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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大小磕巴,顿成莫逆 ...

  •   二十.大小磕巴,顿成莫逆

      时间真如毛驴过隙,三日的国庆假期,琅琅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嚼,还觉得意犹未尽,就又踏上了返校的列车。
      待家这几天,柯母大多时是在厨房里团团转的,每日大鱼大肉尽拣丰盛的来把儿子闺女犒劳。柯月白当年考上了黄海市音乐学校,国庆放假也归家了。
      柯风清撅着小嘴直发牢骚:“妈妈偏,偏向,平时净给我们吃咸,咸菜,再,再不就是熬一锅喂猪菜一吃好几天,唉,人家最小的都,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我,我可成了后,后妈养的,命苦啊。”
      柯母笑说:“这丫头又耍贫嘴。赶明儿你考上大学,放假回来,妈也好饭好菜地款待你。”
      每日两大宴,吃了便睡,睡完又吃,两颠倒夹着两大饱,几日下来,琅琅只觉恹恹慵懒,倦怠至极,方体味到鲁迅的话之深切:物质上舒服了,工作就要被物质所累。又想到《菜根谭》中说:嚼得菜根,万事可为。老子也说要“味无味”,从无味中品出有味。勾践卧薪尝胆专把苦来寻。琅琅遂总结出一句断语:粗茶淡饭励大志,饱食终日无所事。
      琅琅也舒服不了多时,几个哈欠下来,就到了返校的日子了。琅琅和家人依依话别。仨妹妹缠着哥哥,恋恋难舍,母亲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父亲叮嘱说:“俭朴是一种美德,你爸靠勤俭持家,才得以养活老老小小六口人,你在学校里要学会精打细算,但千万不能从嘴里省,抠,看你瘦的,都皮包骨了。须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琅琅大包小卷,带了许多农产品和一些熟食。柯母恨不得把爱子一年中口腹所需都装进行囊中,还不忘叮嘱:回去别吃独食,和同学一块吃。中国有句话:吃不了兜着走。据柯琅琅日后认真考证,大概是从礼赞如芸芸柯母般慈母的《新游子吟》中来的:“慈母手中勺,游子身上食,临行多多拿,意恐迟迟归……”
      琅琅坐在火车上,愁眉不展,耳畔中一直回荡着无意中偷听到父母间的对话。
      母亲幽咽道:“自从我来到你们柯家,做牛做马一样地侍候你们家老老小小,现在我老了,看不入眼了,是不是?痛快点,什么时候要把我一脚踹了?”
      父亲软声道:“你像个木头似的,我这热脸动不动就碰上了冷屁股,还不许人家在外找点乐趣呀?”
      母亲大声道:“找点乐趣?不嫌臊得慌!……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腰都直不起来了,哪有闲工夫侍候大爷你呀。”
      父亲无语,只听母亲嘤嘤呜咽着。
      父母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在父母身边的两个妹妹赛妮和风清也蒙在鼓里,只说他们经常吵架。风清飞快地眨巴着眼睛说:他们还,还要离,离婚呢。
      琅琅的思绪纷乱杂陈,一会儿又想到了叶小叶。国庆假期前,他一直跟踪她到火车站售票处,想对她表白。在买票时,他颤头瞪眼,又卡到“大尹”上了,情急之下,只好曲线救国,绕了一个弯:流,流沙河的下一站。售票员孤疑道:什么流沙河,你《西游记》看多了是吧?琅琅改口道:是平,平沙河的下一站。售票员有意刁难他:到底哪一站呀?琅琅只好硬起头皮,又开始颤眉瞪眼,“大尹”不得出,引得众乘客大笑。后面的乘客催促着,骂咧着,琅琅赤着脸对售票员说:给……给……给我笔,我,我,我,写……
      售票员递给他笔和纸,同时递过去轻蔑的眼神。琅琅屈辱地写上“大尹”,递了过去。他转过身,那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再看小叶,她已消失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
      琅琅坐在火车上,忽发奢想:此刻她会不会也坐在这列火车上呢?
      琅琅并没奢想,叶小叶就坐在这列火车上。此刻她正托腮凝思,神情郁郁不欢。母亲凄哀泪眼那一幕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母亲又在看《银河星》电视剧,不时地用手绢擦着眼泪。她每次看这部剧都会不由自主地动情——

      故事从赵公子趴在书桌上苦读开始。赵公子孜孜不倦求着功名,可惜他天资笨拙,仕途无望,常惹得父亲大动肝火。天谣星下凡后以身相许,还将自己的仙珠取出使丈夫反愚回聪,而自己却成为一个凡人。赵公子学业大进,不久便中了状元。他为了攀附权贵,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与宰相女儿结好。天理昭昭,由于秦羊星主持正义,赵公子在剧末又变回为一个笨拙的书生:终场,他还在趴桌苦读,与开场情状何其相似,令人堪叹其所经历不过黄粱一梦。

