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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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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10时整,禹江国际大酒店的招待会准时举行,掌声、快门声此起彼伏,会场气氛比想象中的热烈,按照日和的议程安排,重要人物发言结束后是自由交流和酒会时间。
“对于一段时间以来的交通封锁,给各位造成诸多不便,我表示遗憾和歉意。我国乃文明之国,故而无法容忍不法之徒对一名无辜学者的残忍迫害,这种暴力行为是对科学、对社会的挑衅和侮辱,若不除之,必将影响禹江的长治久安。我们日和帝国历来致力于实现亚洲列国经济的共同发展,致力于帮扶经济落后国家脱贫致富,致力于帮助其摆脱落后政治力量的腐朽统治……禹江是中华大陆对外贸易的中心城市之一,与诸位一样,日和帝国不希望看到这样繁华的城市因战争和暴徒而遭受毁灭,禹江的发展离不开亚洲、亚洲的繁荣也需要禹江的支持……”田中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的中文混杂着日和及东北口音,虽不及藤井流畅,却也可以让听众听得清楚明白。“截至今日,我们已经不同程度地打开了东北、华北、华东以及华南局部各主要城市的市场,我们将会针对不同地区的经济水平采取不同的经济政策,以便最大限度地改善当地贫弱的生活现状……”
各报社的记者奋笔疾书、各国翻译紧张做着传译,日和驻华大使田中大和今日的讲话将成为禹江甚至整个华东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
成群记者中,展光照勉强从不同角度给田中拍了几张照片,他对这发言人没什么兴趣,镜头聚焦的基本都是其周围的事物。他旁边的人偶尔含糊不清嘟囔几句,听语气像是对日和此番态度的厌恶,声音不大,故而很少有人注意。藤井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日驻禹江宪兵司令长官宫本健一郎,一身戎装的他看上去对田中很是敬重。
“……帝国将对有合作关系的禹江各大民营、外资企业实施三大优惠政策:第一,对九大行业提供定向补助。第一个行业,机械制造业,凡是在禹江生产、组装……第二个行业,纺织……第三……”
田中依旧兴致勃勃讲着,掌声适时响起,日婊这牌坊是非立不可了,展光照听他一二三四五没完没了讲得脑仁疼,便借休息之际端着相机在一边观察日方混在与会人群中的暗哨警卫。来宾席中,他瞄到了正装打扮的顾镇中,其正严肃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在本子上记下点什么并与旁边的来宾交流几句。展光照心中苦笑,天天在场面上混的人就是不一样。
“……禹江的发展离不开诸位的鼎力相助,帝国希望各位能够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共同为禹江发展、为亚洲繁荣做出贡献!”
伴随着田中大和的鞠躬和热烈的掌声,这该死的讲话终于结束了,展光照如释重负地举起相机与他的同行一道猛按快门,来宾提问之后就是关键的酒会时间了。
提问情况在意料之中,讲话途中能轻微听到的不满和私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隔靴搔痒乃至趋炎附势的提问,胆敢在此与田中针锋相对的少之又少。人都是惜命的,正义、真理和执业精神在此时多半是苍白而微不足道的,心存反抗的人要么死、要么另辟蹊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曲线救国’罢。”展光照瞄准田中志得意满的脸——咔嚓。
留声机放出欢快的乐曲,酒店大礼堂已备好了美酒与餐点,烤鸭、寿司、鹅肝、牛排、炸鱼等各国经典料理齐聚,供来宾自助取食。工、商、军、政各界人士聚在自己的人际圈子里交谈,这次招待会成为他们拓展关系的桥梁。日和方面不失礼节地敬酒,田中在几个人的陪同下与周围代表打招呼,面子上的事情结束后,他就应该回去休息了。展光照近不得前,便自顾盛着食物,借来往人群的掩护不远不近地暗中观察,他知道,在他观察别人的同时,一些人也在观察着他。
酒会离不开歌舞,舞女们不失时机地现身助兴。14时08分,展光照看了手表,田中上楼后第十五分钟,被他锁定的几名便衣特务开始松懈起来。他整了整衬衫外套,托服务生保管相机后,信步走向洗手间方向。他路过顾镇中身旁,对方早已融入酒会交际圈,其看上去很有女人缘,正在三五名交际花的陪伴下跟几位新老朋友闲谈畅饮。他径直走进洗手间,不愧为国际大酒店,连洗手间的装修都要比中上层人家高上好几个台阶。
洗手间并不完全隔音,除了水声,能隐约听到会场正放着的流行歌曲《禹江花月夜》。展光照将自己锁在里数第二间隔间中,四下看过一圈后,轻轻打开马桶水箱盖,伸手在浮球杆上取下一小块粘着的胶皮套,抽出其中纸片阅罢冲走。他提了提腰带,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走出洗手间。
回到会场,他取回相机并拿了布丁、大福、鸡肉卷,外加一杯红酒,绕过人群,在大厅左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独酌,舞女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一会儿,一个喝得微醺的男子拄着手杖走得并不稳当,许是地砖有些滑,他趔趄了一下,展光照顺手扶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劳驾了,腿脚不便,又多贪了几杯。”那人差点摔倒,平稳了呼吸便向他道谢。
“您客气了。”展光照见他头发略显花白,一身价值不菲的白西装解了扣子随意穿在身上。
“小兄弟在哪高就啊?”那人向服务生要了杯白兰地,一点不认生地向展光照问道。
展光照笑了笑:“在禹南商报做记者混口饭。先生您呢?”
