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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满庭芳·帝王师 ...

  •   【楔】
      赋之以权,授之以谋,以江山为棋,唯本心不动。
      是为,帝王师。
      【壹】
      朝阳殿内,夏侯凛坐在元韵澄对面,在对方不露分毫喜恶的注视下面色平静的讲诉自己最近的作为,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不自觉的死死握紧。
      对面的女子妆容精致,没什么表情,亦看不出任何想法,只是好像……对他早已不抱期待。
      他说完,她也仅是微微的点头示意而已。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才是帝王。
      他恭敬的告辞,起身离开,将不满深深压在心底。
      行至门口,似是忽然记起了什么,夏侯凛回过头对女子道:“大军三天后到达京城。”
      女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到了窗外,启唇道:“迟湛要回来了啊。”
      他默,离开阁楼,天色阴沉,下着沥沥的小雨,宫女为他披上披风,打着伞随他迈入细雨中。
      走过转角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烟雨迷蒙,阁楼小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纤影,似画中仙人,美,却看不分明。
      不能对这个人心软,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澄姐姐了,甚至可以算得上已是仇敌了。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再不回顾。
      说来讽刺。她不过一个女子,如今竟比他这名正言顺的帝王还得人心。
      甚至,他能否真的接管朝政,都要看她肯不肯将圣旨拿出来。
      父皇,你离开前将朝政交到这她手里时,可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可有想到,这号称无私辅世的乾林中人,有一天会代替正统皇权者,君临天下?
      【贰】
      夏侯凛七岁时第一次见到轩辕韵澄的。
      夏侯昭世统三国开盛世后,两代帝王虽也有才华,盛世却渐衰落。那之后继位的逸帝,他的皇祖父,贪图享乐,为帝二十年间政事几无所成,外戚当道,朝堂混乱。至他的父亲夏侯旭继位,夏侯氏的朝廷已是如虫蛀之堤,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国之将乱。
      夏侯旭是个好皇帝,奈何朝堂弊端太多,他不及一一处理,边关便起了烽烟,国土内,亦有起义混战。
      这样的时节,这样无力回天的情境下,他的父亲在尽了所有努力将他能做的都做了后,带着他和一众最为忠心的护卫离了京城。
      指路的是一块几乎透明闪着荧光的石头,夏侯旭拿着它,用自己的血滴上去,便会有地图被投射出来。照着这石头的指引隐藏身份近乎不眠不休的打马急行了数日,他们到了一片极为偏远的那片密林。
      父皇下令停下时表情很是复杂,有兴奋,有不甘,亦有无可奈何。
      他留下命令让所有人等在原地,如果十日后他仍旧未能出来,便无需再等了,届时护卫夏侯凛离开,不必回朝,护他安稳便可。
      十日之期将到时,夏侯旭出了密林,带回了一个小女孩。
      比他高一些,年少,纤细,漠然。
      乾林选出的辅世之人。
      夏侯旭压上一切寻到的救赎。
      是一个只比他大了两岁的小孩子。
      【叁】
      那之后四年,他都不曾再见过她。
      护送她出乾林的黑衣人那段时间在朝堂上护着他辅政,保护着他活过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夏侯旭则带着轩辕韵澄去了战场。
      他没见过她在战场上的样子,却听了无数关于她的传言。
      传言说,她计谋无双,定下无数退敌之计。离军在夏侯旭和她的带领下一路大胜。
      传言说,她仙法无边,在战场城墙上抚一曲破敌,仙音如耳化为阵法之变,指引离军大杀四方。
      传言说,她武功盖世,夏侯旭求胜心切追敌深入不成想进了陷阱生死一线,是她白衣持枪带着百人直入敌军,救回帝王。
      传言说,她医术过人,帝王伤重,命悬一线,军医皆道不得治。她一人入帐将众人赶至门外,第二日,帝已恢复如常。
      传言说……
      他听了那么多关于她的传言。再见到她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父王带大军回城,他带文武百官相迎。她立于马上,低头看向他,眼神依旧如当初一般的缥缈漠然。
      回至宫中,那些黑衣人向她行礼后消失,帝王摸着她的头对他道:“凛,这是轩辕韵澄,她比你大上一些,你可以管她叫姐姐。以后,你跟着她学习。”
      女孩好像很想把父王的手躲开,表情有些裂缝,到头来却还是没有动。
      他略带拘谨的行礼,叫了声姐姐。她安然受了,向着他点了点头。
      ·
      那之后,他和她相处了两年。
      那时的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父王把他的所有课业都停了,她成了他唯一的老师,教他文武,却从不让他叫自己老师。她教给他一切为王之道,又并非同先生讲课似的那般枯燥无趣。父王很喜欢她,忙碌闲时总会来看望,偶尔还会带他们偷着出宫去玩。
      对一切似乎都不太在意的她会在父王对她好时表现出无措,父王看得出,摸着她的头笑得温暖:“其实韵澄你啊,再怎么运筹帷幄,也只是个女孩子啊。”
      她红了脸不知如何反驳,他在一旁,默默将这一幕记在心底。
      如此像一家人的她,被他认作为姐姐的她。
      父王去世后,再不曾见过的,还会对他露出笑脸的她。
      ·
      夏侯旭的病来的十分突然。原本战事已停,父王回到了他的身边,朝堂上的毒瘤也在一分分被拔除。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父王却在批阅奏折时忽的咳了血。
      众人惊慌,唯有父王本人和她分外平静。他甚至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悲悯——那种高高在上的,缥缈迷惘的感情。
