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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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小荷尖尖角，幽幽初夏夜。
宁静的夜晚似乎有一场好戏正在上演。
夏府，花园，胧心湖，大树下。
家仆们团团围住那棵最高最大的老槐树，提心吊胆地盯着树尖尖上那个纤细的身影。
“少爷啊，快下来吧——”
人群中站得最直，神色最紧张的小佺用已经嘶哑了的嗓音喊道。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是夏家少爷的随身仆役，虽然从小就揽下了这个苦差，但是心脏的承受能力仍然赶不上那位少爷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树尖尖上那个身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微微动了动麻痹的身体，颇有点妥协的意味。
“我爹松口了吗？”
“这个……”小佺无视周围所有人暗示的目光，老实道，“老爷说了，只要少爷下来，不是不可以再谈……”
“呵呵，别骗我！”几片叶子从高耸的树顶抖落，引起下面又一阵的惶恐，“我爹又用这一套，不过是想骗我下来罢了。一旦落入他手里，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少爷你就别再跟老爷怄气了……”小佺几乎整个人抱在了树上，“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快下来吧……”
“偏不下来，除非我爹……啊！”
一阵巨大的骚动从树顶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伴随着叶片猛烈的唰唰声，“噗通——”落入湖里没了声响。
“少爷啊啊啊——！！！”
“少爷落水了——！老爷……老爷！”
夏云痕在冰冷的湖水里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力气，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在树顶上以扭曲的姿势站了两个时辰，两条腿早已没有了知觉，再加上本来就不会游水……
在树顶上站着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接下去会发生的可能，唯独没有算到现在的结果。
明明轻功那样好，却好像沉得比谁都快，四肢僵硬得很，连求救都做不到。
太不走运了，从小就怕水，偏偏要死在水里……
“云痕，云痕！”
“老爷，少爷没有呼吸了！”
“不可能！混账东西！你们给我滚开！”
“老爷，天色实在是太暗了！少爷落水后连求救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大家也都拼命在找了，可惜还是晚了！……少爷已经……”
隐隐约约传入耳中的话语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模糊而不真实，一切都在感官之外，像是与他无关。最后一丝意识抽离了身体，夏云痕彻底离开了人世。
第一画鬼市
浓浓的雾气掩盖了紫黑色的天空，青色的枯木仿佛老人枯槁的手掌，以怪异的姿态立于目光所及之处。地面上铺着一层黄沙，不知道究竟有多厚。少年赤着一双脚，从这片黄沙地中走过，浅浅的脚印被风吹散，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走着走着，他终于看到了水，那水流势很急。水面上有一座桥，两岸是一大片红色的花。他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由一种道不明的指引牵着，就这么毫不犹豫地从桥上走过。
又过了许久，周围的风景渐渐不一样了，枯树和黄沙都变得稀疏。少年抬起头看了看远方，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破旧的城门，他朝城门走去。
“鬼市……？”站在城门外，他看到了上方的匾额。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看清楚了，或许就会发现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而已。
老天爷，你开开眼，我才十七岁，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你不能如此待我啊……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人。
不是因为他迟钝，而是——根本就没有脚步声！
“喂……”一只手冷不防搭上了他的肩膀。
“哇——啊啊啊！”
出于最原始的反应，他猛地推开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冲去，一下子就窜出了好远，殊不知，正好穿过了城门，进入了鬼市里面。
那人慢悠悠地跟了过来，用莫名地目光瞅着他。而他还在紧张地盯着那人的手。
那只手整个呈青绿色，有些浮肿，表皮还向上翻起，露出腐烂的筋肉……活脱脱就是话本里描述的那种死人手！
“我叫大仁。”为了表示友好，那人先说话了，“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这是哪里？”少年显得十分警惕，整个身子往后缩了缩，“鬼市是什么地方？”
大仁愣了愣，这只鬼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可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必然已经走过奈何桥了。
“鬼市就是鬼市呗，阴间的一部分。”一向头脑简单且言语贫瘠的大仁给了个简单直白的回答。
“阴间……也就是说你死了？”
“你不是也死了……”大仁没好气道。
少年不再理会大仁，他开始飞快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这里倒是很像一个集市，城门两旁摆着大大小小的摊子，上面摆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稍远一点还有一些店铺，看起来十分老旧。
