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往事》偃师之恕

2、桃源往事（下）

　　一个红衣服的人的水面漂着。她的手里抱着两根手臂粗的桃树枝，可能是桃树枝卡在了河边的泥里了，所以才没有继续往村子中心漂。
　　身边有大人在争吵。
　　“说不准是活人，捞上来看看有救没有？”一位胡子拉渣的汉子举着一根顶上绑着鬼面的长竹竿，他身子往前探，正准备将竹竿伸下水。
　　一个面容因惊恐而歪曲的中年妇女一把夺过竹竿，甩了他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要你管这等闲事，你敢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家里来！”
　　胡子大叔回敬一个耳光，那妇女险些摔倒。他夺过竹竿，指着那妇女骂道：“狠毒妇人！我就救她怎么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怕什么脏东西！”
　　胡子大叔抄起竹竿就去够水面上那女的，附近有个捕鱼的从家里拿来了张破网，一起把她拖了上来。
　　那个女人被拉到岸上。浑身湿漉漉的，红色的像是血一样的东西从她的身下流出来。在蜡烛点点黄色的光下，我看见她安静地躺着，头发披散着，穿着我们从没见过的衣服，两只胳膊全都露在外面，脖子也不遮住，而且那像是裙子的东西都没有遮住膝盖！两只胳膊和两只大腿露在外面，旁边的大人嘴里啧啧啧的，“哪家的姑娘成穿着这样真不害臊！”“兴许是被人抢了吧！”“死东西看个女人没羞没臊！”“伤风败俗！”
　　莫小明正想走上前去，我紧紧拉住他，他只好乖乖站在原地，“莫小明你说她是什么东西啊？”
　　“看着不像鬼啊。”
　　“你见过鬼啊？”
　　“没见过啊，”莫小明一边讲一边跟我比划，“鬼嘛一定是长得很丑的，青面孔，牙齿像野猪一样！你用脑子想想嘛！”
　　“那她怎么会从无念河南边漂过来？那边从来没有人的……”
　　莫小明愣了会，咽了口口水。我感到我拉着的莫小明的手手心里黏糊糊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盯着那女人的眼睛就是挪不开，原来她的衣服并不是红色的，有血的地方才是红色，仔细看可以看见鸢尾花一样的花纹。我看见她沾着血的脸微微抽动了下，嘴唇张开，“救我，打电话……”她说了一句又一动不动了。
　　打电话？我们没有人听得懂她的意思，于是有人去报告族长，不知道族长会不会救她。大人说她“伤风败俗”，我知道那是不好的意思。可是我觉得她挺好看的。
　　后来，姥姥一把鼻涕一把泪找过来。把我拽回了家，姥姥狠狠训了我一顿，还罚我不许吃糖糕，都是莫小明惹的祸。也不知道那个河里漂过来的女人怎么样了。
　　我问姥姥，姥姥说那是不正经的女人，脑子有问题，不用我瞎操心。我很难过，我对姥姥说那个女人很漂亮，只比我难看一点点，她死了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也许以后再也不想吃糖糕了。
　　姥姥摸了摸我的发髻，“来，姥姥帮你梳梳好，你看都乱了。”姥姥的梳子轻轻的梳，一下往上一下往下，可舒服了，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那个女人穿着有鸢尾花花纹的裙子，披着乌黑的长头发，她蹲下来叫我，“青鸾，到这边来……”

