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如梦令·琴师 ...
-
【壹】
他是琴师，也是琴痴，抱着琴四处游历，在山水间弹奏古曲。
曾行至楚地一村，村畔有山，山上密林丛生，万物生长。他来了兴致，打算抱琴入山。村中有人闻，称深山密林中有鬼怪，入者多不得归，劝他放弃。他不甚在意，谢过村民好意，抱琴入山。
山间林木茂密，可通人处不多。他一人行了许久，忽视线开阔。
那处是一处悬崖，崖边有水白练般奔流而落，青山掩映，芳草萋萋，美不胜收。
自然之鬼斧神工，可见一斑。
他被眼前辽阔景象震撼，席地坐于崖边，放琴于膝，十指弹动，已然入迷。
山水间，他沉迷于指端所感，往日滞涩尽去，琴声如流水，柔软，坚定而百折不回。
随心所弹，无心间成旷世之曲。
天色渐暗，他却未觉，一心想将琴曲完善，身后却忽有脚步声传来。
他恋恋不舍的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太阳落山前昏暗的橙色光线下，白衣的女子冷冷清清的站在离他数步的地方，面上有白纱遮住相貌，唯见一双秋水眼眸。右侧眼角的下方，有小巧的碧色的花枝。
女子称自己是同家人上山踏青的，不成想同家人走散，听到琴音寻到了这里，本不欲打扰遂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听他弹琴。然天色渐暗，她心生胆怯，不得已打扰他抚琴，希望他能帮忙送她下山。
他应下，送她下山。为避嫌，他抱琴行于前方，女子沉默相随。至可见人烟，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他停步，向后看去，有白雾自林中涌出，那女子同他有一段距离，遥遥望着他轻声道：“不要再到这座山上来了。”
“并不是每次我都会在的。”
音落，女子身形隐于白雾中消失不见。
村中老者闻此事，言是其琴音引来了山中精怪，护得他平安下山。
那日之后，他的琴技一进千里，琴曲皆传世，为世人所追捧。
然，他再未曾抚过那首山间之曲。
他再不游历，所到尽繁华地，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皆以得他一曲为荣极之事。
名声渐大，至传入宫廷，帝闻，喧他入宫抚琴。
亭台楼阁，朱墙深宫。跪堂下行大礼，帝于首座，天威浩荡，身畔女子，宫装清冷，白纱覆面，眸若秋水，眼角泪痣，盈盈欲滴。
坐琴前，心念一动，当日曲调自指尖传出。琴曲毕，堂上人皆沉迷，醒悟后惊艳赞叹。他不卑不亢，从容行礼。
帝身畔女子亦微露笑颜，帝万分惊喜，封他为御用琴师，居宫中，日后奉旨抚琴。
他名声更胜从前，民间却再不闻他的琴音。
他知晓，那帝身边的女子，就是那日他在林间遇到的人。
他是当世最好的琴师；她是村民口中的山中精怪，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
宫中有传，贵妃性子冷，平日几无笑颜。故当日，他一曲后，帝那般欣喜。
虽是奉旨抚琴，然，被囚于深宫的他越来越不快乐
他是琴痴，他热爱着琴音，他的琴形成于山水，绝不适合于被困于那浮华的方寸之地。
有宫中乐师，看不惯他孤高耿直，暗中使坏。国宴抚琴，他忽的断了琴弦。
不敬的大罪，往日荣宠忽成了云烟，御用琴师转瞬成了阶下囚徒。
他的琴被砸毁，受了很重的刑罚，奄奄一息被遗忘在天牢里。
夜晚，透过天牢透气的窗子，他看着天边寥寥的几颗星子，受伤了的手指在空中拨弄，轻声哼唱着熟悉的琴曲。
手脚上带着镣铐，身上带着伤，衣上沾着尘土，那样的悲惨，那样的冷清，亦是那样的……自在。
他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是太在意。告别了皇室的浮华，褪去了往日的光环，他似是才找回那个为琴所生自己。
“可惜，此处无琴。”一曲尽了，不禁有些感叹。
忽有一声轻笑。
闻声看去，隔着监牢的栏栅，白衣的女子抱着琴，安静的同他对视，一身冷清，白纱覆面，眸下有碧色花枝纠结团绕。
她抬手，他身上的束缚便都轻巧落了下去。她抬步踏入，栏栅如同虚设。
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柔软却缺少温度。他不及反应，她已将手拿开，而他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已然恢复如初。
她将怀中的琴递给他，他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接过琴，仔细打量，发现这竟是自己所接触过的最好的一把琴。
她席地坐下，静静的看着他。他沉默片刻，将琴放在膝上，屈指，弹起了第一个音符。
熟悉的琴曲悠悠传出，阴暗的天牢里，她沉默的做他唯一的听众。
琴曲尽了，他双手放在琴上止住微微颤动的琴弦，心底有着故友重逢似的喜悦。她站起身，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路无话，亦未见其他人。周遭景色跳跃式的突兀变化，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何方。
清晨第一缕阳光中，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他道：“去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回去了。”
“那样懂得的琴音，不该被埋没。”
而后，身影渐渐消失。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再次踏出脚步才发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处小村。
他留了下来，隐姓埋名，平时教村中孩子识字认草药，当了村中唯一的教书先生。闲时依旧抚琴，却是唯有村中野户耳闻，再无人以钱权相追捧。
