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月照满楼》玉于何旸

50、月亏复盈心为灯

　　日央时分，一封家信传到花满楼手中。
　　他居于暮柳苑之事，花家二哥花满阁和三哥花满轩都知道，这件事不需要花满楼主动告知，依花家在朝廷武林的眼线暗桩，最多七日就能知晓。当然，也有秦写月的默许。
　　信上的墨迹很重，采用的是一贯的南肜墨。花满楼抚着纸笺上的墨色想，除了自己的亲人，也只有秦写月会为他专门用到南肜墨写信。然而……秦写月其实本身也是……他的家人，世界有时候真是小的不可思议。
　　“月前有细作潜入桃花堡查探关于秦家之事，此事不容轻放。经老四老五的暗中调查，发现当年秦家的管家韩煜在南王府任幕僚，此事甚为可疑。听闻秦写月乃是沧海飞尘楼楼主，父亲怀疑秦家尚有遗孤存世，特意托你请他帮忙搜寻消息。——花满轩 ”
　　花满楼看着眼前陌生而鲜明的字迹，那一笔一划交叉缠绕，组成一个个有意义的符号，可此时排列成的语句，透露的信息又是何其讽刺。就如他身边这把剑，这剑上的黑玉剑穗，这黑玉上刻的印记字眼，那样讽刺好笑——归墟剑，秦家家主信物；玲珑玉，花如蔓遗物。
　　从昨日得知秦写月是自己姑姑遗子，他就不免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是不是因为他是花家人的缘故，秦写月才对他格外照顾，想着秦写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与自己耳鬓厮磨，想着秦写月将自己交给他那晚心底有几分清醒，之后有几分……悔意？
　　从前他以为自己与秦写月的感情是日久生情，从初遇到一路相伴相助，都纯粹地不参杂半分欺骗和利用……可是，言曰则说秦写月是自己的表弟，秦写月早就清楚他和自己的血缘关系，那么这一切好感一开始是建立在亲缘上的吗？
　　仅仅是因为血缘天性才心生亲近吗？花满楼有些不确定。他回忆二人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自己最初的确将秦写月当成弟弟一般照顾，那秦写月一直对自己十分的亲近和体贴，是不是也是出于对兄长的孺慕，亲缘的渴望？……若真是如此，那陷进去的只有自己，而写月，不过是错把兄弟之情和朋友之义当做情爱，错的太认真罢了。
　　……
　　花满楼取过纸笔，提笔写道：“顷诵华笺，具悉一切。吾已知秦家遗孤尚存，相认后将带其归家。另，吾双眼亦得幸复明，久累家人担忧，望此事能令父母兄长稍感欣慰。谨此奉闻，不日将归。——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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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秦写月归来，得知花满轩来信一事。随意问了一句
　　“阿楼，花大人来信是为了何事？”
　　花满楼轻轻揭过：“无事，不过是问我何时归家，十月初四是家父五十七岁生辰，家里人挂念我，让我早些回去罢了。”
　　秦写月点点头：“的确，伯父寿诞，你是应当早些回去。”
　　秦写月说完便想去给花满楼熬药做饭，花满楼却突然问了一句：“写月，你，可是不愿和我回桃花堡？”
　　秦写月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恍若无事道：“哪里会？哦，对了，阿楼，明天也是我的生辰，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游玩？我想你现在能够看见了，需要多出去看看也好，夜晚京城的灯会甚美，比端午节的杭州府还要热闹，你陪我一同去看看吧！”
　　花满楼：“既如此，那自然不能辜负如此佳节了。”他眨了眨眼睛，掩饰住心底的猜疑试探，平静地回道。
　　秦写月觉得花满楼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但他把这些归咎于沧海飞尘楼和言曰则的事刺激过度引起的敏感，也没有多想。他早已经习惯了和花满平平淡淡的生活了。
　　“阿楼，你先歇歇，我去厨房给你熬药，再备些你爱吃的菜。若是觉得无聊，便去后院的庭芳榭看看吧，那里有许多奇花异草，阵法和主院的一样。”
