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无度》子午

47、第四十七章

　　秋猎，如期而至。
　　天色碧蓝如海。
　　北原王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要逃，他想，这是最好的机会。忠心恳恳的杨时忠跟在他的身后，马鞭不停地落下。他们在逃跑，更准确地说，他们在逃生，逃出生天，逃出那个飘着鲜花的，消人意志的都城。
　　他们一定要逃，逃出一个未来来，一个梦想中的未来来。
　　中山国，旖旎而古老的国家，在四年前的对大荣的战争中一败涂地，五路大军齐发，只有孙怀德一路回，这一仗，打碎了中山国的脊梁，翟清接手的国家就是这么一个失去了骨气的中央之国。
　　中山国怕了，失去了军队的宗主国，只能依靠着强大的京国，任京国予取予求。
　　但翟尧知道，中山国还没有完，中山国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他的北原军并没有被派往牯岭，他的父皇为他保留了中山国最后的一支力量。然而一场盗金案，让北原军消失于无形。消失了，但灵魂还在，他北原王还在，还在，就还有希望。
　　想要重新开始，重建北原军，夺回北原国，然后，成为这个天下的王。
　　北原王的志向，像九天之上的大鹏鸟一样，伸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
　　要逃，一定要逃，只要逃走了，这个天下就在他的手中。
　　天，是那么的蓝，蓝得好像能吸走人的灵魂。
　　“尧……”一双湖水一样波光潋滟的眼睛，皇帝翟清看着北原王，北原王的背影如同一阵狂风，一阵狂风，正迅速地离自己而去。
　　一只无法被驯服的鹰。
　　他重又想起那个梦来：驯鹰人笑着，一根一根拔走鹰的飞羽，滴血的牢笼，温柔的眼神，“宝贝，不痛的……”驯鹰人安慰着自己的宠物，鹰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火焰。
　　“尧……”，翟清的眼泪流了下来。
　　一场混乱，如期而至。
　　一场大火，如期而至。
　　混乱的人群，喧闹的人群，将皇帝包围地水泄不通，隔开了他与北原王，千山万水的距离。
　　“……去追……”呢喃着，无意识地皇帝跨上了马背。
　　“陛下速速离开此处——”
　　“不！去追！追回北原王！”驱使着，驱使着，被爱所驱使着。
　　他爱他。
　　就算是要折断他的翅膀，就算是要折断他的志向，他都要他，要他在他的身边，要他好好地活下去。
　　他知道如果北原王跑了，会是怎样的结局：北原王会反，太平军会被剿灭，他的弟弟会被俘虏，会被勒令自尽。
　　绝对不允许，不允许那一天的来临，不要看到与尧兵戎相向的那一天。
　　皇帝策马狂奔，他在追逐，追逐逃亡中的北原王。
　　一个逃，一个追。
　　一场追逐。
　　一个噩梦。
　　渭水之滨，波涛汹涌。
　　天空碧蓝无垢。
　　北原王高大的身影。
　　皇帝喘着粗气，从马上滑下。他已经多年没有跨上战马，一瓶相思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变得弱不禁风，孱弱不堪，但他追上了，凭着意志。腿打着颤，无法合拢。但是追上了，终于追上了，不早，却也不晚。北原王还没有上船，还没有逃到他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尧……”深情地望着，呼唤，情不自禁。
　　他那鹏程万里的弟弟，此刻正站在天地之间，顶天立地。多么英俊啊，多么自由啊，多么让人羡慕的一个男人，自己最亲的弟弟。
　　“尧……回来吧……”跪在地上，自心底恳求。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的名字！”北原王的眉头深深地皱着，咆哮着，像一头走投无路的狼。
　　“殿下，北原王殿下，快点上船！”杨时忠催促着，船已经靠了岸，只要一步，只差一步。
　　“尧……回到我的身边……”皇帝哀求着自己的弟弟，自己的情人，“我需要你。”
　　他需要他。
　　“尧……我爱着你……”
　　他爱他。
　　“尧……我不能失去你……活下去，请你选择活下去……”
　　活下去？北原王笑了，一口漂亮的白牙，噬人一样的笑容。
　　“我会死的，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对面，我都会死的。既然如此，让我轰轰烈烈地去死。”
　　“不会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你就不会输，你也不会死。”