“姐姐你看，这只鬼长得真好看。”
冷不丁一句话飘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却透露着一丝阴冷。他转过头去，却没有看到说话的人。
“这里这里。”一缕头发扫过他的脸庞，顺着发丝看去，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女童漂浮在半空中，那个女童正笑嘻嘻地望着他。如果能够忽略她胸口正在流血的大洞，和旁边女子露出半边骨骼的身躯就好了。
少年顿觉嗓子发干，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念头，尝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女子打量了他一番，对女童说：“肯定是浮世阁里买的。”
“姐姐也给我买嘛。”女童可怜巴巴地拽着女人的袖子，“我也想要美美的。”
“好好好，等姐姐有钱了就买给你。”女人敷衍地摸着妹妹的头，又看了少年一眼，带着女童一起飘走了。
他终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原来你这身皮囊是浮世阁的？怪不得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一旁的大仁好奇道，“这可是许多鬼求之不得的东西……你跟灯遥是什么关系？”
“灯遥？”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就是浮世阁的店主啊，你不是去那里买的皮？”大仁歪了歪脑袋。
买……买皮……？
这个大仁说的比之前那两只女鬼直白，少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海里描绘出一家在墙壁上挂满了人皮的店，那情景实在是瘆人。
想着想着,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胸口乱摸，让人莫名烦躁。
等等……是真的有一只手啊！
少年“啪”地挥开了那只留着尖尖指甲的苍白的手：“谁？！”
“呵呵呵，反应很快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拥有女人的外形，男人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年轻人……哦，不，年轻鬼。他一头漆黑的长发，用上好的青玉发簪挽了个发髻，旁边还插了一朵玉簪花。一身正红色锦缎暗花曲裙，各种大大小小的配饰也没少挂。脸上略施粉黛，如女子般娇羞的容颜，只一双眼睛英气十足，掩饰不了其为男子的事实。
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矛盾不和谐的鬼怪，少年整个愣住了。
“呵呵呵，可爱的少年，你也被我的容貌迷住了吗？”那人单手抚着脸颊，无比娇羞道，“哎，美丽真是一种罪过……”
大仁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脚底抹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其实你也挺美……瞧这皮肤，多么白皙水嫩……可惜你太瘦了，没有达到我审美的标准，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眼睛……可以让我摸一摸你的鼻子吗？”
……太，太可怕了……
虽然大仁的手很可怕，先前那两只女鬼也很可怕，远方那个无头大汉也很可怕……不仅如此，那些摊位上的东西也都很可怕……
不过，眼前这个鬼怪更可怕……
少年躲过那只再度伸过来的手，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他的速度极快，短短数秒已经将那只鬼甩出老远。
生前的轻功真没有白学，就算死了也还是用得着的。
他就这样往鬼市深处跑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为了躲避那只让人头皮发麻的鬼。
“呵呵呵……可怜的小羊羔……”
苍白的手忽地从地面伸出，抓住了少年纤细的脚腕，那力道大的惊人。少年淬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一间店铺的门上。
“你到底想怎样？”少年瞪着那个悠悠然从地面钻出来的身影，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背后坚硬的雕花木门梗着他的身体，有些发疼。
“别紧张，小羊羔……”那只鬼盯着他，神色突然变得贪婪起来，“我只是想要你的这身皮囊……”
“你在说什么，这是可以随便给你的东西吗？”少年不可思议道。
“没有关系……我们鬼跟人不一样，没了皮，也能活。”
那精致的妆面已经掉落了大半，露出白粉下面血肉模糊的脸颊。瘦骨嶙峋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像是被谁剥过皮。他缓慢地靠近少年，如享受美食一般。在这种无知又无助的情境中，少年终于因恐惧而略微扭曲了面容。
“不不不，不要过来……”少年蜷在地上，拼命地往门边缩去，恨不得在门上开一个洞钻进去。
可惜那只鬼已经整个人压了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准备撕下他的皮来。
“好烫！”他的手刚刚触及到少年的皮肤，就被少年挂在脖子上的石头坠饰给弹开了。
少年也惊呆了，他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那只鬼的手。却看见那只手燃烧了起来。
“烫死我了……！什么东西？！”一拳砸在少年身后的雕花木门上，那只鬼气急败坏地大吼。
就在这时，那扇似乎永远不会打开的雕花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如墨一般的长发，被一根绛紫色的发带随意束在一边。一身纯黑的织锦缎长袍，腰间系着有云纹的绛紫色腰带。明明是简单而朴素的色彩，却给人无比华丽的感觉。他的面庞如同画中的仙人，偏偏神情如万年寒冰。
那双细长的凤眸在少年身上不经意地一瞥，停在了他胸前的石头坠饰上。仅仅只是两秒，就移开了目光。
“你这只剥皮鬼，胆子真不小，居然撒野到我的地盘上来。”
不疾不徐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明嗓音低沉，却让听者如沐春风。
