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无度》子午

27、第二十七章

　　北原王倚着柱子，看着夜半了还在忙碌中的皇帝。
　　一个消失了的空蝉，让宫中大乱，为了防止这个刺客报复，宫内升高了警戒，将皇帝和太后的居所围得如铁桶一般。尤其是皇帝所在的仁寿殿，殿前武士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坐在龙座上，倚着两个枕头，面色依然苍白。自从被红豆郡主下药，北原王就一步都没远离过他。没有远离过他，相当在意他，北原王冷静而野心勃勃的眼神此刻却透着不安，他焦躁，不仅因为受伤的是他的保护者，更是因为那是他的哥哥。
　　他唯一的哥哥，他最喜欢的哥哥。
　　红豆被逐出了宫廷，但相思留下的祸害依然折磨着他的哥哥。“我的身体……”皇帝在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无论太医们如何粉饰太平，依然掩盖不了皇帝不能成为男人的事实，多可惜啊，真么年轻的一个人。再也无法留下继承人，这句话，谁都心知肚明，谁都不敢说出来。
　　除了皇帝自己。
　　“我的哥哥，我可怜的哥哥。”北原王臣服在皇帝的床边，额头抵着皇帝的手背，“如论你变成怎样，你都是我的哥哥，唯一的王。”
　　“即使我无法生育……”皇帝脱口而出的话，被北原王挡在了嘴里，捂住了皇帝的嘴，北原王的眼睛深得好似大海，他对着皇帝摇了摇头。不能说，不许说。
　　“哥哥啊，你只是累了，你只是病了，一个病人，身体微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北原王温柔地笑了，“只要休息好了，一切病痛都会痊愈，哥哥还会是原来的哥哥，无所不能的天下之主。”
　　洞察宫内的风向，北原王看得比任何人都深刻。
　　中山国权力的顶峰是华太后，而皇帝并不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不行了还有另一个。但北原王只有一个哥哥，那个信任他保护他的哥哥，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华太后把他从皇位上拖下来。皇帝点了点头，兄弟二人的眼神交换着秘密的语言，秘密的约定。
　　“那个刺客，到哪里都找不到了吗？”皇帝从书堆中抬起脸，面孔上有些疲倦。
　　“禀告陛下，禁军已经去追，但……暂时还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他不会来了。”北原王披着黑色的披风，拿着水杯，从柱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坐到了皇帝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哥哥？”
　　“以太宰令刘罗生为首，十三名官员联名上奏，举报纪泱在常路邑水灾中贪污赈灾银两，并且涉及多地蝗灾的作假，并且怀疑他因怕贪污三百金赃款一事被揭发，联合盗匪，害死了他的妻子刘玉娇。并且揭发了纪泱在玲珑阁以及京国都有窝藏赃款的户头一事。”
　　“痛打落水狗啊！”北原王喝了一口茶，事不关己地说。
　　“不，是丢卒保车。”皇帝叹了一口气，“盗金案已经水落石出，要不要再继续牵连下去，左相和怀德将军有了异议。”
　　“那哥哥你又是怎么想的？是听左相裴俭之的，将纪泱身后的一党挖出来？还是听怀德将军的，此案到此为止？要不要打贪，都在哥哥你的一念之间。”
　　“纪泱，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我无法想象，他背后隐藏着的，是多么大的庞然巨物。”
　　“那哥哥的意思是……”
　　“先皇能够继位，京中的贵族们功不可没。我不能把罪名牵扯到大多数人身上，法不责众……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是人，都有弃恶从善的可能，这件事情，敲山震虎即可。”
　　“敲山震虎？”
　　“命纪泱自尽，盗金案就此结案。”

　　“我不死！”纪泱尖叫着挥掉了宫中赐下的毒酒。像疯了一样，纪泱狂叫着：“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不过就是三百金！不过就是三百金！还给他就是，为什么要我死？”
　　他的岳父刘罗生看着他，滴下了两行老泪，“女婿啊！莫要挣扎了，这是陛下的旨意啊……你去了，玉娇她一定会在奈何桥上等你。”