　　快到秋天，桃树上的桃子快被摘光了，只留下了一树快要掉光的叶子。莫小明说，在村子最南边朱雀奶奶家西边的小丘上，有一些桃树结果比较晚，那里的桃子汁特别多。我们约好一起去，我叫莫小明保证我们绝不去村子的更南边，族长的惩罚可一点也不好玩。
　　晚秋阿姨家的鸡起得最早，他们家的鸡一叫我就爬起来。姥姥还在睡觉，我偷偷在姥姥耳边说“姥姥我去找莫小明玩了”，姥姥“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没听见。不过没关系，反正姥姥说“嗯”就是答应了。
　　莫小明今天穿了件绣金边的绿袄，煞是亮眼。破羊皮帽子的帽檐也不再一翘一翘的了，嗯，今天鼻涕也擦得很干净。
　　“莫小明你今天怎么穿新衣服了？”
　　莫小明腾地一下脸红到脖子根，“胡说，我又不是穿给你看的……”
　　真是奇怪，我也没说是穿给我看的呀。
　　莫小明挠了挠变红的耳朵，“我们去吧，早点去午时可以回来吃饭，大人就不会发现我们走这么远。”
　　我和他在路上聊着天，“莫小明你爹爹今天还捕鱼吗？”
　　“他往北边一点去了，他说无妄山那里从山涧里跑出来的一些鱼还不错。”
　　“哦。”我想着那个女人，莫大叔是因为那个女人从南边的无念河漂过来才不在那里捕鱼的吧。
　　“上次你跟我乱跑，你姥姥罚你了吗？”莫小明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看，看看谁家的院墙里的果子长到外面，就跳起来摘下。
　　“姥姥罚我不许吃糖糕。”
　　“你姥姥答应你出来了？”莫小明摘到一个很小的橘子，使劲剥开来。
　　“嗯。”姥姥那算是答应了吧。其实从那个女人出现开始，姥姥就更不许我乱跑了，要是又被姥姥发现我乱跑，那姥姥会罚我什么呢？
　　“莫小明，你知道为什么大人都很紧张那个女人吗？”
　　莫小明忽然来了劲，“我听隔壁班的嬴子衫说，他爹爹和族长一起审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没死吗？”莫小明这点还是很好的，知道村子里很多事情。
　　“没审完就死了，族长还叫村里的大夫给她治病的。淳于大夫找了好多的三七和艾叶。不过后来……”莫小明支支吾吾，一脸的郁闷。
　　“不过什么要说什么怎么不说呢？”我揪了他一把耳朵，他疼得一下跳起来。
　　“我说我说，他们把那女人放在关野兽的山洞里了，据说吃掉了她我们这里才干净！”
　　那群不像话的大人！莫小明肯定还知道其他什么，怎么我问一句说一句急死我了。
　　“为什么啊！族长是不是脑子不清楚？”
　　莫小明叹口气，“哎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个疯子！族长怕会过给村子里其他人！”
　　据莫小明听嬴子衫说，嬴子衫听他爹爹说的，那个女人一直叫族长打什么电话，什么妖妖久，妖妖灵，像术士的咒语一样。那个女人说自己是从“苏州”来的，正坐着一辆“汽车”来桃源镇，没想到被车子撞了，不知道怎么的就出现在这里了。那个女人想让我们送她回家看“医生”治病，会给我们好多“钱”报答我们。族长说她老是胡言乱语，肯定是疯了。治病最厉害的淳于大夫也说这疯病没法治，就怕过给村子里的人。
　　我们走一会，歇一会，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还没有走到摘桃子的地方，我都有点不想去了。那个女人现在已经被吃掉了吗？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了呢？
　　“莫小明你说她真的是从无念河那边过来的吗？”
　　“我可不知道。”
　　“你说族长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河的南边呢？”
　　“不知道。”
　　“那个女人说不定真的是从很远很远的无念河那边来的。”
　　“说了我不知道！”莫小明老是说不知道，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而且他居然还生气，我还没生气呢。这下我真的不想去摘桃子了。我看着他的金边绿袄，越看越难看，真的再也不想理他了。
　　我掉头就往回走，莫小明追上来问我：“你不要去摘桃子啦？我们都快到了。”
　　我转过头对着他：“莫小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莫小明学大人叹口气：“又怎么了啊？女人真是麻烦！”
　　莫小明经常做一些我不敢做的事情，比如中元节他拉着我去看那个河里的女人。其实我现在非常想去见见那个女人，问问她无念河的那边的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其他的村子，他们那里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不一样。还有我的爹娘，他们是不是真的在那边，我想见见他们的。莫小明连我想的这个都不懂，真是笨死了。
　　我掏出戴在贴身的项链，其实只是一根绳子挂着一枚像鸟一样的徽章。姥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是我的爹娘留给我的，我绝不可以拿下来。我把它拿出来给莫小明看。
　　“莫小明，”我顿了顿，大人要我们注意他说话的时候也经常停一下。
　　莫小明果然注意了，一本正经地听我说话。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这是我的爹娘留给我的东西，”还要说什么呢，这么正经的讲话就结束了吗？我刚才为什么生气呢？还应该再讲点什么吧。“我想去找他们。”女娲娘娘啊！我居然说出来了！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要去那全部桃源村的人都不能去的地方吗？去无妄山桃源村会被山神砸碎，那去无念河呢？有一回族长到我们学堂来了一次，讲到无念河，族长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最前面一排小虎的眼睛，把小虎都吓哭了。后来先生才对我们说，如果村子里的人敢到很南边的无念河去，无念河尽头的河水就会把人卷进去，去那里的人一个都回不来。
　　我转过身捂住嘴，心砰砰地跳。等我好了一点回过去，我看见莫小明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像在想什么东西。莫小明是真的在想怎么去吗？！他不会当真了吧！
　　我知道到了午时不回家姥姥一定会骂我，可是莫小明现在认认真真想的样子真的让人很开心。我想让他说“好我们一起去”，又想让他说“你疯了吧我们回家吧”，太奇怪了。
　　莫小明抓住我胳膊，“今天我爹爹捕鱼，修民叔叔就不捕鱼，他的船就在这附近！”
　　有他这样的小伙伴，真是太刺激了！

