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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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四年，夏末。
帝都已消了酷热，一阵骤雨过后，天空如同恸哭后抽噎不止的少女，仍是时不时落下些细雨，洇湿了宫城内的亭台池阁。
元休并一众内侍，随着元澈由紫宸殿而出。
一行人绕过太液池，元澈见风急雨骤，一池断叶残荷，忍不住命御辇停驻，走到池边，看这眼前景象，叹了一声：“花落叶枯，瞧着也伤感。”
在他身后站着的元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苍白的病颜，还有俊秀眉宇间的惆怅，终究没有接话。
前些日子九王爷刚刚因企图毒害皇帝进了宗正寺，太后被气得一病不起，宫室之中一派压抑。
他如今已经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四年了。当今圣上是九王爷元憬生母兰妃一手抚养，与元憬情分颇深，想必处分了这个兄长，皇帝心里的滋味亦不好受。
元休心下流过千转百回，身后一个小宦官忽然小步快趋着走到元休身在，耳语几句。
“陛下，”他斟酌片刻，终究出声道：“忧愁伤身，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元澈眼眸一转，面上的伤感转眼就湮没无形，问道：“将军到了么？”
元直心知皇帝口里的将军唯李镇渊一人，同一旁的小宦官眼色来往，回禀道：“到了。正在青华殿门前候着呢。”
“去青华殿。”皇帝眼光一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连双颊都多了一抹嫣红，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只让人觉得拨云见月般豁然欣喜。
“诺。”
昭昇帝常驻的毓灵斋早已弃置，在皇城东南边新起了宫室，命为青华殿。
青华，是祝愿青帝芳华，岁月不改，上面的牌匾，还是皇帝难得任性地令李镇渊题的字。青华殿三个大字，若论境界，绝无右军那般高深，唯其工整刚硬，故予人精神一震之感。
新皇崇俭，宫室也浑然质朴，并无奢靡富华之象，只作批阅奏章，召见群臣之用。
只是自元澈登基以来，因政务繁忙，一月里倒有两旬是宿在这里。
御辇到了宫殿前，元澈远远便看到了直身而立的李镇渊，身量高挑威武，心头一阵欣喜，忙命人停下，步行到殿门前，唤了一声“文远”。
李镇渊听得身后脚步声，已经知是元澈，忙转身，对着元澈行跪拜之礼：“参见陛下。”
元澈连忙将他扶起，眉梢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此处没有外人，你我何须这般见外？”眼里脉脉笑意，细细看着李镇渊模样。
李镇渊方自边关返还，二人已是一年不曾见过，皆是思念欲狂，但在这他人视线可及之处，却只能两相凝视，不敢言语。
李镇渊目光落在元澈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心下亦是十分情动，小别犹胜新婚，更何况两人分别已达一年之久。
但此刻却是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情，他张了张口，见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同元澈前后走进青华殿中。
元澈引他到榻上坐下。四下无人，元休早已体察上意，引着众内侍离开，只把这方天地交予他们两人。
“文远。”元澈又唤了一声，不再压抑语气之中的情意。一手细细摸索李镇渊的脸颊。只觉得他的将军棱角更峥嵘，也较离别前消瘦了些，容貌益发英武。心中又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凑上去，想去亲一亲李镇渊的嘴唇。不料却被李镇渊不着痕迹地避过，不由诧异地顿住身形，同李镇渊对视。