　　其实今天花满楼早已逛了一遍暮柳苑，否则，也不会发现秦写月藏在静室的归墟剑。当然，他暂时不会告诉秦写月的。
　　“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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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晚膳，花满楼的眼上敷上药膏，又看不见了。秦写月怕他心里不舒服，便主动问道：“阿楼，你可有什么想读的书，我来念给你听。”
　　花满楼斜靠在贵妃榻上，淡淡笑道：“没有什么格外想听的，不如你给我念念医书吧。总是见你研究医术，我也挺好奇的。”
　　秦写月有种得到肯定的自豪感，笑吟吟道：“那有什么好好奇的，你若愿意，我便教你好了，反正我家阿楼天资聪慧，如今双目康健，学医也应当很快入手的。”
　　花满楼知道秦写月有些夸大，这也是他习惯对自己的纵容偏护，可偏偏心里觉得很是受用。一时心里颇感复杂，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秦写月拿来一本较为基础的《千金方》，从序文开始读道：“原夫神医秘术，至赜参于道枢。宝饵凝灵，宏功浃于真畛。知关玄牡，驻历之效已深。辔策天机……比润上池，亦足以慕远测深，稽门叩键者哉。倘经目于君子，庶知余之所志焉。 ”
　　花满楼静静地听完，觉得秦写月在念医书的时候声音中有种独特的温柔和专心，临了秦写月还感叹道：“此书虽然有诸多不实的台秘要方，然而大体还是极为详备周全的。正如这序言所说‘虽未能譬言中庶，比润上池，亦足以慕远测深，稽门叩键者哉。’”
　　他翻了几页图文，皱着眉头说道“当世医者皆以此书入门，但我觉得……阿楼，你若当真要学医，便由我亲自来教你。不过我的师门承袭的是唐代药王孙思邈，理念可能与当代医者有所差异。我们一方面以‘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为示，推崇春秋时的入仕安民之法。一方面提倡处治世以仁，普济百姓。我想你适合第二则，阿楼，怎样，可愿让我当你的师父啊？”
　　花满楼颇觉好笑，下意识想要敲一下他，猛然惊觉此举不妥，掩饰地拿过一杯茶饮下。敛了笑道：“莫要开玩笑了，我虚岁二十四，你才十八，如何让我尊你为师？”
　　秦写月眼睛闪了闪，回道：“那可不能这么说，唐人韩愈曾说‘师道也,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你若有心，那里会在意这些。”
　　花满楼：“……”
　　秦写月：“也罢，时辰也到了，我给你把药膏取下来吧。”
　　取下药后，花满楼突然问了下：“写月，听西门庄主和叶城主说你的剑术极好，可愿为我舞一回剑？”
　　秦写月心中一紧，以为花满楼发觉他暂且不能动用内力的事了，赶紧说道：“这个……今日怕是不成了，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吧，明日我让他们将响泉琴取来，届时你抚琴我舞剑，也算圆满。”
　　花满楼本想看看秦写月的剑法是否是秦家的参商剑法，既然秦写月避过，他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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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秦写月带花满楼出了城门游玩，直至午后才归。
　　他们今日陪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去了南郊的慈恩寺，时值中秋佳节，各家前去求姻缘祈福的游人如织，倒是好不热闹。秦写月还陪花满楼一同观赏了慈恩寺那株传言是佛祖显灵而开了两月未谢的莲花，不过只是看了一会，秦写月便没了兴致，拖着花满楼离开那地，
　　等行至幽僻之地，秦写月才解释道：“那莲花分明是近日才开的，骗骗那些善男信女还行，可我是习医之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只要在温暖湿润如温泉等地附近开垦一块莲池，一年四季都可以有盛开的莲花，这慈恩寺分明就是愚弄百姓！况且，我沧海飞尘楼里的颜殊，就是上次去百花楼的那位。两年前就发明了一种温室养殖法，不需专门寻找地方，只要方法得当，各时令的鲜花蔬果都可栽培出，不知比这个高明了多少！”
