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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捷克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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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地利边境小镇上的一个酒馆里,捷克小姐每天过着钟摆一样的生活,拿着比敲钟人更廉价的薪水。
酒馆里的人来自各个国家,彼此心照不宣地称呼各自的化名。捷克小姐刚来这里的时候的确也给自己起了个化名,但每次大家用那个名字招呼她,她都会愣好长时间才如梦初醒。大家用半是怜悯半是戏谑的态度称她捷克小姐,却发现她每次听到自己的国家就会一激灵,身体不由自主地站得笔直,于是这就成了她的代称。没有人在意她究竟叫什么,本来相互不过是碰巧进入喉间的一滴咖啡,你不会在意店员端给你的那杯咖啡是什么牌子,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关注,比如今天的三明治放了几片肉。
在酒馆的吧台后面,嘴上总像是挂着一丝冷笑的女性被大家称作维拉,是这方圆几里内罕见的维也纳人。捷克小姐不是很喜欢她,因为维拉给她的工资总是少的可怜,还时不时以各种无理取闹的理由讥讽这流落他乡的孤苦女孩。
每当捷克小姐的泪水像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在眼眶里徘徊,手中的抹布被攥得喘不过气来,丽兹小姐就会带着一阵充满匈牙利平原气息的笑声大力搂过她,将她那还不够成熟的面庞端到自己肩膀上,用母亲哄孩子的语调嘘声安慰她。这时维拉就会抱着双臂冷眼看着自己的两个雇员维持着和在冬天取暖的松鼠一样亲昵的姿势,嗤笑一声然后继续百无聊赖地擦着那些永远擦不完的杯子。
有人传说维拉过去是个放荡的女人,大概还和纳粹有什么关系,所以如今流落到这里。丽兹说维拉可是有丈夫的人,你们没看到她手上的戒指吗?她丈夫可是个厉害的家伙!捷克小姐于是问,那为什么每次客人闹事都是由丽兹小姐赶跑的,这家店的老板去哪了?丽兹回答不上来,她也没见过维拉的丈夫,她从奥匈边境偷渡过来后干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里,理所当然地像母狮护着自己的幼崽一样保护维拉。
由于处境相同而产生相互依恋的捷克小姐和丽兹经常会一起回忆在家乡的时光,她们会因为童年做过的一些蠢事而笑得流泪,而在想起自己留在另一边的亲人时又会抱头痛哭。丽兹比捷克小姐早经历了几年,总能先一步擦干眼泪吻吻捷克小姐的额头,用匈牙利语和她道一声晚安。
捷克小姐刚来一个月的时候,还以为丽兹的肩膀是只属于她的,直到她看到厨房维拉那有点挑衅的目光。那天晚上丽兹对她道晚安的时候她没有回应,她想起厨房里丽兹的手指拢着维拉的长发,维拉的目光沿着自己搭在丽兹肩头的手臂向她冷笑着。
用被子蒙住头的捷克小姐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片闪着寒光的湖水,她感到一阵窒息的寒冷,于是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大口地呼吸着,眼泪都呛了出来。
梦里,捷克小姐用餐刀刺向维拉的肩头,长发在撕扯中落下,缠绕蜿蜒着,像活的一样。她抓起一把在手中滑落,原来那是维拉的血,像她的眼睛一样漆黑。
维拉扑向她。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丽兹正俯在她身上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想起自己的梦,梦里没有丽兹,她早上无精打采地套上那件带着醉人霉味的围裙时,还在想要是丽兹在梦里会怎么做,都没去理睬丽兹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做梦时的表情。
维拉从来不早起的,每天店里客人的早餐都由丽兹负责,她将袖子卷到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在案板上手起刀落。熟悉这里的客人都会在早上点尽量多的食物,由丽兹切出的肉和面包片总比维拉要厚出一倍以上。尽管维拉总是强调店里的食物绝不能这么浪费,但每次丽兹哈哈笑着搓了搓维拉的脸颊说小乖乖不要生气嘛,总不能让客人吃不饱吧,早上吃不饱怎么能有一个好心情。维拉不愿意早起,她也拿丽兹没辙。
听到身后一阵玻璃碰撞的叮当声,捷克小姐知道维拉来了,梳着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机械地擦拭着冰冷的器物,那缕垂落在她胸前的长发总是吸引着捷克小姐的目光,像抖动的木偶线。维拉在整理门口的天竺葵时,捷克小姐发现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紫色的。
维拉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她才注意到。
她释然了,这不是梦里的维拉。
维拉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捷克小姐对她的敌意,她每天像伺候客人一样伺候着那些花,像伺候花一样伺候着落脚在店里的客人,她的手总是不停的,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擦拭着玻璃杯眼神空洞。捷克小姐对自己说她没有任何值得害怕的地方她就像她手中的玻璃一样脆弱但每次感到维拉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就会喉咙发紧她讨厌自己这样的状态都是维拉的错。
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丽兹。
丽兹丰满的肩膀能盛下她海水般的泪。
丽兹总是笑着,手中的平底锅划出一道黑色的彩虹落在醉汉的头上,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她抓着她的手时,柔软的触感爬上心脏,是愉悦,忍不住大笑的愉悦。
这里不再那么冷了。
捷克小姐在一天清晨看到盛装的维拉,红唇在黑色的面网下像监狱外的玫瑰,紫色的长裙映衬着她的眼睛,她甚至没有向捷克小姐道一声早安,只是匆匆点了点头,留下风铃在玻璃门上的争吵。
大概今天法国人要来了,丽兹说。
法国人?
每年都会来几次。
情人?
丽兹托腮想了想(捷克小姐爱死她这个动作),应该算是朋友吧。
我不信。
维拉需要他,他给她带很多东西,还付钱让她做模特。
你觉得他付钱给她所以不是情人吗?