只见李镇渊一双鹰目亮得慑人，唯独不见迷乱的情意，心下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陛下，端王一事……”李镇渊开口道。还不曾说完一句话，元澈便将手一抬，面色一沉：“你这般急着见我，却是来为元憬求情？”
怪不得他自从见到自己起便如此生分拘谨，端着君臣之仪，可笑他还以为李镇渊是思念自己，才紧赶慢赶地回帝都。
李镇渊见他道破自己心思，也不否认：“是。轩悟的性子我了解，此中多半有内情，还请陛下对端王宽宏处理。”
元澈见他一脸执拗，一口一个轩悟，一口一个端王，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怒道：“你的轩悟要杀我，你竟还替他辩解？”端王下的奇毒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休养了半月，身子才稍稍好转，只是顾忌他的病情为用心险恶之人利用，才不曾昭告，李镇渊非但不曾对他有半分关切，反而开口就是为元憬求情，怎能叫他不气恼。
他被李镇渊这一气，又是一番血气上涌，胸口剧痛，但他此刻绝不肯在李镇渊面前现出一点虚弱，硬生生忍了。
面对元澈的质问，李镇渊一阵默然无语。
李镇渊见元澈一双美目转冷，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庞更是白得瘆人，再一细看元澈身形也是削瘦许多，他心知元澈是动了气，可他性格耿直，认定元憬有冤情，又怕元澈盛怒之下把元憬赐死，这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来向元澈求情。
“宽宏处理？你可知他所犯乃大逆不道的弑君之罪？我不曾把他交予大理寺，已是留了兄弟情面，你还要我如何宽宏？”
“元憬性子淡泊，绝无谋逆非分之想……”
“李镇渊，”元澈冷笑道，看他的眼光又气又冷，“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谋逆之意，难不成还是朕逼他不成？”
“陛下！”李镇渊见元澈语气森冷，眼见已是怒极，立刻下了榻，跪在他面前：“臣愿以项上人头为端王担保，但求陛下明察秋毫！若是陛下不答应，臣就在此处长跪不起。”
元澈深知李镇渊是一个如何自傲的人，人前因君臣之礼对他尊敬万分，但人后二人却是情人，从不曾顾忌什么礼仪，他性子又执拗，若是真心不愿，没有人能强迫他，元澈更是爱他敬他，从不舍得折辱他。当年他伤了李镇渊的心，为求和亦是低声下气费尽心思。
不曾想李镇渊竟有一天为了别人跪在他面前。
“好。好得很！“元澈也起身，怒而拂袖道：“那你就跪在此处，永世不得起身罢！”言罢，转身出了青华殿。
元休还道皇帝今夜必宿在青华殿，正差人打点，却见元澈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疾步而行，连忙跟随上前。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叫元澈这般失态的人，大约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了。
元澈走不出几步，忽然停住，一手攫住胸口，元休连忙凑到皇帝身边，只见元澈已是满头的冷汗，想是已经难受得厉害，连忙抽出白绢递给皇帝。
元澈接过，捂住口鼻，剧烈地呛咳几声。元休心惊胆颤地见那雪白绢布上赫然一点怵人的深红：“陛下，这……”
元澈将白绢递回给他，理顺了气息，淡然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声张，叫御医来见我。”
“诺。”元休眼神一示意，立刻就有小宦官跑了出去。“陛下，您可千万仔细身体。”他柔声细语道，召来御辇，一手扶皇帝皇帝上车。
皇帝的身形犹疑停顿，回首望了一眼青华殿的方向，元休知道他心系青华殿里的那一位，必然有什么吩咐，连忙作洗耳恭听状。
“将军若在殿里超过一个时辰，你便同他说，让他回府去。”说完又顿了顿，眼波流转，显出些哀戚幽怨的神色：“若他执意不肯，便说他的话朕已经放在心里了。”
