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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乌衣行·牵丝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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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你还好么…”
“如果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走啊!”
“我相信你…”
“别死…求你…”
“你且告诉我…如何救…”
“走啊!”
“都是你…是你害死他的!”
“…知己…”
“等我回来…送你嫁给…”
“他不会回来了…”
“你把他还给我…”
“…大饥,民相食…”
“你不是神仙么…救他啊…”
“你护不下他的…”
“怪物!”
…
“你还好么?”
…
【壹】
荒原,大雪若鹅毛纷落,随风飞扬,有破败野寺,遮些许风雪,隐见火光。
行者一身黑衣,跋涉雪中若被掩埋,抬眸见野寺,竟也未急半分,悠悠然迈步而去。
寺中有一老翁,坐火堆畔取暖歇息,鹤发褴褛,神色疲累。见来者,并无相厌,邀其烤火休息。
二人闲谈,乌衣人为行者,自称忘川。老翁为傀儡师,持偶人牵丝为戏,借以谋生。来者好奇,请取人偶一见。翁启身畔雕花木箱,取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高约两尺,悬线二十余条,提立箱上,火映若灵。
翁持偶,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成人,自得其乐。偿得一灵木,刻为偶,自雕至绘,未借他人手,是为平生最爱。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傀儡木偶。
言至此,翁感怀至深,至且言且泣,来者未做言语,眸中若隐笑意。待其平静,肯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
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翁持线控偶,度曲咿嘤,屈指间,木偶翩然起舞,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
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
忘川未止,指端微动复静,碧瞳悠悠不知何所思。俄倾,火中木偶婉转而起,束绳皆断,似不畏火,以之为台,翩然起舞。绘面泪痕宛然,举手投足,美艳精绝。
翁震惊,抬手触火而不得近,呆坐原地,怔然相看。乌衣人起身,悄然出寺。
有女红衣,寺外相候,见忘川,单膝跪地行礼,手放额上,开口,语气竟带哽咽——“尊上。”
【贰】
她本是肆意桀骜的妖物,万事万物不放于心,行事随心所欲,自以为足傲视天下。
直至遇到他——冥魔水畔,噬魂崖上,他一身绛紫色长衫,上有暗色银纹游龙,手中执剑,地上漓漓鲜血滴落。
以一敌二,两位魔君,在他手下落荒而逃。他伤重,心情却很好,呼啸海风中,朗声而笑。
那般的意气风发,那般桀骜不羁,神魔皆不放在眼中的狂傲,带着不屑,一身锋芒,只是看着,便觉眸中刺痛。
但仍不愿闭上。
他站在那里,一人一剑,神魔不畏!
她上前,一句话没说便向他攻击,然后,如自己所料的败在了他手上。
他剑指着她,本是想杀了她,她却在他剑下大笑出声,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单膝跪地,就着自己的鲜血起誓效忠追随,云尊在己在,尊亡己亡,万灭不殇,不死不休。
他却没了兴致,随手把剑抛在地上,道:“我不需要。”
她笑,目光灼灼:“没关系,我自愿的。”
他凝眸看了她片刻,转身便走。她起身,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
从那刻起,她的生命中就唯他一人。他凛冽无谓被视作魔界叛逆,她便无畏无惧誓死追随。纵然这天地间王者无数,仙魔无数,豪杰无数,然,她眼中的王,只那一人。
这一切,直到仙魔之战——他不理诸事却是魔王,真真到了战场却没甚兴致,她不得已,代他领兵。
那一场横亘千年的战争,流血漂橹,亡魂嘶啼,双方皆伤亡惨重,最终以混沌出世,吞仙噬魔,白虎族族灭,四魔折损,天界结界重铸,魔族退却为终结。
那之后,他不再让她跟在身边。魔族动荡,他招惹的仇人太多,她需留下替他留意着,必要时,下手解决问题。
再之后,某天她忽的失了他的音讯,寻遍三界不得,直至他传信于她说己无恙不需寻。
再次见到他时,是他被魔族礼官请回——他同其余二位约定,去蛮荒替魔界取一上古神物,取得后,那二人对他再不干涉,以往互伤之事,一笔勾销。
她自是要随他去的。
她觉得他变了,许久未见,她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曾经万事万物不放眼中的高傲桀骜还在却似是被深深的掩藏了起来,再不露分毫。碧瞳中时刻带着以往不曾有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多了种君子端方似的润,看似更易近人,却让她觉得自己再看不懂他了。
那一路,凶险万分,但也并没有到足以到无人可闯的地步。让人提心吊胆的想到底是为何多年来这神物无人可取出。
临至,一步踏入,锋芒骤起。她正要反应却有人比她更快——一股力量将她猛然向后拉去,仍是慢了一步,她清楚感觉到那乍起的锋芒已透体而入,出手的人若慢上一分,她便再无命在。
她被他抛至身后,惊魂未定,摁着伤口艰难抬头,眼见他挡在她面前以魔力抵挡着面前的金色光芒,暗紫色的领域被一分分逼退,转瞬便要被彻底突破。
——这就是最后的杀局,天地神物之威,魔王亦不能抗!