　　黄门官看着纪泱挣扎着不肯就范，不耐烦道：“纪泱，你莫再喧哗挣扎，给你一夜的时间，日出之前你必须死。”
　　纪泱被黄门官架着，扔进了厢房，同他一起被锁进房间里的，还有三尺白绫。门窗，立刻就被封死了，任凭他如何喊叫，都无人动容。
　　没有人来救他，日出之前他就要死。还有几个时辰？是一个还是两个？
　　纪泱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司徒鸿雁赶到的刘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更的时候了。
　　“把门打开！”他大叫着，“小鸯，是我，你不要怕，我来了。”
　　用力劈开钉在门上的木条，司徒鸿雁闯进了狭小的厢房，他看到纪小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地上，膝上放着一条白绫，白绫是白的，在夜里那么刺眼的颜色。
　　“小鸯……”司徒慢慢靠近了他。
　　“呵呵……鸿雁，你来啦。”纪小鸯脸上泪痕未干，对着司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来了……”司徒面对面坐到了他的身前。
　　纪小鸯看着自己的青梅竹马，鸿雁的眉头紧皱着，春水一样的眼睛却红得吓人，没见过这样的鸿雁，纪小鸯想，他哭过了，他原来这样在乎自己，那样美丽又能干的鸿雁，会为了自己哭泣。
　　“你来了，我很高兴。”纪小鸯惨笑道，“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正好把什么事都告诉你。”
　　“……你怕死么？”
　　纪小鸯摇了摇头，“不怕，只是不甘心。鸿雁啊……我死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司徒鸿雁闻言抖了一下，他看出纪小鸯已经放弃了挣扎，决然赴死了。既然如此，他也有要实践的诺言。“我不会记得你，我说过，我会陪你一起死。”
　　“我不需要。我的鸿雁，我是一个罪人，而你是一个好人，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正直更好的人。陪我死……太浪费了……”
　　“我心甘情愿。”
　　“不，不要。我要你活着。”
　　纪小鸯的眼角滑出一道眼泪。
　　“我喜欢你，鸿雁，从小到大都喜欢。你长得那么好看，那么高大，那么聪明，我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你。知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开心得几乎要疯狂了。你看呐，那个天下第一的司徒是喜欢我的。
　　我从来不后悔，鸿雁。对你，对刘玉娇，对我做的那些坏事，我不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害死我的是我的贪婪，可如果不是我贪图那三百两金子，我就不会再遇上你，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能够在死前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司徒鸿雁震惊地看着纪小鸯，纪小鸯的眼睛清澄，不复方才的疯狂。
　　他已经看透了，也厌恶了这一切，他贪婪的妻子，他狡诈的岳丈，他以为的一家人没有人是真正在爱他，而是陷害了他，放弃了他，把他往死路上送。只有鸿雁，只有跟鸿雁在一起的时光是美好的，他和鸿雁，还有小娇，他们在太尉府大大的院子里嬉闹，小娇拉着他的手，鸿雁不可一世地看着他们。那才是最美好的岁月，那才是他的家，灵魂的归宿。
　　“我要……我要去找小娇了……”纪小鸯脸色惨白地说道，“多可怜啊，我的鸿雁，留着你一个人。但是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着，活着记得小娇，活着记得我。我是纪小鸯，被一个叫做纪泱的人害死了，所以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
　　“报仇。”纪小鸯指了指司徒鸿雁的宝剑，“用这个，把纪泱杀掉，让我解脱。”
　　“不……”司徒颤抖地扔开了宝剑，好像那是一件可怕的凶器。
　　“你不愿意么？我的鸿雁？”纪小鸯叹了口气，笑了。“那让我来告诉你，纪泱他有多坏，你听了也许就下得了手了。