　　花满楼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那莲花娇艳地有些过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奥妙，不由感慨：这佛门也不一定是清静之地。
　　秦写月见花满楼神色有几分怅然，便带他去了后山的木兰花林，找到了和言曰则关系较好的一位避世高僧，用言曰则的信物请了他出来。
　　见过礼后，三人于石桌前坐下，有小沙弥娴熟地泡了一壶特色云雾苦茶来。
　　秦写月毫不嫌弃这茶苦，他倒是颇为欣赏这云雾苦茶，饮过一杯后。他才开口道“俗世闲人今次前来拜访大师，是有疑问不解，望大师指点。”
　　无度大师淡定回道：“阿弥陀佛，贫僧不过亦是虔心修行之人，不敢妄称大师。施主有何疑问，不妨直说，贫僧愿与施主共同参悟。”
　　还真有得道高僧的风范，只凭这不为虚名所动，视众生为佛陀的圣洁样，就足以惑人了。秦写月十分满意，接着道：“今日曾于圣池得见名动天下的佛莲，一时心有感慨。敢问大师，‘佛法有云，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为何贵寺要以一无关佛性的莲花宣扬我佛慈悲呢？”
　　无度大师眼皮一跳，正声道：“阿弥陀佛，施主妄言了。我佛慈悲，须知若众生心中有佛，则何处不是般若，何物莫非菩提。莲花之洁，不在于佛光恩照，而在于众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秦写月表示大师你果然佛法高深（脸皮够厚），在下受教了。“果然佛法无边，有中非有，无中生有，在下明白了，告辞！”
　　这番话明褒暗贬，秦写月已经没了耐性，便拖着花满楼走了。
　　谁知那老和尚还在假慈悲道：“施主慧根独具，与我佛有缘。然执念深重，轮回路断，是幸事还是业障，望施主好自珍重，莫要苦海罹难！阿弥陀佛~”
　　我去，这和尚好生厉害，竟然还能反将一军。秦写月气的狠了，但顾虑言曰则，只得压抑道：“执念是执，求佛亦是执，芸芸众生，哪得真正放下，真正自在？在下愚钝，不求渡身佛陀，但求一世圆满，心安即可。”
　　然后秦写月便再无耐性，快速离开了后山。
　　回到暮柳苑 ，秦写月已经消了气。他向来不会为不相干的人物过分关注，毕竟他们不过是生命之中的过客，而非在生命的重心。
　　秦写月现在想的是花满楼的状态，他总觉得花满楼今天怪怪的，不对，从昨天开始就很不对劲。花满楼对他似乎很是疏离客套，不，应该说依旧温煦淡然，但是对他却再无亲密。
　　想不明白，秦写月简单地洗了个澡，把身上讨厌的香火味祛除，便立即去花满楼的房间找他。
　　随意地闲谈了几句，期间花满楼多次避开秦写月伸过来的手，秦写月终于忍不住坐到他身前，紧张地问道：“阿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还是前日小师妹和我说的话你听到了？”
　　秦写月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他抓住花满楼的双肩解释道：你放心，我真的对她没有半分不该有的想法，真的，我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你该答应她的，我没什么好介意的。”花满楼的态度毫无半分敷衍，很是认真道。
　　少年心底蓦然窜起不安，按压着肩膀的双手倏然施力。
　　“你说什么？……不介意？！”
　　花满楼往后一退，他双眸紧合，声音清冷疲倦：“写月，你年少隽才，才智卓群又风姿毓秀，这很好。”“可你太年轻，还没有阅尽人世繁华，易被短暂的心动迷惑，不知烟花易散，长夜微凉，所沉迷的不过一场脆弱的琉璃风月。迟早会厌倦悔恨。……况且男女相恋才符合阴阳之道，远胜于不堪的断袖分桃”
　　清朗的语声依旧若珠玉落盘，琴弦低弄，却让秦写月的心骤然沉落，似落絮沾泥，青枝断残。
　　“男女？……阴阳？……不堪？”
　　他曾经的担忧果然要成为现实了吗？他所有情意真的没有伦理世俗来的重要吗？他……再也无法留住他了吗？
　　果然，花满楼抬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秦家唯一血脉，姑姑的独子。楚姑娘待你一片深情，你也该……早日成亲，以接宗祧。”
