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拾涧上花泪》姚小青

2、神女芜与黑龙的禁恋

　　晨谷第五十年。
　　崩晦涯上，五彩斑斓的花海迎风相抱。古树繁茂，树叶的响声似银铃般清响。
　　覃山芜靠在黑龙的肩上，闭目安详地酣睡。他们的身后，一个束辫的女童在堆满花草的泥地里嬉闹打滚，一只黑色的小飞龙安静地看着女童玩耍，时而甩起牠那长长的尾巴鼓舞欢闹。
　　黑龙凝视着覃山芜安睡的脸庞，听着身后孩子们的笑语，双唇弯起一条温柔的弧度，一股甜蜜在心中漾开。
　　“你又偷笑了，眭。”覃山芜凑近他的嘴，上去亲了一口。
　　“阿芜……”黑龙将她揽入了怀中，“这样的日子，我怎能不偷乐啊。”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不停地摩挲，温热的气息从他的鼻间吐出，落在她轻弹的肌肤上。
　　覃山芜搂着他的腰说道:“我早已不是神女芜，你也不再是崩晦涯的黑龙。我们可以这样，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嗯，我的阿芜。我们在这里初见，今天看完这崖顶的花海后，我们就在山海之间隐居，谁都找不到我们。”黑龙将她搂得更紧。
　　“泷儿，你别跑！”女童喊道，追着那飞奔逃命的小飞龙到处乱撞，小飞龙为逃脱她的魔爪，笨拙地踮着小足扑进了覃山芜的怀里。
　　“辛儿，不要欺负你弟弟。”覃山芜睨了一眼淘气的女儿，将受惊的小飞龙抱在了怀里。
　　“辛儿没有欺负泷儿，辛儿只是想亲亲泷儿，”辛儿见覃山芜专宠着小飞龙不听她的解释，便带着哭腔奔向了一旁的黑龙，“爹爹……”
　　黑龙揪着辛儿的两根小辫，假怒道:“你娘说你欺负弟弟那就是欺负弟弟。”
　　“你们偏心——”辛儿仰天不甘地叫着，哭得更甚。
　　覃山芜和黑龙看她这副样子也不宽慰，两人在一旁笑得开心。
　　忽在这时，天上的云骤然变幻，风动不止，树啸不休。
　　黑龙警觉地站起身，乌黑的发扬在狂风中。
　　他望着晦明交替的云后，数万只逼视凌厉的眼睛直直地奔射向他，他们磅礴的呐喊声喧嚣在天上，仿佛唱着，低沉着，爆发着。
　　那种大雄畏观的逼近之势好似在眨眼之间就要冲下来。
　　“阿芜，快带她们离开这里！”
　　黑龙话音刚落，一道金色的翻天雷从云霄打落，灼灼的雷电，气冲斗牛般迅速将崩晦涯毁灭大半。
　　绿色的草，五色的花，顷刻化作焦灼的灰烬。
　　无边的烈火熊熊燃起，张牙舞爪地戏谑，叫嚣。
　　覃山芜举掌撑起屏障，抵挡住漫天肆虐的大火及雷电。她怒目天上，口中嗔意万分:“大胆薛宁氏，你竟勾结雷神设陷于我！雷神！你好好的天神不做，竟与这种小人为伍！你不怕我在神官那儿告你一状吗？”
　　雷神现出云后，他的蜷发似流云般飘游，魁梧的身躯如伟岸的高山。
　　他张口而道，犹如拳拳的虔音又似狠毒的嗔言:“覃山芜，自你与黑龙苟合，神女神力就已分离你的身体，曾经统领八荒的神女沐怎会让你玷污她的神誉。吾命你速速随吾回天受罚。”
　　“凭什么？我们并没有做错！”黑龙喊道，足下的土被他的怒气震裂。
　　“覃山芜婚从紫仙君三百年，还与你交合，此罪一，身为神女诞下妖魔孽子，此罪二，不顾人间秩序不遵天命，此罪三，三罪连诛，已然天地震怒，不可赦也。”雷神疾疾而道，凌厉的瞳眸迸出慑人的精光。
　　“我只知道，我爱阿芜，我要和她在一起，没有人可以阻止！”
　　擂鼓声起，无数士兵的呐吼还在不断低回吟唱，那副蠢蠢欲动之势，直逼得黑龙手足崩裂，双眼冒光。
　　他脱去长长的黑袍，冲出覃山芜设立的屏障，转眼化身成大龙，奋起而搏。
　　覃山芜收掌追去:“眭，不要！”
　　黑龙看着她彷徨失措的脸，鼻中低低叹息，黑色幽深的眼里流下深情的眼泪。
