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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劳斯 ...

  •   “……啊……该从哪里说起呢?……哦谢谢,不加糖,谢谢……”

      “算起来我认识安琪的父亲应该有四十年了……我刚转进神学院的时候是十三岁,比同届的学生都大一点,塞尔维——就是安琪的父亲十一岁,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安奇洛十二岁……”

      “我原来住在林茨——你知道,希特勒的老家,后来随父亲来到德国。我在班上属于很努力的学生,只是因为说话总带些口音所以不太和人交往,再说我年龄也比他们都大……”

      “这咖啡是我从维也纳带来的,你也尝尝……我是先认识安奇洛的……不要怪我啰嗦,塞尔维在神学院的日子里总是和安奇洛在一起,说安奇洛影响了他一生也不为过。”

      “安奇洛是个相当聪明漂亮的孩子,在唱诗班做领唱,声音连夜莺听了都会陶醉。我虽然不喜欢张扬但每次安奇洛唱歌我都会挤到最前排,欣赏他那双深蓝的眼睛,乌黑的卷发,还有那发出最悦耳声音的双唇,我总能忘记一切沉浸在他的赞歌里,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奥地利的男孩大多都把进唱诗班当作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但我想进唱诗班还有点原因就是想更多地和安奇洛在一起,有更多机会听他唱歌……”

      “要不要再来一杯?这咖啡是不错吧?……加点糖味道更好,不过我现在已经喝不惯太甜的咖啡……你可以试试,加两块吧……不要急,马上就要说到塞尔维了……原谅我总想把事情说得更完整些……”

      “有次我一个人偷偷在祷告室练习唱歌的时候遇到了安奇洛,我当时非常羞愧,但安奇洛认出了我,说我是那个坐在最前排总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转校生,他还告诉我唱诗班的都知道我,私下里议论过我好多次。我听了更不好意思了。”

      “安奇洛问我是不是想进唱诗班,我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说我非常喜欢他的声音,他听了咯咯笑着说那是上帝赐给他的,好让他经常赞美上帝的名。他笑着,脸上浮现出虔诚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真的爱着上帝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可不可以指点我一下音阶,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他把这当作是义举,认为自己有责任引领每一个渴望接近主的羊羔到主的面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

      “我们约好每天这个时候在祷告室里练习,第二天他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金发的孩子,就是塞尔维。塞尔维比我们低一个年级,他喜欢跟着安奇洛,整天粘着他,这是我和他们熟了之后知道的。塞尔维非常好动,一刻也闲不下来,我们练习的时候他在一边一会儿摆弄念珠,一会儿伸手扯安奇洛的头发,有一次他还抓了只青蛙,我唱一声他就掐一下青蛙替我伴奏,我们听了都笑到肚子痛。”

      “后来他们去玩的时候也会拉上我,我们常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跑到教堂边的树林里,那儿有条小河,他们喜欢在河里游泳和摸鱼,我在岸上看着他们。”

      “就是现在想起来,他们在水中嬉戏的身影还历历在目:阳光下,他们身上的水珠跳动着像柔软的水晶。我在岸上看着他们,背一点经文,塞尔维总是恶作剧地把他从水里摸来的什么东西扔到我面前吓我一跳,水草啊、青蛙卵或是泥鳅什么的。安奇洛就在一边笑着把他按到水里去以示惩罚,然后两个人又闹成一团。”

      “我们一直都那样,大概有一学期的光景,放假时我们都依依不舍,塞尔维简直哭成泪人,安奇洛只好亲着他的额头告诫他回家后也一定要记得坚持祷告,这样他们就可以在祷告中相互沟通,他们的声音会一同传到主那里。”

      “安奇洛的父母住的很远,加上他是唱诗班的主唱,所以放假也留在教堂里。”

      “虽然安奇洛在假期一直和我们通信,说他在学院过得很好,还代表教堂去外地演出,但我们放假回来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个人。”

      “他还是和我们笑着,但我感觉到这笑和以前大不相同。他消瘦了很多,脸色很苍白,练歌的时候也常常走神。”

      “尽管伯格神父经常关照他,提点他,但安奇洛依旧那么忧郁,后来连校长都被惊动了,亲自去慰问他。”

