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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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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日,夏至。
孟姝斜倚在榻上,眼眸半阖,鼻翼微微翕动,呼吸轻缓而微弱。
今日的天气已是有些燥热,但她身上掩着一层薄毯,却仍是觉得手脚冰凉。就连耳边清晰的蝉鸣,也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夏日初至的温暖。
虚掩的木门被轻轻一推,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传来。
孟姝的眼睑微微一动,略显病态的面容上带出一丝倦怠。她轻轻叹了一声,对着身后的人低声道:
“嬷嬷,不必再做那无用功了,本宫这身子,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谷嬷嬷手里拖着托盘,苦黄色的药汁泛着微微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眶。
“公主,莫说这些。老奴是眼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的身子素来康健,哪会因着这小小的伤寒就垮了。”
她说着,忍了鼻酸,双手捧着瓷碗跪在孟姝身前,一勺一勺的将药汁送入她口中。
药汁苦涩的令人作呕,孟姝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有气无力的撑着身子,往日深邃而神采斐然的双眸,如今也多了一缕沉重的死气。
谷嬷嬷颤抖着双手把空碗放回了托盘上,缓缓起身,对着孟姝道:
“公主,老奴这便退下了,一会儿让从柏从竹近前伺候。”
孟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直到谷嬷嬷紧紧揪住了双手,低垂着的双眼里滚落大颗的泪珠。
孟姝这才转过头,望着窗外翠绿的枝叶,仿佛看到了她幼年时,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的乳母。
如今她老了,乳母也老了,有些事情,看不开了。
“嬷嬷,退下罢。”
沉寂了许久,孟姝才出言打破了这一室的窒息。
谷嬷嬷紧紧的抿着唇,再次跪下向她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时,面上已经是一片坚定的神色。
她托着托盘,慢慢离开孟姝的视线。
毓秀长公主孟姝,曾经也是名满天下的风光人物。多智而近妖,对于朝政之事,更是杀伐果断,亲手将幼弟送上了皇位。
正是因为她成功了,所以她得以扬名,而非插手朝政招世人唾骂。就在所有人猜测什么样的男子会成为她的归宿时,她下嫁寒门,从此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
孟姝无疑是聪明的,但聪明过头的女人往往会在最简单的事上犯傻。她认为自己的人生都在掌控之中,她也自认从不端公主的架子,就如同寻常女子一样伺候驸马,即便有公主府,也从来不曾冷落于他。
可是她忘了,她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问题。或是说,对于她的驸马来说,她的身份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毓秀长公主本应遁入空门,长伴古佛,这对于那些虎视眈眈的亲王,处处盯紧的御史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她不甘心!
即便明白拖着这样的身子,面临着这样的绝境,已经毫无转圜之地,但她还是不甘心。
她本以为她是赢家,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却输的一败涂地。
孟姝抬起手放在眼前,白皙纤长的指节如今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肉皮。原本粉嫩圆润的指甲,此刻正泛着浅浅的紫青。
小产后缠绵病榻近五年,她的时间已到了。
人之将死,往昔的回忆就像潮水一般涌来,在她微弱的意识中来回流淌。她看见自己虽处后宫,却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也看见新婚之夜,她俊秀郎君的温柔小意。
还有她与幼弟,当年的五皇子,如今的宏德帝,从小到大的相伴相依。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她侄子侄女的出生,也没能见证今朝天下
变为盛世。
她的意识已渐渐的有些模糊,但她所认为的良人亲手将毒药交给谷嬷嬷的场景,却历历在目。
一个是她同床共枕数十载的驸马,一个是从小护她,疼她的乳母,心如刀割的滋味,不过如此。
她宁可自己那天自己没有一时兴起想要出门走走,总归是要死的,不如死的无知一些。至少比现在要好,怀抱着满心的痛楚酸涩,不甘怨愤。
她不想恨,却不得不恨。