　　“哥哥啊……你是那么的……”
　　“如果你想要，我会让你成为真正的皇帝。”
　　“真是笑话啊，我的哥哥，你觉得我会要夺走你的东西吗？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陛下，我是你的，从头到尾我都是你的，我从没想过要背叛你，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你的东西。”
　　“尧……”
　　“哥哥呀，我只想自由地活一次，为了那些信赖我的人，为了那些为我牺牲了性命的人，可是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你知道的，你永远是我的王。”
　　“那就不要离开我！我命令你不准离开我！”皇帝悲怆的声音，如同咆哮的渭水。
　　“我要走了，我的哥哥。”
　　“不……不准走……我不准你走……”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却是千山万水，皇帝哭着，陷入深深的绝望。
　　会死，离开他的北原王会死。
　　会死，离开北原王的他会死。
　　“如果你走……那还不如……”
　　皇帝拔出了剑，一柄宝剑，名剑太阿，王之剑。王势的宝剑，见到他的人都要俯首称臣。
　　太阿出，千军服。
　　看见太阿的人不由自主的跪了一地。
　　“哥哥……”绝望漫上了北原王的心头，“为什么要这么做？”跪在地上，臣服于太阿的力量，那是中山国的至宝，只服从于真正的王。
　　“我要你看清楚……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身后，不是你的希望，那是会埋葬你的东西，那些诱惑你的孽缘，我要亲手斩断！”
　　翟清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来，剑尖点上了北原王宽厚的肩膀。
　　“你能看见太阿，你就还是我的臣子。”
　　对着所有人，皇帝举起了手中的宝剑：
　　“这里所有跪下的人呐，你们都见证了太阿剑的力量，你们就都是朕忠心的臣子，这里没有敌人，没有叛徒，没有反贼，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朕的！每一个人都是忠于朕的。”
　　皇帝堂堂地宣告，渭水之畔，天地之间。
　　弓箭手姗姗来迟。
　　北原王走投无路。
　　咬着牙，北原王拜倒在皇帝的剑下。不甘心地，留下了眼泪，英雄末路。
　　“为什么要跪啊？殿下，北原王殿下，他的手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啊！”船上的杨时忠大叫着，“快上船！王啊！快上船！等过了江，就是我们的天下！”
　　看不见太阿剑的人，都是逆贼。
　　箭，如雨下。
　　一条扁舟，盛着杨时忠死不瞑目的尸体，被咆哮着的渭水卷向了下游。
　　北原王的身体在发抖，高大的身体，抖得好像被秋风吹动的树叶。
　　是绝望，是绝望包裹了他，让他病了。
　　心病，无药可医。
　　皇帝怜爱地抱住了他。
　　“尧，我的尧，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
　　带着温柔，带着相思，皇帝的话好像蜜一样甜腻。
　　北原王置若罔闻。深深地，望向渭水的彼岸，那里是他梦想的地方，那里是他自由的地方，那里是他去不了的地方。那里花团锦簇，那里芳草如茵，那里山高水阔，那里海阔天空。
　　去不了啊……
　　被皇帝拥着，踏上了归途。

　　鹰的羽毛，被一根根拔落。
　　第一个死的是杨时忠。
　　猎场一案，牵连甚广，殿前武士被一一清算，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一场失败的行动，招致的是腥风血雨的杀戮。
　　皇帝不能原谅任何诱惑他弟弟的人。
　　孙怀德奉命讨伐太平军。
　　而太平党在京城的据点也被一一挖出。
　　年轻的谢璧和他的羽鸽倒在了血泊之中，王杏芳哭着埋葬了他的尸首。北市的鱼市成了真正的屠宰场，血流成河。陈锐逃出了京城。
　　鹰的羽毛，被一根根拔落。
　　“尧，我爱你。”
　　床上的皇帝，如多情的少女，用蜜糖一样甜蜜的话语，安抚着自己的情人。
　　北原王没有回应。
　　英雄的头颅，沉重地好像被灌了铅。他在发烧，烧得非常严重，几乎要一命呜呼。
　　“尧，我爱你。”
　　鹰，终于被关进了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