      “那段时间里,安奇洛总是在躲着我和塞尔维,塞尔维闹过很多次,安奇洛每次都说他头疼,我们劝他去看医生,他只是惨淡地笑了笑说没用的。”

      “在1923年的感恩节那天夜里,安奇洛死了。”

      “校方的说法是那天安奇洛喝多了葡萄酒,失足跌进河里溺死了,尸体在第二天清晨被塞尔维发现。”

      “三天后,安奇洛的父母来了。他父亲长得像是边远地区的乡村教师,年过半百,拄着拐杖不住地叹气、摇头,他母亲扑到那副小小的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

      “安奇洛出事后我就一直没看到塞尔维,直到半个多月后他被校方开除,理由是他盗窃圣器室的金器。”

      “塞尔维离校的时候是他哥哥接他的,那天下着雨,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被勒令谁也不许送他。我只知道他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当然没走,我虽然对安奇洛的死非常悲痛,但当时只能听信神父的说法,说他是和许多才华横溢的孩子一样早早被上帝招去了,因为上帝爱他的歌声。我认为这个说法的确能让我心里好受些,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安然地继续学院里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奇洛和塞尔维走后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还当过一阵唱诗班的领唱,但很快因为变声又退了下来,毕业后我留在这个教堂做助理。”

      “……我就是在这个教堂再次遇见塞尔维的。那是……1940年吧?我只听说那时快攻下法国了,你知道,我一向对外界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政治上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太清楚……”

      “那天塞尔维突然出现在教堂里,拉住我问还记得他吗。他长成一个很英俊的青年,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当时激动地手指都在打颤,语无伦次地搂着他聊了很久,我告诉他当年的同学们都去了哪里,跟他说我们的校长现在已经是主教了,伯格神父退休回了乡下,还有些老师仍在教堂工作。我真的很多年都没有说过那么多话。”

      “他一直笑着听我絮叨,他和我印象里那个淘气的男孩子一点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那身制服的原因。”

      “后来我不知怎么的说到了安奇洛,我说我每天都替他祷告,希望他在天上过得快乐。”

      “他突然神色一变,他吼着说,为什么向他祷告?!就是上帝害死了安奇洛!”

      “我手足无措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嘴唇问我对安奇洛的事了解多少。我只能把当年校长的话复述一遍,他冷笑着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蠢话,我说如果我不相信又能怎样呢?我做什么安奇洛都不会活过来,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法承受整天活在朋友死亡的阴影中。”

      “他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自己刚才的强词夺理伤害了他,出于愧疚,我说我想过无数次安奇洛为什么会死,但又害怕会知道什么,因为安奇洛和他的事情都太蹊跷了,我写信给他也从来没收到回信,所以就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多年来我一直痛恨自己的懦弱。这是实话。”

      “他听了神色缓和了些,他说,克劳斯,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我问他,能告诉我吗?他想了很久,说你得帮我一个忙,帮我我就告诉你一切。我连忙答应,问他要我做什么。”

      “他要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犹豫了,我问如果他做的是错的我也不能阻止他吗?他反问我怎么知道他做的是对是错,谁有资格审判他。我说真理。”

      “他很惊异地看着我说,他以为我会说上帝。我告诉他,我认为上帝只是一个符号。他大声笑起来,一个要当神父的人竟然不信上帝。”

      “别这么看我……宗教是一种哲学这个观点很多人都有……你看,本质上我还是教人向善的,传播主的福音在我看来是一种传播真理的手段,所谓宗教最初目的不也就是如此吗?形式不同又有什么关系?”

      “好了,我要告诉你塞尔维对我说了什么……他说他不怕审判,真理也好上帝也好谁也没资格审判他,事实上他在安奇洛死后就开始认为上帝是恶的。他说如果善是真理的话那么上帝就是真理的敌人,上帝降下了那么多灾难,杀害了那么多人,连无辜的婴儿也不放过,他甚至抛弃耶稣让他惨死在十字架上,也不见他替他的独子报仇……”

      “……我听了也很震惊,我明白他究竟哪里不对劲——那是信仰崩塌后被彻底扭曲的心理,我当时听着他的言论就感觉已经料到他的结局。”

      “我问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说他要完成上帝应做而未做的事情。我说这太自负了,他没有资格断定什么是上帝该做的。他有些生气地问我这个无神论者是准备帮助朋友还是做上帝的帮凶,我说我很想帮他,但我也不能违背我的底线。”

