的男人，挥舞着手上的霸刀一击即来，刀面甚至快贴上水谷鱼的面庞。
　　琉璃大惊，慌忙掷出手中毒针，六针齐发，四针落地，两针刺进舞刀人的后腿。
　　那高大汉子此刻怒气正盛，毒针还未发作，手上未停动作，他冷血地看着水谷鱼，脸上怒风狂笑的表情在祝贺着他即将得手的胜利。
　　琉璃:“阿鱼——”
　　丰水监闻声，一掌拍飞跟他缠斗的少年。少年被重击飞出，后背生生撞在一棵树上，脊骨尽断，狂吐鲜血。
　　锋利的刀面即将落下，水谷鱼双腕皮开肉绽施不开力气，只能靠着双脚和臀在地上慢移，她知道面前这人一刀下来她必定见血，那疼痛暂且不说，昨日才有了哥哥的下落，她真怕留不住这条命去见哥哥。
　　冷刀挥下，水谷鱼倒地，琉璃大叫一声。
　　一副滚烫的男人躯体压在她的身上，男人急促而湿润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间。
　　她脸上一红，“丰……”
　　丰水监抬起头来，二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像野兽的冷漠，他的鼻子似高山的挺拔，他的嘴唇，他的喉结，他的……
　　他双手撑地，灵力注入大地，土地瞬时变得松软，地底蹿出几十个小洞，强大的回流向上冲起，将所有敌人吸入了深洞，活活埋葬，永不见天。
　　而他冰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他的可怕，她无法估量。
　　“首领，伤口太深了，阿璃马上给你止血。”琉璃跑了过来，迅速拿药粉倒在了丰水监的背上。
　　原来，那一刀，他替她挨了。
　　少年嘴里不停地喷着血，诅咒道:“丰水监，你逃不掉的，你杀了那么多人，有百倍千倍的人要找你报仇，哈哈……丰水狗贼，天下最可怜的人就是你了吧，没有人喜欢你，无耻卑鄙的——”
　　一把断刀“叮”地从空中穿过，飞快插进少年的心脏，他的身躯被牢牢钉在树上，惊恐的双瞳盯着飞刀来的方向，他嘴中不停地“哈”气，再也没有力气诅咒那个人，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多久，少年失去了意识，僵死在那个地方。
　　水谷鱼偷偷瞧了一眼丰水监，他刚刚杀死了那个孩子，眼中没有一点怜悯。他背后的刀口又长又深，她该感激他，还是远离他？
　　丰水监口中吹出长哨，巨大的黑影覆盖大地。朝天鸟喊着“呼啾”的声音而来，双足落地，丰水监一人上了鸟背上，冰冷的眸中挂着鲜红的血丝，“上来。”
　　琉璃扶着水谷鱼慢慢爬上鸟身，朝天鸟张开大翅决起而飞，上九万里碧空遨游。
　　“我的阿鱼，疼死我了。”琉璃流着泪儿，用绷带缠住水谷鱼的双腕。
　　水谷鱼心中感动，竟也跟着哭。琉璃见状，以为她是疼得哭了，把她抱在了怀里哄着。
　　天色昏黄暗暗，行至山脚下，飘来阵阵桃花香。
　　水谷鱼:“是桃花吗……”
　　琉璃扶着她下了地，“是啊。我也是第一次来，听说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树。”
　　两人抬眼，果然满目是粉红，地上桃花瓣零零撒撒。
　　“我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桃花了。”水谷鱼双唇微颤，鼻间涌入的花香漫进胸腔，心中隐隐发酸失落。
　　两百年前，凤华殿中的桃树虽活，但她知道，那不是来自哥哥的灵力。她一直都知道。
　　山上走下十几人，一个男人率先往这边赶来。
　　他一身的紫衣，鬓边续着紫凤凰的澜羽做成的丝线，和一头明丽的黑发高高束起于脑后，“首领，你回来了。”
　　他朝水谷鱼从头到脚看了看，道:“这个就是……”
　　“咳哼……”琉璃摆着手发出一声清咳。
　　周魅才发现琉璃在，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说道:“你这八婆怎么也来了？”
　　“什么！你想死啊！我拿毒针射瞎你信不信？”
