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无度》子午

48、第四十八章

　　这年的第一场雪，降临了北原郡。
　　被割让给京国的北原郡，中山国人的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京国人的军队在北原郡横征暴敛，肆意征用土地，甚至连过冬的粮食都没给中山国人留下多少。
　　鹅毛大雪纷飞，一个男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他只穿着单薄的破衣裳，年轻的面孔因为严寒冻得红红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冷，他打着哆嗦，漫天漫地都是银白，雪地上只有他留下的一排脚印。
　　莫不是要冻死在这里么？谢佳楠绝望地看着面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
　　还不行，还不能就在这里放弃。他挣扎着继续向前，大雪乱飞着，视野模糊了，他对着手掌呵着气，呼出白色的水雾，杯水车薪。
　　来到北原郡，是来寻找同伴。自从秋猎的一场屠杀开始，太平党的同伴损失惨重，孙怀德的军队好像冷血的机器一样，屠杀自己的同胞，太平军一夜之间四散凋零，然而敌人并不就此收手，继续追杀着谢佳楠这样的太平党人。
　　被自己的同胞追杀，志向得不到舒展，绝望，大概是唯一得到的东西。但是谢佳楠并没有绝望，他来到了北原郡，相信母国的土地上一定还存在着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京国对待北原人并不好，这本不是他们的土地，自然不知道爱惜，这样的土壤上一定会有自己的同伴，一定会有的。
　　知觉，在一点一点丧失，腿脚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
　　唯一的温暖，是一双手，一双宽大而温暖的手抓住了自己。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边，马车上的男人有着一双温暖的眼睛，那眼睛焦急地看着自己。“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雪地里走？兄弟……”
　　心志，在那一刻松懈了。已经不要紧了，谢佳楠对自己说，已经倒下也不要紧了。
　　陆槐生惊诧地抱住了即将倒地的陌生人。穿着这么少的衣裳在雪地里走，这个人是不要命了吗？看不下去，无法置之不理，几乎没有任何考虑的，陆槐生将人抱上了自己的马车。
　　天大地大，他救了一个人。一定是因为缘分。
　　他这么告诉自己，也这么告诉自己的妻子。
　　陆槐生的妻子潘云娘，在看到丈夫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们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幸福而平淡，对了，刚刚有了孩子，小小的女婴睡在小小的摇篮里，那样柔弱那样新奇的一个小生命。
　　“槐生，你怎么捡了个人回来？”
　　“倒在雪地里了，不救人人会冻死的。这天寒地冻的，能碰上都是缘分。”
　　“他是什么人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救回来啦？”
　　“……把火炉子和热水拿过来吧，先救人再说。”
　　谢佳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外依然狂风大作，呜呜作响。他花了一小会儿的时间才看清所处的地方，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男女主人以及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三口之家，太平幸福。
　　“兄弟，你醒啦！”男主人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温柔而热情，仿佛在欢迎很久不见的客人。
　　“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这儿是我家，我叫做陆槐生，一个农户。”
　　“恩公！”谢佳楠支起身体，想要行个大礼，却被陆槐生止住了。
　　“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一碗鸡汤，珍贵的礼物。谢佳楠不客气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他太饿了，也太渴了。
　　“好，好，慢慢喝。这里还有吃的。”陆槐生看着面前年轻人的样子，十分欣慰地拍了拍谢佳楠的背。
　　谢佳楠没有多话，递给他的热汤他喝完了，送到他面前的食物，他也大快朵颐。咬着一只鸡腿，恶狠狠地吞咽了下去，秋风扫落叶一般，把案上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多吃点……”陆槐生又给他添了碗饭。