      “他烦躁地四下看着,最后约我第二天去河边再见一面。”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我有预感他要做什么,我反复质问自己如果他那么做我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不顾一切完成他的心愿,在这唯一的朋友面前,我真的很难抉择。”

      “第二天在河边,他告诉我安奇洛的死因,我听过后挣扎了几下最后决定按他要求发誓。”

      “……其实这种事情私底下在神学院里总有人在传,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人的身上,当你后知后觉地了解一切的时候,回过头来想想当年的场景……真的……脊背发凉。”

      “感恩节那天晚上,安奇洛推说他身体不舒服早早退了席,晚宴后塞尔维想给安奇洛送些吃的,他听说身体不好的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就跑到圣器室里去取几个圣饼。”

      “他走到圣器室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声音,他以为里面有贼,就透过锁孔往里面看……塞尔维说那时的安奇洛就像圣餐一样躺在桌子上,在晃动的烛光下面容绝望得像死人。”

      “……这些都是塞尔维在一次喝醉后告诉我的……那天也是复活节……他说当时他吓坏了,就喊着安奇洛的名字,拼命转动把手想打开圣器室的门——就是这个举动改变了他和安奇洛的人生。”

      “门开后,校长抓住他把他带到办公室,临走前他看到安奇洛缩在角落里,不断地用指甲挖着自己。”

      “校长盘问了他很久,他一遍遍说他只看到安奇洛躺在桌子上,他真的只看到这些,最后校长逼他发誓不许把那晚的事说出来,那样对谁都没好处。校长还要他写一份悔过书承认自己想在圣器室偷东西。”

      “塞尔维只想快点找到安奇洛,就按照校长说的做了,胡乱签好名后就到处找安奇洛,最后他想起那个树林就偷偷跑过去看。”

      “……对,就是那条小河,安奇洛和塞尔维最喜欢在那里玩,谁知道那里最后竟是他安息的地方……”

      “塞尔维说,他看到河里的安奇洛是睁着眼睛的,静静地浮在红色的河水中,岸上放着三个血红的圣饼和三杯安奇洛的血酒。”

      “我认为安奇洛大概是想用自己的血肉祭奠,塞尔维觉得安奇洛是在控诉,他吃下了安奇洛的圣餐,他说这样就能永远和安奇洛在一起了。”

      “怎么?你是不是觉得他疯了?不,对于塞尔维来说,安奇洛才是他的信仰,他认为上帝背叛了安奇洛,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虔诚的无辜孩子受辱死去,还让元凶大摇大摆地做他在人间的代理,受人顶礼膜拜。”

      “……不,我说过我应该算是无神论者,触动我的是……我想起当时校长的脸,他用慈悲地语调安慰安奇洛的父母,安奇洛的母亲还流着泪感激地吻自己儿子元凶的手。在做出那样的事情后,他依旧用令人敬畏的语气悼念安奇洛,说他是被上帝宠爱的,还大声控诉另一个无辜孩子的罪行。”

      “这样,我没有理由拒绝塞尔维,他独自承受这一切折磨有十几年,这期间我却只想着自己过活。所以无论我帮他做什么,我都安慰自己就算是赎罪吧,为那个真正的凶手,也为我自己。”

      “我尽量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校长的,还有其他神父的都告诉他……我说过没?他是盖世太保。他能很方便地搜集到许多所谓的‘罪证’。”

      “……并不是那样的,他也不信希特勒的那一套,他加入纳粹党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有机会拥有替安奇洛复仇的实力。”

      “……半年后,校长被指控多项罪名,经过宗教法庭审判,他被开除教籍,我做的证人。他被逮捕起来后,很快就死在监狱里了。”

      “塞尔维在校长死的那天找到我,我们在那条安奇洛安息的小河边悼念他。塞尔维拿出一个银十字架吻了吻,我认出那是安奇洛的,他说他是从安奇洛的尸体上取下的,安奇洛死的时候紧紧攥着它。我发现那个十字架被磨过,下端像剑一样,我不知道安奇洛和塞尔维戴着它被刺伤过多少回。”

      “……我当时也以为这样事情就算完了,可塞尔维并没有收手。”

