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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占座那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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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撷园的走廊上。撷园是G大文史哲三个院系的所在地,除了教师办公室,有极少数的专业课安排在那里。此刻,她正赶去邵公的宋史课,手里捧了四本厚厚的英语课本,跑得满头大汗。课本是用来占座的,寝室里那几位说了,要占三个座,连在一起的,而且必须是第三排。
她当时问:“为什么是第三排?”
小青鄙视地看她一眼:“因为你占不到前两排,历史系的女生正好二十个,堪堪满上。”
闫嫣不信这个邪,她嘻嘻一笑:“没听说本专业优先占座啊。姑娘我腿长脚长跑得快啊。”她正往那长腿上套运动裤,用手弹两下,正是铿锵有声的好腿!
慧慧从上铺挂下一个脑袋,那三千烦恼丝正遮了闫嫣满脸。慧慧睡眼朦胧中不忘插嘴:“嫣儿,人家可不是用跑的,宋史课的前一堂也是历史系专业课,听说那些女生都憋着不上厕所,课间十分钟死死占着教室里的坑。”
闫嫣拨开头发:“别恹儿恹儿地叫,大清早的弄得没精神气!”脸上虽蓄着怒气,心里却是不在乎的。她顿了顿,又说:“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不早早起来,在撷园开门时进去贴条占座啊?”
小青幽幽地叹一口气:“学期开始是可以的,但后来就不行了,因为前一堂课的教授发话了,谁再贴满桌子的纸条,他一撕一个准。”
闫嫣沉默了,然后委婉地问:“是个男教授罢?”
小青笑意盎然地点头。
嗯,嫉妒,果然是嫉妒。闫嫣还是有所了解的,那邵公虽是个老男人,却是个招小姑娘喜欢的老男人,所以免不得让人嫉妒。
谢苗帮闫嫣把课本整到书包里,好心提醒道:“小嫣,实在占不到座就算了,我们三个坐过道已经习惯了。”此话一出,她立马收到了三个白眼——两个是因为出了叛徒,一个是因为对自己能力的质疑。小苗儿立马缩回到自己铺位上去了。
闫嫣嘴里叽叽咕咕骂着,手下却不含糊,悄没声地多放了一本课本——既然宋史课的行情如此紧俏,闫嫣这么爱占便宜的人怎么能不囤点货呢!这次,她决定也去看看这传说中G大女生必上的神一样的课!
所以现在跑在撷园走廊上挥汗如雨的闫嫣就是去抢粥的那什么僧啦。本来嘛,她是不用这么落魄的。她之所以被室友委以大任,乃是因为她上一堂课是体育课,每次都是提前二十分钟下课,慢慢从体育馆踱步过来,怎么着都能在撷园守株待兔。可恨今日天不遂人愿,那健美操老师好像第一次发现闫嫣似的,硬是留了她半小时做额外辅导,也不知打什么鬼主意。闫嫣只能在心里仰天长叹,天要灭我!天要灭我!
好了,闲话不说,故事的开端就是闫嫣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像一匹撒了欢的马儿一样奔腾在撷园的过道上。然后,故事的男主角,哦,准男主角,就出现在她的眼帘中。
他一袭深色的大衣,靠在过道的栏杆上,阳光从紫藤叶子间落下,正好在他发间打了斑驳的影子,像舞着的音符。他微微仰着头,白皙的指尖夹了一根烟,正袅袅地飘着烟气,于是,这个俊逸不凡的背影便笼了那么一层不真实的感觉。是的,重点是,闫嫣暂时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不过这个背影已经足够让她慢慢地,慢慢地,再慢慢地——停了下来。
于是,等清远感觉到那如芒在刺的灼人目光并转过身来时,他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一个瘦小的女生裹在一件肥硕的运动服中仰头看他,不知是因为运动剧烈还是心情激动,她的胸膛微微起伏,脸颊上则腾了两朵极其健康美丽的红云。他飞快地判断了一下,唔,应该是运动过烈,绵软的刘海因为汗水,已经贴在额头上了,再明显不过的证据。清远弹了弹手里的烟,烟灰很恰好地掉落到紫藤树的培土中了。
他正要回转身,却又定住了动作,因为很明显地,这个女孩唇上细细的柔毛动了动,许是她抿了抿唇的缘故,看来是有话要说。但清远等了片刻,她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多事的人,便自顾自转过头去了。
他的转头让闫嫣懊恼不已,她明明已经想好了搭讪的话,却生生吞了回去。当然,事后一想,她觉得问教室这种搭讪方式实在没有新意,还是吞回去的好,这又是后话了。只是此时此刻,她还难以安抚自己怦然动个不停的小心脏,刚刚看到的这张脸实在难以形容,虽然不是惊为天人的那种级别,但也绝不是儒雅一词可以随便概括的。闫嫣只能说,这张脸长得真是好,就像钝刀子割肉那样深入人心。
闫嫣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用“哎”作为开场白。她选这个高深的词是有很细致的考虑的,这人看起来远远超过了大学生的年龄,但也绝没有老到可以当教授的年龄——至少闫嫣从没听说文史哲有如此“芳龄”的青年才俊。就他那样的,极有可能是研究生,或者是来教研室找人的?无论如何,这个“哎”达到了最大的囊括可能。另外嘛,女孩子用个“哎”,不会过于疏远,不会过于亲昵,那个微微翘起的尾音,却将俏皮天真的属性拿捏得极其到位……好了,我不胡扯了,其实闫嫣纯粹是见色犯傻,有点害羞罢了。