“呵呵呵，灯遥……”剥皮鬼捂着自己受伤的手，狠狠道，“还不是因为你，死活不肯卖一张皮给我，否则我怎么会日日夜夜受如此煎熬……！”
被唤作灯遥的青年面无表情道：“你自己也说了，没了皮也能活，何苦如此执着。”
那剥皮鬼全身的皮都在缓缓的脱落，实在让人不忍直视。他用白骨一般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模样跟方才要去撕别人皮的凶残面孔判若两人。
“呜呜呜……我只是想要美一点而已，为何就是不肯成全我……”
少年看着他，居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刹那的失神间，手腕被人紧紧擒住。他猛地抬头，只看见灯遥弧线优美的下巴。
“你进来。”毫不费力地拉起还愣坐在地上的少年，灯遥一手将他带进了屋子里。而那扇雕花木门像是有自我意识般，在他俩身后关闭起来。
门一关，仿佛隔绝了世界。
房屋里没有一点阳光，连窗户都封的严严实实。所有的物件摆设都是用紫檀木制作的，大大小小的烛台和香炉占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桌子上放着精美的陶瓷茶具，柜子里摆满了古老的书籍。
这就是那家贩卖人皮的店吗？少年有些紧张的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人皮。
“坐。”好听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灯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香薰的气味越来越浓，少年感觉自己的周围起了一层水雾，不仅视线有些模糊，连大脑也混沌起来。
“好……”他如人偶般听话的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夏云痕。”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死了……”
一道异样的光芒从灯遥深邃的眼睛里闪过，“哦？”
“我爹逼我成亲……我不愿意，结果他私下里帮我定下来，让我三天后起轿去接南家庄的大小姐……我一赌气就用轻功飞到了树上，后来不慎……落了水……”
“你讨厌那个女人？”
“谈不上喜欢讨厌……幼时一起玩过几次，可是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好，夏云痕……”灯遥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为何你会说自己死了，你明明还活着。”
刹那间雾气散去，夏云痕眨了眨清澈的眼睛，讶异地注视着灯遥：“我……没死？”
灯遥慵懒的抱着手臂：“具体来说，不是你命大，而是有东西一直在护着你……不仅暂时保住了你的性命，还帮你掩盖了活人的气息，否则你早就被外面那些鬼啃得干干净净了。”
“这么说，你不是鬼？”
灯遥抿着嘴笑了，嘴角弯到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胸前的石头，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夏云痕疑惑地摸了摸胸口的石头挂坠：“你的意思是，护着我的东西就是它？”
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不似死人的冰冷僵硬，却带着淡淡的凉意。灯遥的脸在他的瞳孔里放大，俊逸清寒，带着深不可测的笑容。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灯遥的呼吸。
“想回到阳间去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眼前的风景如画卷般翻动，夏云痕觉得自己飘了起来。他飘出了浮世阁，飘出鬼市，飘过了奈何桥以及那一大片黄沙地。
“咳咳咳……”一阵压力从胸腔里传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啊，少爷醒了！”耳边传来小佺那熟悉的声音，“老爷，老爷！”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他身边老泪纵横的，正是他的父亲。
“云痕……孩子啊！”夏老爷坐在床前，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整个眼圈都是红的，“你自小没了母亲，我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我就你这么个宝贝儿子，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再逼你成亲了，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一阵酸意泛了上来，夏云痕望着父亲的脸，心里满是愧疚。父亲年事已高，如果自己真的就这样死去，对他的打击该有多大啊……
他真的要好好感谢灯遥……
对了，灯遥呢？
“爹……”此刻他还是有些虚弱，“你看到什么人了吗？”
夏老爷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他望向小佺和其他家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手指按在仍在发热的石头上，夏云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昏睡中他似乎看到了灯遥的脸，薄唇微扬，笑得有点轻狂。
他知道灯遥跟他一起来了，离开了他的浮世阁，到阳间来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为什么？”
“在阴间待得太久，腻了。”
“……”
手臂上，脸颊上，还残留着他微凉的气息。或许他就是一只鬼，只是外形有些与众不同。做人皮买卖的鬼老板，那张皮也未必是自己的吧？
只有那双眼眸，是他从未见过的色彩。
初遇时那淡淡的一瞥，夏云痕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直觉。
他与灯遥，还会再次相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鬼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