　　薛宁钊脚踏坐骑三头蛇，得意地笑道:“动手！”
　　一声令下，五万薛宁士兵骑飞天战车冲向黑龙。
　　呼啸而来的杀气如巨怪吞浪，辛儿再也镇定不了，吓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泪花盈荡在眼中，嘴里不发一声。
　　覃山芜抱起了辛儿和泷儿，“眭……”她望着直飞九重云霄的黑龙，凝眸深紧。
　　黑龙的咆哮声，薛宁士兵的惨叫声，连绵于天地之间，远在七千里外行走在深涧小陌上的蓝衣少年也听得如临境地。
　　“你听见了吗？”
　　“城，别管，”身旁的白衣少年不疾不徐，赤足在涧边，拾取一片片顺流而下的飞花，“你看看这些花儿多自在。”
　　雷神冷冷瞥了眼薛宁氏与黑龙的生死困斗，一丝不耐烦锁在眉间。
　　他脚踩仙云飞下崩晦涯，三百神兵尾随其后，气势浩荡地向覃山芜而来。
　　神兵临地，手举着兵器向她冲去。
　　覃山芜施力藤蔓，地上烧灼的藤蔓死灰复燃般跳了起来，坚韧的藤枝盘旋着爬上神兵的双腿，扼制了他们的行动。
　　趁此时，她抱着两个孩子往北方跑去。
　　雷神冷笑一声，挣脱了藤蔓的纠缠，挥举着重钺刀追去。他重臂一挥，凌厉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覃山芜的背骨，漠然地看着她，狼狈地摔在地上。
　　泷儿从覃山芜怀中钻出，飞到空中张开巨大的龙口，喷出涛涛洪水，瞬间淹没大地形成滂沱海浪，冲走大批神兵。
　　雷神挥刀劈去，正中牠的白腹，鲜红的血撒入了海里，牠虚弱的身躯再也挥不动双翼，直直掉入了浪里。
　　“啊——”覃山芜看着泷儿失措地叫喊。
　　崩晦涯下，混沌林中，冲上一道刺眼的白光，光带如丝如绸，如烟如雨，直射九天之上。
　　七千里外，深涧道旁，蓝白两位少年驻足遥望西方，凝重不语。
　　雷神看着那束白光说道:“就是再来一个魔物，吾也立斩不待。”
　　一只灰红色大鸟顺着白色光路扶摇直上，巨大的眼珠红光闪闪。
　　白光散去，一个婀娜的白影迅速地飞落。
　　如降神祗！
　　她的头发和身上泛着莹莹的水光，肤白如洗，银色的长卷睫毛上沾着晶亮的水珠，幽暗的眸中镶嵌蓝白色的冰晶，似一座城，似一座山，似一抹云的飘带。
　　众人一瞬的傻眼，看着眼前全身雪白的美丽女子分辨不出是神是魔。
　　灰红色大鸟盘旋在她的头顶，喉中发出的“喑喑”声犹如天外仙音。牠双翅一收，体形迅速变化成手掌般大小，一个旋身，轻轻飞落在白衣女子的肩上。
　　雷神持刀劈去，刀势带着强大的神力从空中挥荡而去，那一股足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穿过她雪白的身体。
　　竟然，毫发无伤。
　　海水涨落，泷儿的“尸体”浮了出来，发白得如一摞白纸，看不到一丝生机。
　　白衣女子注视着那小小的身体，牠的每一次颤抖，每一口呼吸，如一根杵轻轻地敲在她的心上，牵引着她走近了牠。
　　她与雷神擦肩而过。
　　雷神看着她，在她身上竟闻到了似曾相识的芳香。
　　只见她掌中升起一泉清澈的流水，清清凉凉，按在泷儿腹上的裂口，流水填满伤口，凝成冰霜，只一会，伤口愈合如初。
　　雷神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屹立千万年的强大身体兀地倾斜，脸上表情复杂难辨。
　　“泷儿……”不远处，覃山芜拖着疼痛的身躯，苍白的手指抓进焦黑的土里，皮开肉绽，抓出满手的鲜血，一躯一行地爬了过来。
　　辛儿哭着拉着她的衣服，拖着她艰难地走。
　　白衣女子抱着泷儿走向覃山芜，在她身前蹲下，将手中的泷儿送入她怀里。
　　“姐姐，救救我娘。”辛儿红着眼扯住那女子的衣裙。