清远在这一声微微颤颤的“哎”中没有动,这极大地打击了闫嫣的积极性。但这时的闫嫣已经昏了头,全然不记得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孜孜不倦地又“哎”了一声。
清远吐出一口烟气,不得不承认这个别扭的女孩子叫的正是自己。他微微斜侧过脸,细长的凤眼正对上女孩的眼,他心里突然咔哒一下,这样流动的眼睛……他皱起了眉。
闫嫣深深吸一口气,她的灵肉已经分离了,她只听到自己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要去哪里?”她一个激灵,自己怎的如此轻佻!
只可惜这句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因为对方沉思一瞬后,镇定地回答了:“去上课。”
闫嫣骑虎难下,只能讪讪地接话:“我也要去上课。”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冻结了,在沉默的气氛中,清远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迈步想走了。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迈上一步,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是噼里啪啦一串响——
人家说要思想先于行动,闫嫣却反其道而行,她看到对方要走了,心里一急,便伸手挽留。只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腾出的一只手是捧不住四本书的,更何况是那砖头样厚的英语课本。闫嫣极为难地看了看地上的书,却依旧面红耳赤地扯着人家的衣角,犹恋恋不愿放手。
清远抿紧了嘴角,不得不蹲下来替她捡书,一低头,他看到了四本一模一样的课本,他心里略想了想,便道:“你去上宋史课?”
闫嫣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你也去上那课?”
他略点了点头。
闫嫣大喜,顺着杆子摸上去:“那敢情好,下次顺便帮你占座……啊,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答,好看的眉间皱起了几条细纹,但最后,总算清清淡淡地说:“你现在占座也晚了。”似乎是为响应他的说法,上课铃声不早不晚地响了。
闫嫣飘走的小魂灵总算归位,这才记起在寝室夸下的海口——不要说第三排了,就现在这状况,估计连过道都没剩下了。
果然,等闫嫣和清远走到教室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连窗台上都趴了六。
闫嫣惶惶然四顾,终于在墙角看到了三对幽怨的眼睛。闫嫣只能狠狠心当作没看见。不过……咦……人群怎么让开了道?只见那人像皇帝出巡一样,步态悠然地走了进去。闫嫣大喜,这人自带光环呐,几百瓦的探照灯一照,那方圆几里都淸得干干净净!闫嫣连忙跟上,心里喜滋滋的:“今日也让姑娘我尝尝狐假虎威的味道。”
可惜她高兴得早了点,因为人家根本和她不顺路——她要蹲的是墙角,人家站的是讲台!于是某一只屁颠屁颠跟昏了头的狐狸傻傻地上了讲台——这下可好,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个个都死死地盯着她看。闫嫣这才觉着不妙,那些如织的目光像玉米皮一样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她成了一颗快变成爆米花的玉米棒子。闫嫣在健美操课上留的汗曾因见到帅哥而变得热气腾腾,此刻却全成了冷汗,沿着她的脊梁骨滴答滴答地流。
她总算保留了一点理智,于是嘿嘿一笑,大言不惭地说:“走错了,走错了哈……”说着说着,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忘记了。只是此刻她没时间想,因为她正削尖了脑袋往墙角缩。该死的小青和慧慧妄图假装不认识她,所幸谢苗是根好苗儿,帮她挪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地,挤一挤,一个屁股总算可以放下。至于原先用来占座的英语课本,一人一本垫了屁股,大小厚度倒也刚刚好。
讲台上的人轻咳了一声,教室里便安静了下来。他倒也不急,细细地在粉笔盒里挑出一根不长不短的白粉笔,夹在手指里敲了敲桌子,低低沉沉地说:“今日讲的是乌台诗案。”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字。闫嫣瞧着他拿粉笔的样子,竟和夹烟一般优雅,于是一下子就犯了某个叫花痴的毛病。
慧慧和小青齐齐赞道:“邵公真是好看。”
唔……闫嫣记起了那件很重要的事情,讲台上那个意态潇洒的帅哥不就是宋史课教授!人家没拿教案,没顶着白花花的头发,但一点不妨碍他是个教授的事实。只是——“为什么他是邵公!”闫嫣咬牙切齿问小青。小青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他为何不能是邵公?”