“诺。”元休心道圣人这多半是同李将军闹僵了，恐怕将军正在里面跪着呢，皇帝心疼将军，又不肯示弱，便叫他去传话。自己都被气得吐血了，也不肯告诉李将军。
他进宫十数年，与皇帝年纪相仿，从没见过宫里的哪位主子这样用情至深的。两人聚少离多，想必十分煎熬。
元休将皇帝扶上御辇，看着元澈的病容，在心里叹了一声，先皇在时，就是对最为宠爱的钟贵妃、李婕妤也没有这般上心，对当今太后、曾经的兰妃更是疏淡。
皇帝不立后也就罢了，至今后宫里没有一个妃嫔。要是李将军是个女子多好，娶进宫来，立为皇后，情投意合，成就一桩人间美事。哪怕是个寻常男子，也能寻个由头，封个名号，做皇帝近侍。偏生他是这样百折不挠、威武不屈的英雄男儿。
只是元休并不知道，如若李镇渊真是他口中的柔弱女子，寻常男丁，怕元澈也是断断瞧不上眼。
御医给皇帝诊过脉，开了剂温补宁神的方子，元澈躺在榻上，对一边的元休一施眼色，元休心领神会。出了紫宸殿，向东南方的青华殿而去。
看天色已过了近一个时辰，元休问门口守卫的侍卫：“将军可曾出来？”
侍卫道：“回元侍监，还不曾出来。”
元休点点头，将那沉重的殿门推开，迈入殿内。只见李镇渊依旧直身而跪，姿态巍然。
元休连忙上前，想要将李镇渊扶起：“将军快些起身罢，何故跪在此处？陛下命我来请将军回府，若是损了身体，让奴婢如何向陛下回话？”
“侍监不必再劝。”李镇渊道：“今日若陛下不答应，我是不会起身的。”
“将军。”元休叹了一声，“陛下先前说，将军的话已经放在心里，想是答应了将军的请求，请将军回去罢。不要让奴婢为难。”
李镇渊诧异地看着他。他心里也清楚元憬若真是给元澈下毒，犯下的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连着端王妃一脉都恐怕要杀尽了，也知道自己虽然跪在这里，实则也不过是无理取闹，望元澈心软，保好友一条性命，说到头，终究也不过仗着元澈爱他罢了。
可元澈真个这般轻易答应了，他却反倒自责起来。自宗正寺相见后，他对元澈多有苛求之处，换了任何一人，都做不到元澈这般待他。何况元澈如今已是帝王之尊。
李镇渊扶着御案起身，腿上传来一阵酸痛。他不以为意，只问元休道：“陛下现下如何了？可还生我的气？”
“将军莫要担忧，陛下既然命我来传话，便是早已气消了，只是……”说到此处，元休皱起眉头，欲语还休。
“只是什么？”李镇渊忙追问道。
“陛下身上余毒未清，先前出去时，想是动过怒的缘故，竟咳了血。”
“他咳血了？”李镇渊鹰目大睁，连声问道：“毒为何未解？现下可要紧么？”先前只说元憬下毒弑君，并未听说元澈如何了。他回想元澈脸色，确是中毒虚弱之象。是他情急之下疏忽了，一时之间，心内大恸。
其实元澈的毒是已经解了的，只是仍旧体虚，怒气攻心，有伤身体罢了。
元休常年在元澈身边，知道圣人一颗心全挂在李将军身上，故而说得夸张些，令李将军多体恤皇帝。
宦官愁眉苦脸道：“端王给圣上下的是南疆来的奇毒，太医院里的御医们束手无策，若不是萧阁主及时带回了解药，陛下怕是……”
元休再看李镇渊，见他已经是满脸自责之色，知道李镇渊绝不会就此事再纠缠，于是柔声道：“将军，天色亦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府罢，待陛下龙体好转，必定给将军一个答复。”
“也只好如此。”李镇渊道，看了眼元休，才自青华殿中走出。
元休看着李镇渊的背影远去了，才悄悄出了一口气，李镇渊方才那一眼，直看得他胆寒，还道自己已被看穿了呢。他是武人，身带疆场杀气，最能镇得住油嘴滑舌的小人。
以他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圣上此次中毒，怕是宫廷血雨腥风的又一场开端。九王爷不过是背后操纵之人的一颗棋子罢了，只因元澈对他没有防备。李镇渊这一跪，他的心怕是更冷了些。
皇帝与将军，是最适合彼此的人，亦是最不适合彼此的人。
各自有各自的忠义，谁也不曾有错，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他拢了拢衣袖，看着殿门外再度下雨的天空叹了一声。
不知这连绵的秋雨，何时是个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