　　同样一扫而光。谢佳楠的眼睛精光四射，他太饿了，饿得慌了。自从逃亡以来，他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在舒适的床上睡过一个安稳觉，但今天不同，他遇到了好人，时来运转。陆槐生是一个好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一个老实人。
　　吃饱了饭，谢佳楠拿袖子抹了抹嘴，打了一个饱嗝。陆槐生又拿来了热水给他洗漱。谢佳楠也没有客气，拿起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擦去了风尘，露出一张十分英俊的脸来。陆槐生看到他的长相，却是大吃了一惊，长得太好了，不像是平常人的好。
　　“兄弟，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叫做谢佳楠，从太平郡来，我原是太平军的一个百夫长，朝廷镇压太平军，所以我逃了。”
　　一个太平军的逃兵，陆槐生吃了一惊。
　　“你会逃来北原，你原来是北原军的？”
　　“是。”
　　“哎呀！那真是不得了！”陆槐生开心地笑了，“终于看到英雄了。我早就听说，北原军是我们中山国最强的军队，可惜如今的皇帝昏庸，害了北原王，废了北原军，却去相信那劳什子的京国。你说，自己的国家不用自己的军队保护，却让别的国家军队入驻，这是什么道理。”
　　谢佳楠点点头：“我们北原军也是不忿，才想着接北原王回来，夺回北原国，只可惜……功败垂成……”
　　“你们去救了北原王？那北原王呢？没救出来么？”
　　“我们在渭水边上等了好久，都没能等到北原王，王现在依然在宫中被软禁。而我们则被孙怀德追杀，四散逃去了，我想着先回北原，等到局势好一点了，就回太平郡，去投靠杨将军。”
　　“杨将军还在？”
　　“还在。杨将军在锡山落草，我们很多同袍都去投奔他了，跟着他，一定可以救回北原王，重整我们中山国的国威。”
　　“好啊！好啊！”
　　这二人越说越投机，直到了半夜，才头对着头，脚并着脚地在床上睡着了。
　　如此过了几天，谢佳楠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他本是练武之人，因为饥饿而瘦骨嶙峋的身体经过几日的调养，重又长出许多肌肉来，他长得英俊，如此更是看上去像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陆槐生见了他这模样，也是心生欢喜，每天一只鸡地伺候着他，对他比对自己的弟弟还亲。两人不但同出同入，连吃饭睡觉都在一处不舍得分开。
　　陆槐生的妻子潘云娘起初还不觉得怎样，可是日子一久，总觉得家里养了个大闲人是大大的不划算，便对着丈夫抱怨道：“你看我们这每天大鱼大肉地伺候他，他什么时候才走啊？”
　　“唉，现在是冬天，等春天再说吧。这谢郎是北原军的英雄，我真想与他拜兄弟哩，就不知道他肯不肯。”
　　“拜兄弟？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是朝廷通缉的犯人哩。”
　　“胡说什么！这个家是谁做主了？我说让他留下就留下。”
　　一待又是多天，这天天气好了，天蓝蓝的，太阳照射下来，地上树上的积雪却也没化，一派冬天的景致。陆槐生拿了把竹扫帚，把家里门前扫出了一条道来，谢佳楠看见了，要夺扫帚来扫，陆槐生却不肯，两人争来争去，却打闹成了一团。笑声朗朗，传进屋子，潘云娘抱着孩子，看着门口两个大男人如同小男孩一样打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只听得马蹄声响，红衣黑甲，却是两个京国的骑兵来到了院子里。
　　“你们当家的呢？”
　　“我是。”陆槐生迎了上去。
　　“大将军有令，征用北原郡内所有的马匹，你们家这头牲口，也要征用。”说着，这京国兵就要去拉马。
　　谢佳楠一看就急了，上前正要争辩，那陆槐生却拉住他道：“算了，兄弟，这是京国大将军的命令，我们没有办法的。两位兵爷，马……你们拿去吧。”
　　“算你识相，告诉你，我们也不白拿。”说着，那京国兵从怀里掏出了一两银子，扔在了地上。
　　“你……”谢佳楠怒目圆睁，“你们不讲道理！”
　　“我们是奉命行事！走！”
　　眼睁睁的，就看见自己的马被拉走了，谢佳楠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真想大干一场，为什么北原人会这么被人欺负，不但是京国人，还有自己的朝廷。北原人的出路，有没有人替他们考虑过，有没有人想过，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兄弟，算了。”陆槐生拍了拍谢佳楠的肩头，“少了一匹马，我们还能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吗？哥哥，这样子的委屈也可以吗？”
　　“可以的，只要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