这件事只能怪闫嫣,作为英文系的学生,她望文生义,觉着被称为“公”的人,没两把胡子是说不过去的,但不成想这“公”还能是个敬辞,这“邵公”两字正是体现了历史系学生对这位教授郑重其事的认可。闫嫣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以后要和寝室同侪一起旁听宋史。
听邵公讲了一会悲戚戚的苏轼,闫嫣忍不住问慧慧:“邵公到底叫什么名字?”邵公邵公叫着,觉得把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好青年叫老了,闫嫣于心不忍。
慧慧说:“姓邵,名清远,字惟遐。”
闫嫣一惊:“这人怎么还有字?”
小青嗤地一笑,竖起一根手指点点闫嫣的鼻子:“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很久前历史系女生替他起的,一代代共传了五代。”看闫嫣没有通透的样子,小青只得摇头晃脑地解释:“《尔雅》里说,远,遐也。他又长了那么一副让人遐想的样子,叫‘惟遐’有什么不妥?”
闫嫣欣然受教,眼角瞟了一眼讲台上意气风发的邵公,喃喃道:“从‘惟遐’这字来看,莫不是这人只能看只能想,却是摸不得碰不到的。”
小青同情地看着闫嫣,这姑娘悟了。但她还是提点了一句:“好歹人家是教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闫嫣自动屏蔽了这句话,她那颗春心已经颇大胆了,晃晃悠悠引诱她说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来,她自言自语道:“清远清远,既有了字,便得有号,号就叫淸卿罢。”
小青和慧慧说不出话来。亲亲,亲亲,这个号实在太直白,此女贼心太厚,在自己寝室,终究是个祸害。
闫嫣没有发觉室友的尴尬,谢苗却红了脸,突然来了一句神来之笔:“那个,他好像就是这个号。”此言一出,三道目光齐齐向她射来。谢苗瞟一眼小青,嗫喏着说:“某天晚上你做梦,叫的就是邵公,邵公,然后又不停地喊他的号……”
这下子,闫嫣猛然惊觉她起的这个号有很大的歧义,是非常之不妥的。
这边厢四个人叽叽咕咕说个没完,讲台上那位却洋洋洒洒说了大半个小时,邵清远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于是看那角落里的女生颇为不爽,不好好听讲倒算了,却不该发出嗤嗤的笑声,听得人心里发毛。这么一想,无意中便多看了两眼那个角落,那个穿运动服的女生,正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如水的眼眸一扫,邵清远便有点受不住,于是忍不住把眼光往下移了几分,恰巧看到她盘坐在地上的腿微微曲起,裤管下露出藕白色的脚踝,上面有根哑色的银链子绕着。此时,她的手正无意识地捏着链子上叮叮当当的小饰物玩。他的唇边飘出一丝笑,还是个孩子呢。这么一笑,他的语速就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而底下的学生也忘了做笔记,于是课堂里像按了慢进键,气氛融洽得很。
从这一刻起,撷园二院的故事,便算是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