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园二院》陆眠

2、密阳

　　自那一日之后，邵清远时时在课堂上见到闫嫣，大多数时候，这小姑娘都坐在第三排左侧，正对着斜放的讲台，偶尔托着腮抿嘴笑，偶尔低下头在纸上涂抹。虽然邵清远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但历来的训练，让他有一副好眼神，所以他看清了闫嫣纸上他自己的画像，虽然用笔生疏了些，但可喜的是画家极具耐心，三小时的课，涂涂改改，总算把眉眼画得一般大了。这小姑娘挺有趣，但教了五六年书，邵清远见识过笔法更好的肖像画者，有些甚至会配题画诗，所以闫嫣在他那里也不过混了个眼熟，两个月下来，邵清远并没有欲望去了解她姓甚名谁——他又不需要批改她的论文，记她的名字干什么。
　　不过到了期中的时候，邵清远惊讶地发现，他还是有必要正式认识这位同学的。
　　这日下课，他收拾起期中论文往外走，却发现她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早就发觉了，等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她还没有离去的打算，便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耐心问道：“这位同学，你还有什么问题？”
　　闫嫣的眼睛亮了，马上把论文邀功一样递上去：“邵教授，我的论文！”作为英语系新生，她只经历过考试，手上这篇，可算是她大学论文的处女作。
　　邵清远是有点惊讶的，旁听的学生虽多，但煞有介事写论文的倒很少见。他接过论文，看到封面右下角签了筋骨清俊的“闫嫣”两字，柳体练得不错。
　　“教授，我不是历史系的，很多地方写不明白……”
　　“嗯。”清远已经在翻看论文了，粗粗一看，分析王安石变法的地方多有逻辑跳跃的问题。但他对她本没有多少期望，所以在闫嫣看来，邵清远对她的论文没有任何反应。
　　她急了：“其实写之前就想找教授讨论一下论题……”
　　“我对本科生没有太多要求，你这样，很好。”这么说不算违心，旁听生而已。邵清远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就像他随口说出的评语一样平淡无波。
　　所以这篇论文的结局是，邵清远随手将它放到了一边，和其它论文放在一起，上面批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中等分数。
　　本来邵清远是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就像他定期自我清扫的电脑系统，会将某些不重要的信息从脑海中清空出去。但闫嫣这个不重要的信息却有极顽强的生命力，简直无孔不入。所以这日课后，她攥着自己的论文，腆着脸蹭到讲台前：“邵老师，我的论文需要修改，您能不能给点具体的指导意见？”
　　作为一名教授，当然是不能拒绝学生如此虚心好学的要求的。可是……他这会儿很想出去抽烟！当然啦，他是不会把这个诉求体现出来的，他耐心地复习了一遍这个女生逻辑不畅的论文，然后给出了中肯的意见。闫嫣的脸红扑扑的，像长着绒毛的水蜜桃，散发着清甜的气味。她很是高兴。
　　她当然要高兴，等她按照教授意见修改完论文，就又能拿着成品单独指导一次。这么一篇论文，来来回回耍上三次，还是很值得的。这么循序渐进，她自然会让邵清远留下深刻的印象。寝室内部一致鄙视了闫嫣的险恶用心。
　　然而这第三次会面，却不像闫嫣想的那样顺利。主要原因是，她并没有挑课前课后这样的零碎时间，而是直接摸上门去。
　　邵清远的个人办公室在撷园二院的最里面，正隐在院子里一株垂枝海棠后面。闫嫣第一次去邵清远的私人领地，不免有点激动，在门口来来回回演练好几遍都没有进去。她正拿着论文摇头晃脑，却不料迎头撞上了一个人。她“呀”地一声，直接被撞了开去，在海棠树上擦开了手肘的皮。
　　闫嫣正龇牙咧嘴骂着倒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气将她扯了起来。她一抬头，对上一张线条坚硬的脸，一个年轻的男学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闫嫣心里不满，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低头继续查看自己的伤口。
　　“你来了。”这嗓音没有上课时那样平淡，竟带了一点亲近与随意。闫嫣受了这嗓音的蛊惑，猛地抬起头来，很有点委屈地看向邵清远。
　　这一眼却让她失望至极，邵清远根本没在看她。等他发觉她的目光，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并且，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回平日的波澜不惊，闫嫣甚至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愉悦。此刻的邵清远就像刚刚走下讲台的样子，亲切而不失分寸地向闫嫣点点头：“闫嫣，你怎么过来了？”
　　她的心情略略好转，他总算记得自己的名字。“邵老师，我把论文改好了，您帮我看一看。”说着，她手忙脚乱地把捏皱了的论文拿过去。
　　邵清远微点了点头，接了过去。
　　闫嫣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多说。虽然感受到她的期待，他却作不知，只是用那修长的手指在论文上抚了抚，好像要把上面的字迹拂去似的。
　　“还有其他的事吗？”他又问，语气是友善的，但闫嫣准确地把握了其中的逐客意味。她感觉手肘都麻痒起来了。
　　那个男学生等待多时，在他俩交谈的时候最大程度地减少了存在感，但闫嫣还是感觉到了他在很仔细地观察他俩。真是讨厌，撞了我不说，像个柱子一样杵着，分明是让邵教授赶我走，哼！
　　让闫嫣略感欣慰的是，在她离开的时候，邵清远温和地提醒她去消炎，他到底是注意到她的伤口的。而且他用男性长辈的善意态度进行了适当的关心。就是太适当了一点，闫嫣有点空落落的酸楚。
　　“这么看，清远还真是个关心学生的好教授呢。”密阳很不客气地在那把梨花椅子上坐下。
　　邵清远的凤眼似笑非笑：“阳二，你怎的没大没小，你老子没教你礼貌吗？”
　　密阳整个身子都要粘到那把椅子上，眼睛却四处打量：“叔，上课我得叫你老师，下课我得叫你师傅，你还没有听厌呐？”
　　邵清远从烟盒里勾出两根烟，丢一根过去。密阳稳稳地接住了，把头凑过去，在清远燃起的火柴中点着了。
　　办公室烟雾缭绕起来。在氤氲的烟气中，密阳突然想起：“叔，那闫嫣也像喜欢你。”
　　清远想了想，却狠狠地拍了密阳的头：“谁许你不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