　　——每一次水灾，每一地旱灾，朝廷拨下来的银子，纪泱都要雁过拔毛，不管灾情多么严重，不管当地的百姓多么困苦。纪泱会卖掉朝廷拨下的好粮食，以次充好，把陈仓烂谷派发给灾民。纪泱会做假账，把一切都抹得水平。纪泱贪污的钱都存在了玲珑阁，甚至在京国都有他的账户，听命于京国人，为他们做事。京国人要陷害杨将军，纪泱一早就知道，是他告诉了京国人金子所在的位置，是他把仓房的钥匙交给了京国人。
　　纪泱知道司徒鸿雁喜欢他，所以为了脱身就勾引他。纪泱知道司徒鸿雁不能保护他了，就离开了他。纪泱他，只相信他的妻子，最爱他的妻子，别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鸯，我知道，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不……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认识纪泱，不了解他罢了。纪泱啊，是很坏很坏的人，死有余辜。”
　　“不……我的眼里，没有纪泱，我喜欢的，从头到尾只有你纪小鸯一个人。纪泱再坏，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纪小鸯一个人，我的眼里从头到尾只有你纪小鸯一个人。”
　　“多可怜啊……我的鸿雁。为什么看不清呢？看不清这个现实。我早已不是纪小鸯了，从我们荒唐的那一夜开始，我就不是纪小鸯了。可怜的鸿雁啊，你喜欢的，你爱着的只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幻影，一个梦。那个梦多美啊，我也和你一样，一直生活在那个梦中。”
　　“小鸯……”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再呼唤那个名字，会让我忘记我的罪，忘记我的恶，忘记我该死的事实。不要再给我幻想，不要再给我温情，纪小鸯早就死了，我的鸿雁啊，纪小鸯是因为你活过来的，但是时间到了，我们之间的梦应该醒了。这个世上只有纪泱，要死的也只有纪泱。”
　　司徒悲怆地看着纪小鸯，自己的青梅竹马，自己最喜欢的人。其貌不扬的面孔，蜂蜜一样颜色的皮肤，少年一样的身体，傻傻地要去死的人，却又那么多自己想要喜欢还来不及喜欢的地方。
　　“……我们，逃走吧，一起逃走……”他嘴唇哆嗦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纪小鸯的眼里，露出了一点儿的光，但那光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不。鸿雁。我不能跟你走，我不会害了你，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司徒哭了出来，清冷的眼泪滑落在衣襟。
　　天还没亮，但他与司徒除了悲伤已经无话可说。
　　纪小鸯四头望了望，桌子上放着一个棋盘。
　　“我们来下棋吧。”他突然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还从来没在任何一件事情上赢过你。这一次，让我赢好不好？”
　　司徒点了点头。
　　一盘棋，下得极快，因为司徒没有给纪小鸯任何机会，几十手的功夫，纪小鸯弃子认输。“多残忍啊，我的鸿雁，此生最后的一盘棋，都不让我赢。”
　　“……不会让你赢的，下多少次都不会让你赢的……我要你，想到我司徒鸿雁就不甘心！我要你死了都记得你从来没有赢过我司徒鸿雁！我要你死了都记得你从没赢过我！”
　　说着，司徒一把抱住了纪小鸯。
　　一个拥抱的温暖，让纪小鸯冷得战栗。太温暖了，司徒的怀抱太温暖了，这个天神一样俊朗的男人喜欢着自己。
　　想活下去。一个念头突然转过脑海。
　　纪小鸯猛地推开了司徒鸿雁。不能被司徒拥抱，不能被自己最喜欢的人拥抱，拥抱的温度太过灼人，让他忘记了自杀的勇气。
　　“别碰我，不能让你碰了。”纪小鸯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被你碰触了，被你拥抱了，我就再也不能……”
　　司徒摇了摇头，再度拥抱了纪小鸯。
　　生命的温度，在两人的肌肤之间交换。
　　“小鸯。”司徒轻轻唤他的名字，那样亲切，带着爱情，和悲伤，“我的小鸯。”
　　“……”
　　窗外，响起了梆子的声音。
　　天，亮了。
　　纪小鸯推开了司徒鸿雁。
　　“再见，我的鸿雁。”
　　用啜然欲泣的面孔，送别着自己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