　　两人开始不停地斗嘴，其言不堪入耳。
　　“你个瘦巴巴的丑女整天扮美女上瘾了吧，说话没点个淑女样！”
　　“你奶奶我就是这个样子，还有，我就是美女，多少男人要为我生为我死呢！”
　　“就你说得出这些话，没脸皮，不要脸！”
　　“你看你头上跟个鸡毛似的头发，好意思说我，整天扮酷扮冷漠，你以为你是首领啊！啊……”琉璃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捂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丰水监的表情。
　　“呵呵呵……”水谷鱼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众人看向她，竟都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她的笑容比桃花还灿烂，笑起来时，灵动的双眼弯垂如月牙，让人深深被吸引进去。
　　周魅身后的一位女子名叫蓝雪儿，是桃花村族长醉三天的徒弟，是个修习灵力法术的人族女子。
　　其实桃花村里的盟军都是人族，当时丰水监要拉拢桃花村这事让周魅很不理解，人类本就比不上神的后裔，在战场上怎会有一分一毫的作用。
　　可丰水监与醉三天的关系越来越好，称兄道弟，一拍即合，立刻组成了部落联盟军，周魅想阻止也来不及。
　　蓝雪儿上前说道:“首领，师父他又喝醉了，所以没来接你。”
　　丰水监“嗯”了一声，没说多余的话，就径自回了营帐。
　　丰水部在桃花村驻扎了军营，水谷鱼和琉璃也被安排生活在军地的帐篷里。
　　平淡地度过了两天，丰水监一次也没来找过她。离他们之间的约定还剩七天，水谷鱼开始担忧起来，怕丰水监真如传闻的那样是个不守信的小人。
　　第三天的夜晚，水谷鱼梦见了丰水监。
　　他狂狷的发散乱在空中，脚踩黑白祥云，身穿黱色罗纹纱锦衣，一双曈曈鹰眼炙热地望着她。
　　“溪溪，你回来。”他伸出手来，眼中含泪，面上却是一副不容反抗的威严。
　　她想过去牵上他的手。
　　可是，在梦境里，这个“她”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属于你！”
　　而他的脸上瞬间变为了悲戚，恫愕和愤怒。
　　让她的心好像被缠住了似的无法呼吸。
　　她从帐中惊醒，衣衫上透着薄汗。看到外边火光摇动，人声嘈杂，她起身出了帐篷。
　　“阿鱼，你怎么出来了？”琉璃看到她，忙上前扶她，“旁边林子发现了月矢狗的踪迹，我们正要去抓牠呢！”
　　丰水监站在人群最前面，向她这边看了看。那双鹰眼深邃如涛，她竟然看得心动。
　　难道是因为梦到他的缘故？
　　水谷鱼:“阿璃，我也去好不好。”
　　人群中，除了周魅和蓝雪儿，还有两个生面孔。一个是蓝雪儿的师父醉三天，一个是周魅的好兄弟夜莺。
　　夜莺说道:“首领，都准备好了。”
　　丰水监移开人群，走到了水谷鱼面前，道:“走吧。”他伸出手来，就如刚才梦境中的一般。
　　水谷鱼望着他的手，心中有一种情愫正在发酵。
　　几人出发前往隔壁的黑林。
　　狗的狂叫声自对面的树林传来，声音短长不接，又极为暴躁，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蓝雪儿:“月矢狗的叫声？”
　　夜色昏沉，无边星辰逍遥黯淡，隐在云中。空中一抹黄影在他们头顶掠过，直飞潭水对面的树林。
　　夜莺:“大家注意安全，刚才有个人过去了。”
　　醉三天:“此人内力深厚，是敌是友，不可知。”
　　天昏地盲，只有面前银色的潭水发着清冷的光，照亮他们的路。潭水上临架着细密的草筑，水谷鱼跟在丰水监的身后，走过潭上的筑坝，进入了对面的树林。
　　这片林子的树木紧紧挨着，树不高，叶子也长得矮。那叶的轮廓像兽的牙齿，锋利无比。水谷鱼一脚跨出去，快要碰到叶的边缘，丰水监立马将她拉了回来。
　　丰水监:“小心。”
　　周魅行在最前，提剑飞砍面前的树木，“咻咻咻”几回下来，一大片林子从两侧倒下，整齐地划开了一条道路。