      “他告诉我,他审讯了校长后才知道参与其中的不止是一个人,有一个想讨好校长的老师让安奇洛在校长生日那天唱歌为他祝寿,还经常替校长制造机会,其实安奇洛的事情很多神父都知道。”

      “我问他总不能把所有参与其中的神父都抓起来吧?他说为什么不能,他们不是自诩上帝在人间的使者吗?他们每日替人赎罪,难道就不应该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

      “我很笨拙地向他解释神父也是人,他们的罪过也许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他强调说当年只要有一位神父站出来安奇洛就不会死,可他们都沉默着,和上帝一样。我脱口而出他们揭发又有什么用?他们向谁揭发?最终结果还不是一样?”

      “塞尔维用那种愤怒又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做了和不做怎么会一样。我受不了那种眼神,就说按照他的说法我们都是罪人。他像被刺痛了一样吼道,所以我们要赎罪!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了,可我发誓不会背叛他,我要遵守我的誓言,而且……从心底里,我还是有些认同他的。”

      “……没错,我纵容他,帮助他将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都送上了法庭……你知道吗?无论哪个人,无论他看起来多么完美,背后都有一箩筐各种各样的证据可以拿来审判他。连退休在乡下的伯格神父都被挖出有间谍罪……当初他出于良心很关照安奇洛,但我们还是把他送上了法庭……我争论过,结果还是一样……我无法拒绝塞尔维。”

      “后来?后来我升任了神父,在神学院教文学课,塞尔维也升职了,继续做他的盖世太保。”

      “……当然……当然,我不能否认我有私心,我有了塞尔维做靠山后行事方便了许多……我的同事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不过没关系,我当时想,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地完成我的职责,这就够了,总比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担任这种职务要好些,塞尔维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塞尔维并不是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嗜虐成性,他……如果没有我做他的帮凶他或许不会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知道吗,他最初在收集校长罪证的时候还经常跑到我这来,他又愤怒又不断质疑自己……他真的犹豫过,这种事情做起来比说起来其实困难得多。那时候他还刚当上盖世太保,还没有真正感受过决定人生死的滋味……那是上帝般的荣耀,一旦品尝过就难以舍弃。”

      “我在他犹豫的时候安慰他鼓励他,像母亲哄迷路的孩子一样……或许因为我自己就爱那种感觉吧……后来他就一直指挥我听他的要求做事,再后来他已经不需要我了……他有时还来看我也许只是为了确认我没有背叛他。”

      “我最后一次行使神父的指责是在塞尔维被枪毙之前。”

      “我记得他明明已经为自己铺好了后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抓住判了刑,就在广场上执行的,我借着神父的身份才送他最后一程。”

      “塞尔维死的时候才三十三岁,还是年轻英俊的模样……我很难向你说清我看到他那一头漂亮的金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是什么心情……他死的时候眼睛也是睁着的,在夕阳光下像是血红色。”

      “……他要我做他女儿的教父,要我带他女儿走得越远越好,就这些。”

      “……那是因为……他向我提的最后一个要求是他要带安奇洛一起走,我把他托付给我的那副十字架摘下来让他吻一吻上面的耶稣,他却一口咬住,死命地咬着,嘴被刺得献血淋漓。他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那个十字架,上面的耶稣血肉模糊。”

      “我猜他这辈子大概还是相信圣父和圣子的,越是相信他们越是恨他们,大概就是这样……”

      “……来,安琪,过来让这位先生看看……你看她的眼睛,长得和他父亲一样……但她的性格却很像安奇洛……不不不,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天真善良的,我教过许多学生我知道的……塞尔维大概也是发现了这一点吧……我去接安琪的时候看到的,他妻子是个很神经质的女人,一直在歇斯底里,我和她沟通了好久才带走了安琪,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我和安琪来到瑞士就是想远离那些纠纷,那些上一代的事情我不想再拿来破坏这个孩子,我收她做侄女就是为了让人……安琪,回房间玩去,乖……就是为了让人不会指着她说她是一个盖世太保的女儿,她父亲做的事情不要再报应到她身上。”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我的确也罪孽深重,我想借安琪来赎罪,没错,可是我死了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其实对谁都没有多大好处,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回来,不是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或者你再想想……我要给安琪做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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