　　“救你娘……”她口中默默地念着，像失了魂魄的鬼魅，甚至有些呆滞和悲哀。
　　辛儿这时才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像一面单薄的灵境，清透无暇，却没有一丝活力。
　　几颗泪珠从她的眼睛流出，那大小和光泽好似白玉珍珠一般。
　　“喑喑”，那女子肩上的小鸟叫唤着，女子这才回了神，用同样的方法愈合了覃山芜背后的伤口。
　　雷神收回重钺刀，握紧了双手，眼睛竟也发红，他急切慌张地问道:“你是谁！”
　　“你见过一个蓝衣哥哥吗？”女子对辛儿问道。
　　“没有。”
　　“那你见过一只很大的煌鸟吗？”
　　“没有……”
　　雷神愤怒地盯着这个女人的后背，可怕的笑声在凛冽的风中回荡:“哈哈哈哈……只不过是个妖孽而已。众兵听令，不惜一切将其斩杀！”
　　雷神的部下挥举着武器，脚步如脱弦的箭矢，万箭齐发般向她冲去。
　　她阖上眼，旋步转身，单臂轻轻一挥，水滴在空中升起，凝结成无数根尖利的冰锥，擦破静止的气流，“嗖嗖嗖”飞射而去。
　　冰锥冰冷无情地刺入神兵的喉咙，连痛苦的呼喊都没有，他们齐齐僵硬地倒下，没有了生息。
　　“哈……哈哈哈哈哈……”雷神在风中放肆地笑着。他的左手紧握着刚才她施法射来的冰锥，尖锐的头正对着他脖颈处的命门。他望着她，眼里竟含着一层雾，有什么要掉下来似的，“凭什么只有他可以。”
　　天空突降雷电，连连的雷声如哀恸的悲歌。
　　雷神的脸和他身后交闪的雷电映入她的眸中，她突然惊慌地喊出口：“你说什么！”
　　在这霎时，雷神松开了手，冰锥没有了他的禁锢飞离他的手掌，快速地刺入他的咽喉，直到刺穿。
　　女子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强大的身躯倒下，像一座山似的倒塌。
　　她的心也塌了一块儿。
　　“八万年岁与朝夕，雷雨不过人间……”雷神欢喜地念着这词，唇边上扬，是一个狡黠的笑，“下一世，吾披黱袍而来，剐汝千遍。”这话语又冷酷又柔情地停滞在嘴角，下一秒，他的身体破碎成无数的光片消散在空中。
　　八万年岁与朝夕，雷雨不过人间，转眼风吹去，九天银河不相度，把月来邀你，一缕青丝辫。
　　这一天，雷神真神陨落，消失在天地之间。
　　白衣女伫然站立，怅然若失。
　　一旁的覃山芜闭目调息了一阵，已恢复大半灵力。她急忙地牵起辛儿的手拉到女子的面前:“姑娘，我求你一事，保护我两个孩子。”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救我的丈夫，他身上有旧伤，我不能弃他一个人战斗。”说完，覃山芜抬头望天，竟不见黑龙和薛宁氏的踪影，慌乱之下飞身腾起，飞出十里之外。
　　“可我……”白衣女子的话刚说出口，覃山芜就已寻不见踪迹，“那我再等等……”
　　辛儿抱着睡着的泷儿含着泪儿站在那儿，女子牵起辛儿的手，如一缕飘魂，一步一步地走着，将她俩带离这乌烟瘴气的死人之地。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她们等着覃山芜归来。每一天，她大多数是静坐着不发一声，不喝水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哭，有时候和她身边的小鸟说话。
　　辛儿看着她，也不敢问她开口要食物。泷儿吃草，辛儿也跟着泷儿吃草。
　　直到第四天，她身边的小鸟和泷儿不知怎的打了起来。
　　小鸟自知敌不过大牠几倍的小飞龙，便立即悚起全身的毛发，小小的身体颤颤然地抖了几抖，忽地变得巨大无比。
　　两两相对，泷儿瞬间成为了弱势群体。