就在金芒破开防御击至他身上的瞬间,有红色的光自他怀中涌出,铺展开来,将一切尽数遮盖。
泼散开的磅礴灵力逼退了金光于天地间尽情舒展开来,周遭的万物皆若入梦,陡然归于彻彻底底的平静。
【叁】
那日,她入了个幻境,看到了许多许多杂乱的场景。主角是一个女子,懵懂无知至经历百事,被逼绝路手执杀戮自剃仙骨,流落世间亲历世事惹得一身伤痕,到最后茫然行过所有仙魔眼中十死无生之地,发尽白而不得脱,终是自得了悟,浅笑行世间千年万年,无心无爱,孑然一身,淡漠无谓,同泯泯众生背道而驰。
幻境的最后,那女子墨发未挽,素衣白裳,坐在阁楼窗前看着窗外的细雨,唇畔带着笑,漠然且凉薄。
伽泽应是比她看到更多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说。自幻象中醒来,神物在红光掩映下安静的沉默着,他上前取下,放入怀中,回过头看她:“能走么?”
她知神物为何沉默——刚刚的场景中,她看见那女子到过此处,被金芒重伤,淋漓鲜血浸染神物至灵力耗尽而昏迷。醒来后,神物便在她手下沉默——那红色的光芒中,存着神物所熟悉的所选主人的灵力,自是足致安抚。
她想,她应该是见过那女子的,当初弑神杀魔让她也胆寒的“灵煞”,在传说结束数个千年后,容颜竟仍一如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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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袭仅是片刻,她伤得却是异常的重,意识亦无法维持。况命劫之期将至,她不得已化为灵木,流落人间,借人之生气养伤。
伽泽同她约定,命劫至的那天,会来人界接她。
那傀儡师最初的被迷惑,是因她的惑术。她本抱着玩笑的心思让化为傀儡由它操控,不成想这玩笑一开,便是数十年。
她恃美而无心,他褴褛且憔悴,却牵引着她行过无数的山与水。
而今命劫已至,再见故人,她早将己命格同他相系,真到关头,却舍不得他替自己挡劫了。
她在伽泽温润着了然的目光中持剑起身,转身欲走。
他在她身后道:“可用我相助?”
她止住脚步却不回头:“当日我未护得尊上,已觉愧不能当,岂能在这般小事上劳尊上动手?”
她的王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道:“若你败了,我会帮你解除束命的咒术。”
“你是起誓过要效忠于我的人,莫要让我失望。”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一如当初的妖艳凛然,握紧手中的剑,大步走向面前那百鬼皆出魑魅潜行的无尽风雪。
【肆】
忘川站在破寺的檐下看着不远处风雪中挥剑起舞的红衣女子,身后的寺中,火光融融,有木灵焰中翩跹。
天地间,鹅毛般的大雪遮挡视线,那一抹红舞若明火,在漫天风雪生生中灼出一片暖和艳。
连他都不禁赞叹。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不是为了起誓效忠的他,却是为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傀儡师。
她早在最初遇见他时便下过束命咒,若劫不过,她不会死,那人却会代她亡于百鬼撕扯。
她只能下不能解的咒,只有杀退百鬼熬过命劫之夜才能护他一命。
忘川那句话的意思却是,若她败了,他会解了咒术,那傀儡师自会无恙,她自己必死无疑。
她明白,且感谢。
人的一生在她的眼中实在太过短暂。
可他那短短的一生,自年少至白发,竟都是为她。
她又何惧挥剑护他百岁?
【结】
火中木偶舞至天明,止步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
火息,余温尚存,偶已成灰。
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泣至不能言。
·
忘川自雪地扶起倒地力竭伤重的她,将法力渡了过去,温言道:“睡一觉吧,醒了就到家了。”
他本是安慰,以为她已听不太到,却听得她于迷蒙中低喃:“家…已经没有了啊…”
多奢侈的一场梦,他牵,她舞,他弹指,她进退,不用思考任何,全身心的信任,他给她的安稳,他给她的家。
只是如今,也该醒了。
闻言,忘川动作一顿,眼底似转瞬划过万千思绪,终是堪堪归于平静。
也许,那人亦不过是许了他一场梦罢了。
带着微微的甜与涩,沾染着人世的凉薄颜色。
可他不愿醒,谁又能奈何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