“唔,我从商之前也做过几天撰稿记者呢。”
“在禹江吗?”
“不,在都宁做过两年,后来便南下经商了,还是做生意来钱快啊,记者太辛苦。”他眯起眼,似是充满了对过往的回忆。
“我有个亲戚在都宁,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展光照显得心事重重。
那人递出高脚杯:“愿他安好。”
展光照与之碰杯:“借您吉言。”
那人享受地饮下白兰地:“司空。让你久等了。”
“提督。很荣幸认识您。”展光照尊敬地看着他。
司空点头笑笑,这位提督比他想象的要年轻许多。“这次任务,我只负责提供线索,不参与行动,所以更多的事情需要你们禹江站自己解决。”
“您放心,我明白。”展光照切着鸡肉卷,不动声色听着。
司空的专注目光一直落在厅上舞女的一颦一笑上。“田中的发言你认真听过了吧。”
展光照刀叉顿了顿,他有些窘迫:“……有些不太懂……”他哪里记得住经济政策那些七七八八的条条框框。
“同知懂这个,你跟他研究。”司空并不在意展光照的反应,品了口白兰地接着道:“经济政策是幌子,行业合作补贴也是声东击西,他们要借合作的引子东西进华中,且把注意力放在交通线上,尤其是与公、铁、水打过交道的人身上。”
“您指交通局?”
“不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到个人,但这个方向不会有错。”司空将残酒一饮而尽:“还有,李晋、刘鹏、高德彪这几个人,最好严密监视。”
“高德彪…好像不是交通口的。”展光照有些疑惑。
“日和的一些事务研究资料中出现过几处只有当事领导才可能熟知的内部消息,一定是高层领导泄密。”杯酒下肚,他红光满面。“这几个人有过相关经历,现在又都在禹江,不得不防。”
“我记住了。”
“我们不能再联络。东西在华尔银行,口令是我代号的电码。”他放下空杯,拄着手杖缓缓起身,几名舞女迎上来拥着他离去。
展光照依旧自顾吃着,他盘子的一侧多了枚钥匙。
华尔银行保险箱中取来的是一卷胶卷,展光照已将照片冲洗完毕,黑白的图像中显出日和高层的一份文件和纪要若干。
顾镇中放下照片不无调侃地叹道:“日和在招联络员了,又一批汉奸横空出世。”
“除了交通部门,我们还得监视李晋、刘鹏、高德彪这三个人的行踪。”展光照看着顾镇中,其中一人的名字令他眉头紧锁。“李晋曾主管铁路运输处,去年升任副局长;刘鹏原负责航政局船舶安全工作,1931年卸职后接手了一家货运公司……”再往下,他迟疑了。
“高德彪原是铁道警务总局禹江分局副局长,1933年6月调任警察局,任局长。”顾镇中接过话头,这些人他皆有耳闻,也知道展光照是什么意思。
“站长。”展光照正色。
顾镇中抬眼与之对视:“你放心,我还不糊涂。”
顾宇嬉皮笑脸地站在顾镇中桌前:“二叔,这回你可找对人了!别的局我不知道,但咱们局长我最了解了,他家、他老婆孩子、他二房……”
“少废话,你给我记住,只许暗中观察,不许擅自行动,听到了吗!”顾镇中瞪着他。
“放心吧,不就是摸清他每天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有什么反常举动吗。我是搞侦缉的,知道怎么做,这点事包在我身上,一有消息我就通知您和展大哥。”自街道遇袭,加上警局工作搁置,顾宇活活闲了好几大天,这么好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差事揽过来。
“我可告诉你,宁可探不到情况,也不能暴露身份。这事要是砸了,咱们全得完蛋,你自己掂量。”顾镇中不遗余力地给侄子打预防针。
对于这些分派任务时的必备警告,顾宇早听得厌了:“知道啦。”他凑上前:“二叔,咱们局长到底犯什么事了?”