      “当秦羊星递给天谣星一把宝剑,对她说‘恨他,就杀了他’时,她还是于心不忍,下不了手,她宁愿自己在人间消失——男人,狠心时会义无反顾;而女人,却不会这么狠心。”
      当母亲神色含凄说这话时,叶小叶在沉思。
      “世上的人和事变化就是那样快,赵公子对天谣的爱是那么地执著、狂热、迷恋,但他还是背叛了她。难道情真是水中月,镜中花?”
      母亲说到此时已泪流满面。她转过头,看着女儿:“小叶,妈妈是过来人,妈妈想跟你说——‘情’不是永恒的,它变化莫测。世人往往夸大了它的美好……不要过早谈恋爱。人被情所伤是很痛的。妈不想你过早地品尝到人生的苦痛。”
      母亲伤透了心。当姥姥要给母亲介绍一位离异的工程师时,母亲说,我看透男人了……我一个人挺好……姥爷不悦道:别受了一次伤就把所有的男人都给一棒子打死了——我和你妈结婚好几十年了,我对她可是始终不离不弃的。姥姥对老伴嗔道:你是好男人,行了吧?

      同事们也热心地帮叶母张罗着她的大事。这天,一位要好的女同事要向叶母介绍一位副局级干部。见叶母无应,同事补充了一句:“关键是人好。我对他说了你的情况,他挺感兴趣的。”
      叶母抬起头,带着质问的口气道,“这个‘兴趣’的‘兴’是那个‘性’吧?”
      女同事咯咯笑着,“你呀,变得刻薄了。”
      叶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算是看透男人了——白天当奴隶,晚上当婊子,也伺候不好他们,也拴不住他们的心。”
      “你别以偏概全好不好?你得给自己后半生找个着落呀。”
      “我就不信我不靠男人我就会饿死?”
      “我信,一百个信……可惜了的。这么个大美人,就让她白白地那么老去?罪过呀。”
      叶母嗔道,“别跟我不正经,我已经没那个心思了。”
      女同事笑道,“你真要把男人给戒了?”
      叶母笑而不答。