　　原来这林子只是四周树木环抱，林子中间是个大大的空地。
　　但最为震惊的，是眼前黑色的空地上，那个此刻与月矢狗对峙的男人。
　　他身穿黄素衫，轻松横举着单臂，赤手抵着月矢狗的大脑袋。
　　月矢狗白白的兽毛悚立颤抖，牠的额上有一个月牙刻印，一对长耳悬挂在两边，娟美的长发散在脖后。面容颇美，双目却凶狠无比。牠尖锐的利爪狍着地，奈何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拼不过面前的男人。
　　醉三天道:“月矢狗力大如山，此人竟能如此闲淡纹丝不动！”
　　水谷鱼也看向那人。
　　九色星光照在他的周身，澄黄的薄衫和一涓黑亮的长发飘扬，潇洒恣意间，那强大的灵力震幅充斥在整片林中。
　　树头的叶被他灵力所震萧萧掉落飘在空中，叶片还未及地时，那人一掌击在月矢狗的脑门上。
　　月矢狗痛苦地低吟，身体兀地向后倒去。
　　琅徒手掰下月矢狗的一颗獠牙扛在肩上，看向人群这边，说:“有事吗？”他的声音如流水般温静，眸中的颜色像天上的星辰。
　　水谷鱼一瞬地恍惚，将水谷习城的模样重叠在了他的身上。
　　夜莺对他很是欣赏，对丰水监说:“首领，此人可用，可说其加入丰水部。”
　　“诸位不好意思，牠的兽牙我要了，这个林子里还有两头，请便。”琅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琉璃叫住了他，说:“我的阿鱼都快死了，就需要你背上的这个东西治病，你不让给我们，你是想害死她？月矢狗那么难找，我们可没时间耗了。”
　　“你的阿鱼？”他转过身来，沉思道，“是条鱼？”
　　琉璃晃着手指着水谷鱼说:“阿鱼在这儿呢！就是我身边这位芙蓉开花，弱柳扶风的美女。”
　　周魅道:“蠢八婆用的什么词？”
　　水谷鱼脸上未施妆容，因为重伤，眼神和唇都显得十分苍白，好像一碰她就会倒下来。
　　琅往水谷鱼这儿看了一眼，说:“这位姑娘确实伤得不轻。不过我也不能因此就让给你们。”
　　“那我们就直接抢了。”丰水监说。
　　草坪上纷踏几阵窸窸窣窣，一蹙窈窕鹅黄女衫入了眼。来人女子身后跟着二男一女的随从，朝人群这边看了看。
　　“义兄，他们为难你了？”那女子跑到琅的身边询问道。
　　水谷鱼朝那女子看去，认出了她是南方薛宁氏的神姬。她在水谷青云八千岁寿诞时见过薛宁寰纯，那时水谷鱼是二十多岁的孩童模样，薛宁寰纯已是四百岁多岁的成年女子了。
　　薛宁氏，若真如丰水监所说，他们指使了家奴伤害了哥哥，那他们就是她的仇人。
　　水谷鱼打量着薛宁寰纯身后的奴仆，两个散发着浑厚灵力的青年郎，和一个容貌颇美的娇女子。伤害水谷习城的妖魔是否在其中之一？
　　双方对峙，薛宁寰纯身后的两位高手绷起可怕的杀气，按着腰边的刀，大战一刻即发。
　　琅将月矢狗的獠牙掷在了水谷鱼的跟前，“就当我送给这位鱼姑娘了。告辞了。”
　　薛宁寰纯瞥了一眼水谷鱼，追着琅而去，“义兄，我已经找到休息之所，夜深露重还是先去歇息吧。”
　　薛宁寰纯身后的两名高手松下攻势，紧随她而去，那名娇娘却留在原地好一会，意味深长地盯着水谷鱼的脸看了好久好久。
　　她的唇慢慢张口，眼里竟掺着可怕的杀意:“一袭凉衣。”
　　周魅:“那个女人在干嘛？”
　　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好像只对着水谷鱼说话:“只愿悄别离。”
　　水谷鱼看着她的眼神，心中莫名地发毛，感觉她像个嗜血的野兽，可以立马冲过来把自己撕碎。
　　“嘁，哈哈……瞧你怕的，不过是个小丫头，我竟然以为你是她呢。”
　　说完，她速度极快地消失在林中。
　　琉璃拖着地上的獠牙说:“这个男的怎么突然给我们了？”
　　醉三天饮了一口酒，说:“因为后面来的那四个人。”
　　琉璃:“嗯？为什么？”
　　“那位有一颗仁心。”夜莺附了一句。
　　周魅:“啊？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