越恨他们,就越证明了她的识人不清,她的逃避懦弱。
然,她最终还是抱着这份心情,阖目,失了最后一丝生气。
等到从柏从竹进来时,孟姝已经沉沉的靠在了榻上,蛾眉微松,略显枯黄的长发铺满了她身后的软垫。她的面颊有些凹陷,只能依稀的辨别出几分年轻时的秀美风姿。
从柏手中的羹汤狠狠砸在了地上,从竹一声悲鸣,连跪带爬的扑到她榻前,痛哭出声。
在这夏至的傍晚,风光了半生的毓秀长公主,薨于重疴,终年三十五。
正是这时,风云变幻,天狗食日,百姓见此颇感惊惶,皆闭门而不敢出。
宏德帝闻此讯大恸,悲泣数次,三日不朝。后举国缟素,一月不得有沾荤腥。
长公主薨后,乳母谷氏落水自尽。驸马李诚积郁成疾,却不肯多作休憩,拖着病体主持公主丧仪。深情不悔获得朝野上下一片称颂,直道二人情深缘浅,难以相守。
过了近三月,这一桩才渐渐的平息了下去。
曾经荣华的公主府仍旧碧瓦飞檐,但是缺少了主子,这府邸就像是一座空壳。府里的人获了赦免,走了一批留了一批,孟姝身边的从柏守了一年便走了。从竹却自梳留了下来,看顾这府邸。
这日,从竹如以往一般焚香净手,跪在灵堂前,将每天的经书念完。过了近两个时辰,她方才停下来,对着孟姝的灵位躬身一拜。
袅袅烟雾缥缈而上,她望着那孤零的字牌,忆起公主曾经的音容笑貌,眼角不觉又湿润了几分。
她记起公主去前一日,留下她说了许久的话。说她这一生波折,难有安睡的时候。殚精竭虑,错失了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
点点滴滴,从小至大,一直说到如今。想到那时公主的神情,想来已是看破了这一切。
谷嬷嬷的投毒不是秘密,她知道,从柏也知道。但是公主没有拦着她们,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若是嬷嬷都不可信,本宫又能信谁。”
没成想,嬷嬷到底还是让她失望了。
公主曾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将身家性命托付在了她们这些身边人的手上,就没有想过离了她们的心。
“从竹,我还是没做好,没平了你们的后顾之忧。”
她听到公主最后的话,已是喃喃自语。那时的她,不像是通身华贵的长公主,而似被困在牢笼里的普通妇人。
她问:“公主,若是嬷嬷真的……又当如何?”
孟姝微微一笑,眼眸中缀着点点微弱的荧光。
“喝了便是。”
这瞬间,她恍若看到了那个手持古书的少女,在群臣的注目下,朗笑晏晏:
“旧国不反,何立新邦?”
她觉得那样的公主,容华极盛。
公主合该是那样的,而非被病痛折磨,形容枯槁。她见到公主日渐消瘦,心口揪成了一团乱麻,再加之谷嬷嬷这样的重击,她实在是忍不住哭出声:
“公主,奴不愿公主以身犯险。”
公主本就年长于她,闻言便将她搂入了怀中,瘦削单薄的身子有些温凉,却让她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
“人固有一死,这既是我的命数,我自安心的受了便是。”
她哽咽着看向公主,在那眸中,她看见了显而易见的释然。
“公主,不怪驸马与嬷嬷?”
公主叹了一口气,似乎从她久病以来,她叹气的次数愈发的多了。
“如何不怪?不仅怪,而且恨,可那又如何?”
公主的声音有些喑哑,充斥她着难以辨别的复杂情绪。
“你记着,若明日我去了,那我就是不甘的,心怀怨恨的。待我入土,替我多念几遍经文,让我不至于变作了厉鬼。”
她重重的点了头,即便公主化为厉鬼,她也不会有所惧怕。在她心中,公主永远都不会狰狞丑恶。
第二天,公主没有熬过她的命数。当看着谷嬷嬷出来时的神情,她就知道无力回天了。
公主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手上。她几乎想要冲上去狠狠的质问谷嬷嬷,质问驸马,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将指甲掐入了手心,嘴唇咬出了鲜血,才把那恨意默默的咽了回去。
公主入殓的当晚,她把谷嬷嬷唤到碧湖边,从她口中得知了经过。
恁地讽刺。
为了一个滥赌的孙儿,就害了公主的命。果然,不是公主做的不够,是她信错了人。
她觉得脑中的弦绷断了,不记得到底经过了什么,最终,她亲眼看着谷嬷嬷在她渐渐收紧的手下断了气。谷嬷嬷的双眼暴突出来,放大的瞳孔紧紧的盯着她扭曲的面颊。
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意,酣畅淋漓。
谷嬷嬷的尸首被她丢弃在了碧湖中,同时丢掉的,还有曾经的从竹。
谷嬷嬷的死作为陪葬品,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公主府里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从柏也走了以后。她将自己关在了府里,每日陪伴公主。
但这一切还不是尽头。
从竹的眼角落下一行泪,她闭上双眼,低声道:
“公主,愿公主来生褔泰安康,幸福和乐。那些业障,就让从竹替公主背负。”
她说完,深深的磕了一个头。
空气中仿佛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转瞬即逝。
毓秀长公主死后第二年,六月二十二,夏至。
皇宫内一处阴蔽的偏殿,高烧三日的痴傻少女,微微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