“犯什么事了,被我们盯上还能犯什么事?”
“说高局长作风有问题我信、说他黑局里办公经费我也信、说他收受贿赂我更信,可他还真不像有胆子当汉奸的人啊。”顾宇挠头道。
“汉奸要是都写在脸上,还要咱们干什么?”顾镇中知道他扯不出什么正经话:“去去去,赶紧准备一下,人都安排齐,别到时候连个接应、望风的都没有。”
顾宇得了任务颠颠走了,顾镇中有些怅然地望着他背影。他找到展光照:“小宇那边我有些担心,这愣小子一天神神叨叨不一定捅出什么篓子,得留意着他点,若不是他在侦缉队,跟局长接触的机会多,我是绝不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的。”“也罢,是时候锻炼他一下了。”他补了一句,权当安慰自己。
“站长我明白。”在顾宇这件事上,顾镇中别无选择,他对面的展光照也是一样。
自上回被放趴在地之后,顾宇便很少有机会再与展光照单独接触,一是站里事多没时间,二是他顾宇没胆子再去撩拨。这次的秘密调查任务终于又给了他机会,警察局里的情况除了定期汇报顾镇中之外,他也不忘再告诉展光照一遍。
“哥,这是我们局长这两天的外出记录,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九点左右到办公室,中午回家或者在附近饭馆吃饭,下午没什么事就去二房那。他平时也会去公共区,不过这一阵不是出了我二婶的事么,日和搜得紧,我估计他也想暂避风头。”顾宇说得条条是道。
“你这跟得够紧的。”展光照看着手中被记得密密麻麻的两页笔记纸。“当心被他察觉。”
“嗯。因为我二叔的关系,我跟他家走得还是挺近的。对了,昨晚局里几个人去他二房家打麻将,上车时,我见到他公文包里塞着本白色封皮的书,大概半寸左右厚,看开本好像是画册,没看清名字。”
“你翻他公文包?!”展光照差点气血逆流。
“没有,外盖没关严,我看到的。”顾宇感受到了展光照骇人的气场。“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我们局长除了钱和机密要件之外很少随身携带别的东西,物品什么的都是交给秘书。”
“然后呢?”展光照按捺住把顾宇踢进顾镇中办公室的冲动。
“开始我觉得可能是给他儿子买的画册,但我们去的是他二房家里,离开时候他没带那个包出来,他二姨太连字都不识的。所以我比较在意那本书,如果他真的暗地跟日和来往的话,那个会不会是联络信物。”顾宇严肃起来,并不像之前那样嬉皮笑脸。
展光照冷静听着,以顾宇对高德彪的了解,这确实是个值得深挖的情报。“这事站长知道吗?”
“没来得及说呢,他知道又要跳脚了。” 顾宇嘟囔着。
展光照无语,难道我就不会跳脚吗……“罢了,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他大房二房家你熟悉吗?”
“熟悉!可熟悉了!我把平面图画给你。”
“别着急,除了平面图,我还需要了解他家的周围环境、警卫情况、成员生活习惯。到时我们碰下时间,你找机会把他约出去,算上观察和撤退时间,每家至少留给我两个小时。而且这事只能你一个人去做。”顾宇打鸡血般的亢奋令展光照有些无奈,在对事物和情报的直觉上,顾宇有着不次于顾镇中的敏感,但论性情和行事风格,他跟他二叔简直是天壤之别。
“保证完成任务。”顾宇撇下句话,一溜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