　　修民叔叔的小船就在河边拴着，平时也没人看管。碰到修民叔叔不捕鱼的时候，邻里乡亲不打招呼就撑着船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只要回来的时候跟修民叔叔说声就是了。
　　我和莫小明解开绳子，趁大人不注意跳上了船。虽然借船人人都可以借，可是我们这样小的年纪，怕是会被大人拎着耳朵抓回家里去。
　　莫小明从小随着他爹爹捕鱼，平时也帮莫大叔划两桨，手法倒也挺熟练。船桨推开水波，向陌生的南边漂去。
　　“青鸾，你听说过夸父吗？”莫小明两手推着桨，鼻涕腾不开手擦，他只好吸一下鼻子。
　　“你赶紧划船吧，还没划出村子呢，被大人发现就不好了。”
　　“青鸾，我们像不像夸父？”莫小明又问。
　　“你个子那么小，哪里像了！是脑子进水了吗？！”莫小明划个船怎么变奇怪了，不跟我讲村里的新戏，也不讲他爹爹捕到的好吃的，讲什么夸父！学堂里的先生最不喜欢夸父了。
　　“青鸾，其实我挺喜欢夸父的。”莫小明一本正经地跟我讲。他已经满头大汗了，脱掉了外衣，露出了磨了边的白色小褂子。他看着远方，眼睛发光一样。快要经过朱雀奶奶家尖尖的房子了，经过了朱雀奶奶家的房子，我们就离开桃源村了。
　　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身后最后几座稀稀落落的房子正在离我们远去。
　　“莫小明。”我有点冷，可是头又很热。无念河的水很清，我看见河里时而有鱼游过。“莫小明……”我叫了两次莫小明，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傻呵呵地笑着，眼睛里放着光。
　　太阳已经在头顶了，耀眼到睁不开眼睛，捂住眼睛时又好像有好几个太阳在眼前晃啊晃的。不知道姥姥有没有在找我。
　　很安静。只有水的声音。
　　我把手伸到河水里，一碰到那陌生的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我下去，我赶紧拿起来把手藏在怀里。
　　“莫小明。”他终于“嗯”了一声，“莫小明你肚子饿吗？”我想回家。
　　“有一点，修民叔叔的网在船上，我捞些鱼上来。”莫小明放下船桨，他真的想去拿网捕鱼！笨蛋又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我们吃生的吗？”我找到一个不吃鱼的理由，莫小明会恍然大悟拍下脑袋说“我们先回去吃饭吧肚子饿了”吗？
　　莫小明的白褂子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可是他并没有跟我说回去，他只是看着的我脸有点出神。
　　“你看我干什么？”我摸摸脸，没有泥巴呀。
　　莫小明手指头抵在船边上，来回摩挲着，“青鸾，你长得真像那个女人。”
　　怎么又感觉凉飕飕的。我倒吸一口冷气，船“咯噔”一下，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开始害怕了，不知道怎么的莫小明刚说完那句话就像莫小明他娘到我家了一样，鬼气森森的。
　　“你又胡说！”我轻声指责他，太大声了船会被水吞了就完蛋了。
　　水面上升腾起一层雾，看不到太远的地方。莫小明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面子什么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莫小明我们回家吧。”
　　莫小明想都没有想就说：“好。”他是等我提出回家很久了吗？
　　船有可能是碰到石头了。莫小明脱下褂子，“扑通”一下跳下了水，他把船推离了石头，船朝着村子的方向前去。等到家就安心了，吃点姥姥的毛栗子也没事，等到家了就好了。

　　白茫茫的雾更浓了，我和莫小明的头发都湿了。莫小明划了一会，瘫坐在船里，“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休息会。”
　　我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个红色的小袋子，里面是几颗晒干的蜜饯。那是中元节的时候晚秋阿姨给我的，我本来准备上学的时候留给隔壁班的蔺墨迟的，他是学堂里除了我之外最聪明的人。现在我拿出来给莫小明，还真有点舍不得。
　　“莫小明给你蜜饯。”莫小明在大雾中也有点模糊了，远处的东西就更看不见了。莫小明你吃了蜜饯赶紧划回去。
　　“你不早拿出来！”莫小明一把夺过去一大半。
　　算了，他多吃点就多吃点，能快点回去就好了。
　　蜜饯甜滋滋的味道让我稍微好过了些，吃着吃着我们就回去了吧。
　　我都有点看不清楚莫小明了，船桨击水的声音在耳边模模糊糊。我记得莫小明问我夸父的事情，我都没有回答他。
　　最后夸父怎么样了呢？先生说，夸父一直追啊追，追到了禺谷，喝干了黄河，死在了追太阳的路上，他的拐杖化成了十里桃林，就是我们这里的春天的粉色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