　　可牠也不惧突然变大的红鸟，飞上去咬住巨鸟头顶的白色呆毛，硬生生地叼下了一攒来。
　　大鸟傲娇地“喑喑”两声，感觉到尊严受到了侮辱，和泷儿在地上打成了滚，定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辛儿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喊道:“泷儿小心啊。”
　　“呵呵……”
　　辛儿侧目看去，那白衣姐姐竟然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头发都像染了墨汁似的发出黑色的光泽，苍白的眉睫有了颜色，笑眼弯垂似月牙，好看极了。
　　第五天，她依旧安静如水，依旧一身的白。
　　但她开始给辛儿和泷儿找食物了，每天她都出去一会儿，然后带回很多活的小鱼和野果。
　　终于到了第七天。
　　覃山芜回来了，负了一身的伤。
　　她说，黑龙死了。死在薛宁钊的匕首之下。
　　她抱着辛儿和泷儿哭得泪如雨下。
　　而白衣女子，离开了。
　　茫茫大陆水海间，天苍云飞的前方，她孤独的背影远去。辛儿迷着两只泪眼望着她，一直望着，直到困意袭来，她失意地阖上双眼睡去。
　　“一袭凉衣，半载游云轻似雪，贬落人间，付与薄情对，陪作霜叶花。又情飞却南时冷，不相不依，只愿悄别离。”
　　她听见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那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白衣姐姐站在雪山之巅静静地哼着歌，浅唱低吟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哀切。
　　“不相不依，只愿悄别离。”
　　辛儿出神地看着，白衣姐姐好像也发现了她，可是转过来看她的，却是一张狰狞可怖的獠牙兽脸。
　　黑夜被梦惊醒，辛儿吓得睁开眼睛。漫天的大火烧灼着山林，如猛虎吞象一般凶猛。
　　“白姐姐，你回来了。”
　　一身白衣的她站在火光中，鼻中嗤笑一声，指尖竟然长出野兽一般坚硬细长的指甲，猛得向辛儿的胸口抓去，并将她高高举起，就在那雷霆一闪之间，一颗滴着血还在跳动的心脏生生地被她挖了出来。
　　辛儿惊诧不已，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吐气，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又热又很冷。
　　“辛儿！”
　　她听到不远处娘在喊她。
　　“你这个贱人！”
　　覃山芜抱起了她颤抖的身体，按住她的额头不断地注入灵力。
　　她感到自己的印堂暖暖的，可是身体越来越轻，好像要飘起来似的。
　　“娘……”
　　没有了心，怎么能活。
　　她咽了最后一口气。
　　白衣女人笑着离开。覃山芜发了疯似的追去，追到了崩晦涯上。
　　那女子静静地坐在火海中，兀似一座绝冷的冰雕，凶猛的火苗也不敢与她靠近一分。
　　“贱人！你为什么杀我辛儿！”
　　覃山芜大骂着打过去。女子见她突然过来，一脸吃惊地看她劈掌而来，没有任何防备挨下了她结实的一掌。
　　这重重的一击将那白衣女子打落了崩晦涯下的混沌林。
　　站在山顶的覃山芜望着熊熊的火海，此时强大的火阵结界慢慢向她靠近，重重的包围让她无处可逃。
　　“啊——”她愤怒和不甘的咆哮响彻山间，身体渐渐地被噬嚣的火蛇吞入腹中。
　　满目烟火廖廖，曾经的花海和曾经的历史，都与这火，这焦糜的土地，一起奔赴新的传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