　　空气一瞬停滞了流动，有种压抑的宁静凝固着，仿佛什么艰难隐匿的东西被打破了封藏它的表壳，猛然暴露于空气之中，让人措手不及之，想要逃避也不能够。
　　铺天盖地的惊惧袭来，秦写月慌忙拉紧欲要转身的人，两人又重新正面相对。
　　“你……知道了？”他的声音闷沉沉的，还是八月的天，身体竟觉得凉寒刺骨。
　　“是我的不对，但我并非有意欺骗。可……”花满楼还在后退，这个动作刺激得秦写月心狠狠一抽。
　　一股怒火升腾而起，暴怒间他已经将人斜斜压倒在松软的床榻上，让他再无退缩的余地。“呵……花满楼，你果然不愧为正道君子，端方守礼的很！知道了就想要推开我，那么我们当初的耳鬓厮磨，月下缠绵是假的吗？”
　　“正因如此才不可一错再错……你值得更好的未来。”花满楼突然顿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不想太刺激他。
　　秦写月仍旧目光沉沉盯着花满楼清澈如同琥珀的眸子，意图看出他片刻的松软留情。可花满楼却还是坚持地劝道：“是我当初孟浪轻狂，过错皆在我一人。写月，不，景乐。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离经叛道实非你愿，和女子成亲生子方为正途……”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秦写月猛然扯开了他的的腰封，三两下便剖开了他身上并不厚实的衣服。
　　“正途？那你是要推开我吗？圣人不是说君子重诺，身为君子，花满楼，你曾经允诺的相濡以沫，永不分离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吗？”
　　花满楼的胸膛已然坦呈于空气之中，肌肤皎白如玉，有红晕如梅。
　　秦写月手指###########和谐################肌肤。语气带着魅惑的低哑说道“这里……这里都有过我的痕迹…”蓦地，他化指为掌，轻轻贴着花满楼的心口：“你这里的心，是这么暖，可为什么说的话却这般凉薄？它不会痛吗？”说着，他已经轻轻将头贴上了花满楼的心口，静静地感受着花满楼的心跳，似要窥探出这人一丝的犹疑松动。
　　明明几日前还是相知相许的亲密恋人，转眼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绮丽残梦，是他以往太自以为是，还是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花满楼想要挣开被秦写月禁锢着的双手，身体却被死死压着。声音满是苦涩倦豁“你……不明白，这是为你好。”######，违逆孝悌人伦，世所不容。非但会为人诟病，也会断子绝孙，永堕血池地狱。他字字斟酌，苦苦劝谏，也不过是想要他主动明白过来，莫再执迷不悟。
　　秦写月却目光睥睨，神色癫狂，“为我好？当真是令人感动的借口啊！为我好便要让我离开你，眼睁睁看着你娶妻生子？…”
　　花满楼摇头“不，我不会再娶别人，我心里怎么会……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希望你能成家立业，承袭秦家血脉，而非桎梏于多余的情感。写月，你认真听我劝吧！”他声音越说越强硬，好像希望这样就能多一丝说服力。
　　秦写月真是被这个人气笑了，明明都已经快要承认心里有他了，却还是不肯给自己半分余地，一丝希望。
　　他蓦然伸手捏住了花满楼的下巴，声冷如冰，寒彻骨髓。
　　“花满楼，血脉家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口口声声说我年少无知，劝我不要执迷痴妄。哼~！你可知我究竟活了多久，哈哈，我活了三世，看过多少浮华虚妄，劫灰燃尽……你我到底是谁在天真？你就这么看不清自己的心，看轻我的情吗？”
　　花满楼心神震惊：“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活的很清醒！……”
　　秦写月已经有些狂乱，已经不在乎自己说出来什么惊人秘密，他抿唇嗤笑：“……不过，你说的没错，那些往事都已过去，都已不重要了。……人生在世，若不能为了自己所求而活，反倒被世俗礼法桎梏，那么生有何乐！还有何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