嗯……这是一个原因……可维拉并不爱他,他也不爱维拉。
因为他们都不爱对方所以哪怕睡在一起也不算情人?
丽兹又笑了,等他来了你就明白我说的意思。
那她爱她丈夫吗?
你哪里这么多问题,快把咖啡端上去。丽兹的手拍了拍捷克小姐的后腰催促她,她便没有那些想法了。
法国人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来,捷克小姐不禁想象着维拉在清晨的月台上裹在那身衣服里不断跺脚呵气的样子。她的面网翻在帽子上露出那双眼睛,它们正带着一种类似于羞怯的期待盯着那位扎着半长金发的男人。他们在说法语,捷克小姐听不懂。丽兹替他们收拾出了一个角落上位置,喊她上两杯咖啡,捷克小姐注意到丽兹的声音里没有笑意。
傍晚的时候法国人离开了酒馆,维拉对丽兹说他去接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晚上到。
今晚我住你那里,捷克小姐听到维拉这么说,丽兹跑上楼梯说我替你把东西搬下来。
那天晚上维拉很早就睡在丽兹的床上,捷克小姐问她法国人回来怎么办,她说已经把钥匙给他了,丽兹说反正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他拿的东西。
捷克小姐有点喜欢法国人了,他在,她就能这样躺在丽兹的怀里,呼吸着她身上混着熏肉和啤酒味的乳香,她亚麻色的头发抚在脸上,恶作剧似的,将她头上的天竺葵发卡别在自己的耳边。
我爱你,深夜中她用捷克语呢喃着,将头埋在丽兹柔软的胸前。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她变换着语调轻声吐出这几个欢快的字符,从口中飞出的字符跳到丽兹的发梢上,轻颤着,像欢乐的舞。
她快乐得连呼吸都是颤的。
清晨,捷克小姐在那张角落的桌子上看到了法国人的朋友,他的穿着一看就是这里永远的过客,他礼貌地用英语向她问好,视线又回到了报纸上。捷克小姐觉得他非常友好,今早她醒来时吻了吻丽兹的脸颊,这是幸福的一天。
法国人从楼上下来时,他的朋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到报纸上,法国人热情洋溢地说着什么,他的朋友总是不咸不淡地应着,一下一下地翻着报纸,连法国人坐在他身边端起他的咖啡喝他也不计较。
这天维拉起的也很早,法国人续上第二杯咖啡的时候她就出现了,用英语和那位朋友问候了几句,再用法语和法国人聊着。英国人在一边慢慢收起了报纸折好,静静地搅动着咖啡。
法国人谈了几句后从楼上搬下了一个照相机,和他的朋友用英语说了什么,那位朋友立刻语气激烈地反驳他,他们争论了起来。
最后,英国人拉过在一边收拾桌子的捷克小姐,用极蹩脚的德语问她愿不愿意拍几张照片,他指了指那台照相机,给钱的。
捷克小姐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用询问的眼光向维拉求助,维拉没有理会她,她走到那日复一日的吧台前擦起了杯子。法国人凑上去和她说话,她专心地擦着杯子好像杯子是她的全部,她已经进入到杯子的世界里,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法国人耸耸肩,冲着他的朋友嘀咕了几句,就站到了相机后边指点捷克小姐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
不要笑,我们不需要你笑,法国人用德语夹着法语喊到,不笑,不笑。他朝吧台那里瞥了一眼,维拉还在杯子里。
不笑太简单了,捷克小姐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露出她平时那种嘴微微努起的表情,用有些疏离的眼神盯着法国人。
Excellent!英国人鼓掌,冲她竖起了拇指。
捷克小姐更自信了,原来拍照也没什么难的。
拍好后,英国人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从怀里掏出她从没见过的数额放到她手上,她颤抖着接过这些钞票按在自己心口,那里剧烈得快跳出来,连声说着谢谢跑回房间。
应该给丽兹看看,这个念头打动了她,丽兹,丽兹,她在哪儿?
不在房间,也不在厨房,也不会在……啊对了,这时候她在买菜,这时候去买菜!
法国人他们在收拾东西,他们不住这里了吗?
捷克小姐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
可怜的维拉。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可怜,是的,维拉,啊,本来应该是维拉!捷克小姐恍然大悟,她的热情被浇灭了一半。
维拉现在大概想杀了我吧,这么想着,她更不舍得他们走了。
管她呢,反正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从来都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晚上捷克小姐梳洗的时候眼睛里进了肥皂沫,她招呼正在泡澡的丽兹帮她递一下毛巾。
睁眼时,她看到了维拉,她在水中的长发游动着,像活的一样。
谢谢。
维拉没有理她,捷克小姐注意到她眼角的细纹。
你多大了?这句话像泥鳅一样捷克小姐嘴中滑了出来。
维拉有了点反应,她慢慢地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小腹,手按在上面。
我有过一个孩子,她像梦呓似的说道,比教堂上的壁画还漂亮。
那种喉咙发紧的感觉又来了,捷克小姐想离开这里,舌头却又一次出卖了她。
后来呢?
我总担心有一天他会飞到天上去……我怕上帝会带走他,他那么可爱……可他还是飞上去了,又落了下来……你知道吗?维拉突然回头死死地盯着她,你知道吗?
不,不,她拼命摇头。
跑啊,她催促着自己的双腿,身后维拉的嘶喊追着她:
你知道吗?!他散落在地上!我花了一个下午才把他拼起来!!一个下午!!!
当捷克小姐关上房门时,她只能听到那一声声不像是人类的尖叫,她喘着粗气,眼泪不住地流着,不住地流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维拉还是那个孩子亦或是她自己。
她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