      火车行至第三站,琅琅正沉缅于司马嫣然音容的回忆中,忽听一句支离破碎但声若洪钟的问语:“这,这……有,有人吗?”
      琅琅心想“这是同伴呀”,如他乡喜遇故知,地下党欣逢地下党,备感亲切异常,便善意地笑着说:“没,没,没人!”并指着身畔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没承想,那男子怒目圆睁,凸起的喉结势欲暴突冲外,大喝一声,一把抓向琅琅的前胸:“啊?你,你……敢嘲笑我?在,在单位有人气我,上火车还,还得受受气,妈的,我揍扁你!”
      琅琅吓懵了,如可怜的兔子,欲挣脱老鹰的爪缚,申辩说:“不,不……我……”
      车厢内一阵骚动,乘务员赶来:“怎么回事?”
      “他,他……笑话我,真气死我了,到,到哪也不安生。”那爷们凶神般地点戳着琅琅,愤愤不放手。
      “我……”琅琅噎得说不出话,又开始颤头挤眉瞪眼鼓嘴。
      大个子炯然盯着琅琅,手慢慢放开,忽顿悟似地:“你,你也……”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琅琅意会地点头。
      愣头青转而一把抓住琅琅的手,嘴如打哈欠般地迅速开阖着:“唉呀,真,真是大,大水冲了龙,龙王庙,对不起呀,实,实在是对不起呀——”
      车厢内骤起哄笑声,如万颗丸子同时下锅。
      “笑,笑什么,我,我遇到小兄弟了。”愣头青挥手吼道,轻轻抚拍着小兄弟,“我,我这颗心哪,伤痕累累呀,拿,拿一根鸡毛,轻轻地碰一下,我都疼得受不了。对,对不起小兄弟了,大,大哥,我真诚给你道歉了,你要是恨我,打,打我几下,解解气,我,我是不会还手的,看到你,就,就像见了自家人,真,真亲切——你,你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
      “东,东北联合大,大学。”琅琅羞赧地一笑。
      “大,大学生呢,前途无量。嘿嘿,彼此彼此,咱,咱俩谁也甭笑话谁。”愣头青笑着挠头。
      愣头青气色和柔时倒像一匹被驯服的烈马,乖得显出了可爱气,跟琅琅掏起了心窝子:“这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呀,以后咱,咱就成铁哥们了,小弟有难,一声召呼,大,大哥立马就到。上刀山下火海,吭都不吭一声。——敢,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我,我叫柯……琅琅。”姓和名分离的工夫,都赶上妻回了娘家,和夫小别的那一小会儿了。
      “我,我叫马骐跃,古,古人说‘骐骥一跃,志在千里’,可,可是我这匹驽马,向前跃不了,却老,老爱开——‘马后炮’,兄弟呀,你,你就听故事吧,比他妈的评书还精彩——”
      马骐跃点了烟,长嘘了一口烟气:“我,我在黄海机车厂技术科工作。这次是到夷阳出差。我,我说话口吃,有的同事常爱学我,我,我他妈的又不好发作,这,这气就闷在心里。刚,刚才上车,我,我问你话,你结结巴巴,我,我以为你是故意在学我,这气就不打,打一处来,心想在单位有人气,气我,出门还有人气我,我都快成气,气球了,没想到误会了……还有人叫我‘马科’,说行啊,科,科级干部呀,我,我们科长也笑话我,说‘小马呀,如今跟我平起平座了’。我说,‘科,科长,你还是老大,要不,你提拔我当副,副科得了’。唉,工,工作了十五六年,四十好几的大,大老爷们了,副科没混上,倒在磕,磕巴正科的位置上坐得挺稳——”
      马科猛地一抖,捻灭了烧到手的烟,继续说:“后,后来老科长退休了,一些人说,‘这回老马熬到头了,正儿八经是马科了,看,看来人家命中注定就是正科级干部,以后咱,咱得溜他的须了’。我,我也很高兴,就,就等着顺理成章,走马上任了。咳,武大郎娶七仙女,白,白日做梦吧。你道厂长怎么说,‘科,科……科长职位嘛,要宁缺勿滥。’……”
      “刺——”地,大磕又燃一根烟,长吸一口,粗声嘘出,继续和小磕一道重温回味他那人生苦旅:“其实老科,科长退休后,我是代行科,科长职位的。科里六个人,不管什么大,大事小情,厂长都要我向他汇报,为啥呀,我,我是技术大拿呀,旁人能拿,拿得起来吗?我,我媳妇也笑话我,说‘你呀,就像有钱人的小,小老婆,天天晚上侍候男人,跟那《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一样,可老是扶不了正,还不受人待见,兴许男人还拿你当婊子看呢。’小,小兄弟呀,这话从一个娘们嘴里说出来,真他妈的刺耳。咱一米八的汉子,活得窝囊呀——”
      马大汉的脸上陡现痛楚,狠吸一口烟,用力乍猛,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平息后,又续道:“这,这张嘴,就像八辈子欠它似地,关键时就是不争气。特别是向领导汇报个什么,动不动就卡,卡壳。卡壳时我就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比如正谈着,卡了,我就对领导说,‘这,这个我弄不准了,回去核实再汇报’,领导说,‘那你走吧’,我,我走出没几步,突然折回来说,‘领,领导,我忘了还有一个枝节呢’,于是,我就把先前卡,卡壳时说不出的话全都说出来了。我,我必须得这样故意离开然后折回来,才能把先前说不出的话说出来,你说,我这是什么毛病啊。我苦恼得真想把舌头给咬断了,从此装哑巴再不说话。时间长了,领,领导也摸准了我的规律,有一次,我,我离开没几步又折回来了,领导说,‘我知道,你又忘了一个枝节,说吧,我看你呀,就是一个十足的马后炮。’……”
      两人共叙衷肠,相见恨晚,顿成莫逆忘年交。依依惜别时,还互留了地址和电话,双方相约以后鸿雁传书,多掏掏心里话。
      在出站口,大磕攥着小磕的手,恋恋地说:“小,小兄弟呀,和你没唠够呢,还,还有半肚子等下回吧。”
      “我,我也觉得话逢知己万句少,春宵恨夜短哪。”
      “哈哈哈……小,小老弟挺会整词的。”大磕爽快地大笑着拍了拍小磕。
      “再,再见。”
      “后,后会有期。”
      “望多,多保重。”
      “多,多保重。”
      都走老远了,俩磕友还一步三回望呢。

      叶小叶肩背手提包裹走出出站口。一位男学子迎了上去。
      “叶小叶,你好。还记得我吗?”
      “你是历史系的老乡,叫……”
      “我叫杨永锋。”
      “你好——你也是刚回来?”
      “我假期没回家——我从早晨就来这儿等你了。”
      杨永锋坚持要给叶小叶拿包,小叶几番推却后包还是让杨永锋拿了。
      坐在出租车内,杨永锋爽朗地说:那次听了你在新生联谊会上唱《天仙配》后,我们宿舍男生晚上都失眠了。
      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不时地瞥着正红着脸的漂亮女乘客。
      虽然小叶几番拒绝拂却,杨永锋还是厚颜坚持将她送到宿舍门口。
      “后天是周五,我去找你,看电影好吗?”
      “我没时间,你不要来找我。”
      叶小叶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走了。杨永锋怔怔地望着伊人离去的背影发呆。夕阳西下的余辉映照着他神情落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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