数年后，山中夜雨，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第二日，山中老人云，这般雷雨，百年不遇。
越数日，有行脚商贩小村歇脚，讲山外闲闻，云数日前，帝王宴会遇刺，所幸，帝乃洪福之人，有惊无险。然帝贵妃云氏，替王挡刀，伤重离世。
细细算来，妃离世之日，正是山中雷雨的那日。
他听闻，震惊不已，不顾众人但担忧询问，慌慌张张冲进山林。
林中杂枝满地一片狼藉，他脚步踉跄，被树枝划了一身的伤，终于冲到了当日遇见她的地方。那处山崖似是曾受过落雷轰击，到处都是焦黑痕迹。
他喊她的名字，至筋疲力尽，没有得到回答。
山间下起了雨，他没了力气，茫然仰面摔倒在泥泞中。
天色昏暗，渐入夜。许久后，有脚步声传来，片刻后，一把纸伞出现在他视线中，遮住了迎面落下的雨水。
抬头，顺着纸伞望去，执伞的人面无表情，半边身子淋在雨中，沉默的同他对视。
“呵……”过了不知多久，他抬手抹掉自己满面的雨水，坐起身，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心底只有一个想法，分外清晰。
——果然如此。
——她竟真的没事。
“不是说过么，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她语气淡淡，“站得起来么？”
他止住笑，费力的站起身来，视线一刻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见他能站起来，她将雨伞递到他手中：“走吧，我送你下山。”
说完，后退一步，身影彻底被雨水所覆盖，衣衫却是分毫未湿。
山上暴雨倾盆，她走过的地方，皆化为平坦。同初遇同样的路途，他跟在她的身后，沉默相随。
那日，他回到村中便昏了过去，被村民发现捡了回去，高烧了数日才恢复。
那之后，他在村中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生活着。只是在每年当初雷雨的日子，他都会抱琴入山，于崖上抚琴，至夜方归。
她不会出现，他却感觉得到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然望向他的目光。
像是一个俗成的约定，悄然横亘一生。
【贰】
林间凡人不可见的小亭，有二人对坐宴饮。
女子白衣墨发，容颜清冷绝世，眼底有碧色藤蔓蜿蜒。男子利落骑装，神情慵懒，碧色的眼眸在深秋料峭的寒风中泛着细微的波光，笑容中带着种出世的桀骜温柔。
“好久不见。”男子道。
女子笑意温婉：“不知魔君来此，秋梵有失远迎。”
男子闻言，微有失神怔愣，后笑笑，道：“我已经不是魔君了。”
“魔君说笑了。”秋梵抬手拈去落到石桌上的落叶：“魔君乃天生，岂是可辞去的？”
男子沉默，忽有琴音传来。这处本是结界之中，那悠悠琴音却分外清晰。
二人都未出声，沉默的听完了那首曲。
“这就是你好不容易修炼成仙却仍滞留于此当了个山神的理由？”琴音停下，男子轻声询问。
“虽如此，但并非全部如此。”女子浅笑：“我本潜心修炼为了成仙，可当我真的到人世历过劫难受过天雷后，反而发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自在不受束缚的日子过得久了，就不愿再套上枷锁了。”
“哈。”男子碧瞳中带着怀念的笑意轻笑出声：“这话说的好，值得共饮一大杯。”
抬手举杯饮尽，动作写意，带着无尽的风流。
“魔君不归魔界，又并不是如我等妖以修仙求寿，这些年四处流落，又是为何呢？”秋梵放下杯问道。
她记得多年前见过的魔君，意气风发，桀骜不羁，神魔皆不放在眼中，万物皆是玩具，随意毁坏，抬手便弃。眸间眼底，是看不到边界的骄傲，触及的人，便似会被那锋芒刺伤。
如今的他，依旧骄傲，那分曾经万事万物不放眼中的桀骜却是被深深的掩藏了起来，再不露分毫。碧瞳中时刻带着似笑非笑的慵懒表情，看似更易近人，却是没了当初的澄澈好懂变得深不可测。
偶尔闪过的锋芒，依旧会令人心惊。
是谁改变了他，让那个一直高高在上人的眼中终于有了景物？
“我啊，在找一个人。”男子把玩着随手自桌上拾起的落叶，声音中带着从容：“我不知道他在哪，可我大概知道她在做什么。慢慢找下去，在这世间，总是会再见的。”
“这样啊。”秋梵轻声相应，笑意浅浅。
【叁】
每年她历雷成仙的日子，那个男子都会抱琴来抚上一曲。
她不会露面，大多数时候是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着听完那一曲。
而后，对满山精怪下令，护他平安下山。
他一年比一年衰老，脊背渐渐变弯，上山下山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直到某一年，琴师没有来，一个年轻的男子抱着那把她多年前亲手制成琴，坐到崖边，抚了一首她熟悉的曲。
没有他弹得流畅，却带着他的些许灵气。
她出现在他身后，男子抱琴站起，毫不吃惊的向她行礼。
“他呢？”她问。
“家父已经离世，离开前留下琴谱和琴，吩咐我代他在每年的这个日子抱琴来此弹奏。”男子恭敬回答。
“这样啊…”她略有恍惚，而后转身离去。
最后的话穿过风传来，带着些许迷蒙缥缈：“你不必再来了。”
“已经足够了。”
男子应下，抱琴离开。
秋梵知道，那柔软而带着凛冽的琴音，她再听不到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是何其珍贵。
她仍在此处，她仍然记得，已经足够。
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往生桃源行，一曲逐梦令。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如梦令·琴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