      那之后仅三日,父王便去了。
      夏侯旭死之前,将他二人叫至床前,让他,正式拜她为师。
      她似是想拒绝,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父王看着红着眼眶的他,有不舍,有欣慰。
      然后,他被宫人带出寝殿。她站在夏侯旭床前,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且沉重。
      ·
      他同众人一起候在寝殿门外。不久后,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一个人迈出寝殿。而后,老太监尖利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惊起一片慌乱。
      “离王仙去——”长长的尾音,在雨水中传开,有妃子的哭声,有朝臣的私语,传入耳中,听不真切。
      他咬着唇,不顾众人的呼唤,转身冲入雨帘。
      不知跑了多久,停下来浑身已经湿透,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茫然。
      片刻后,有人将伞挡到了他头上。
      他抬头,同她沉默对视。
      “为王者,喜怒不行于色。立高位,万人之上,万人目中,如临渊行走,举止皆入人眼,悲不可哭,喜不能笑。”她的声音一如往日同他讲课时的平静:“这是我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他看着她,红着眼,发狠的忍者眼泪不发一言。
      她忽的将伞抛下,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中。她的身上并不比他温暖,却替他挡住了风雨。
      “但这次可以,哭吧,尽情的哭吧,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痛快的哭泣。”
      她说:“我在。”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伤悲。
      他在她怀中放声大哭,她沉默相陪。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发顶,他抬头,却被漫天雨水迷了眼,不知她面上是否也有泪水。
      他以为,自那刻起,他便只有她相依为命了。
      却没想到,那竟是她背弃他的开始。
      ·
      成平七年秋,大雨冲刷整个帝都,惠帝夏侯旭离世,太子夏侯凛即位,帝师元韵澄摄政。
      【肆】
      元韵澄一改以往仅于幕后的辅政方法,铁腕无情的将政权握到了自己的手中。朝堂外戚当道,帝印在她的手中,他则成了王位上端坐的摆设。
      表面上朝政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实际上,所有命令都要经过她的准许才能实施。朝中有忠心帝党,要么被放逐在权利外围,要么被派遣至远离帝都的地方,皆不得出头。她甚至同外戚朝臣勾结,放任夏侯旭拼命打压下去的朝中毒瘤继续做大。
      他恍然知晓,原来乾林的人也是有欲望的,他们也会被权利所腐蚀,被人世所吞噬,成为追逐天下的蝼蚁之一。
      还有三个月,他十七岁。届时,夏侯旭留下的在她处的圣旨将决定他能否真的成为帝王。但,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楚地明白她不会朝政乖乖归还。
      边关小国起事,迟湛领兵镇压——不仅朝中权利在元韵澄手中,甚至兵符也在她手中。迟湛为迟家后人,迟家祖辈是开国功臣,却不慕权利,不世袭官爵,不出世者,留名民;,入朝者,皆为良将。
      迟湛本行走江湖拒不入朝,甚至这朝中大将都是元韵澄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家的人,竟也成了她的同党,为将,替她打胜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
      是夜,大军归朝,宫城内设宴相待。
      他在首座,她坐在他身后,华服浓妆,神色淡淡,席下百官,皆只见得到她。迟湛坐在她左手边,芝兰玉树,俊秀无双,不似武将。
      宴至后半,有伶人堂中起舞,宾客皆叹,醇酒正酣。
      锋芒乍起,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的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视线清明时,只见剑锋如雪向着自己袭来,而他竟忽然不知要作何反应。
      迟湛一剑调开袭向自己的刺客,抬头,大吼“快躲开!”
      如何躲?根本来不及。这刺客,怕是外戚联合她放进来的吧。只要他死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管这夏侯氏的天下了。
      眼前忽的一花,而后是刀锋刺入血肉摩擦骨头发出的沉闷声响。
      千钧一发,元韵澄自一侧扑来挡在了他面前。长剑刺入左肩,她以手握住剑刃阻止了刺客的进一步动作,下一刻,抬起右手。细微声响后,刺客捂着刺入喉头弩箭,难以置信的倒了下去。
      他反应过来,弩弓,他处也有一个,父王亲自做的,可以藏在袖中的精巧武器。
      她遥遥欲坠,他上前搀扶,却被一把她推开。那女子捂着伤口扫了他一眼,眼神冰冷森凉——“你的武艺,可真是白学了。”
      连语调都是带着轻蔑的。
      迟湛解决了堂下的刺客,上前扶住她,一手把着她肩上的刀刃,问:“拔了?”
      她偎在迟湛怀里,面色苍白如纸,不再看他,轻轻点头。
      迟湛下手极快,拔剑,点穴止血,抱起她便要去找太医。
      堂下一片慌乱,经过他时,她示意迟湛停下,道:“帝办的接风宴上闹了刺客,请恕臣伤重不能替圣上分忧,望帝速速找出是谁指使的刺客,还这宫中太平。”
      他看着迟湛抱着她离开的背影,手狠狠的握成了拳——这一切,不是你身边的那些权臣弄出来的么?这会摆出这样的表情又是要给谁看!
      转过身,看着堂下被迟湛制服留了活口的刺客,他语气中带着狠意:“大理寺卿何孝,此案交予你负责,七天为限,必须给帝师一个交代!”
      【伍】
      迟湛本是不想入仕的。
      元韵澄找到他时,他已在江湖流浪多年,自在惯了,根本没想过给自己找个进了就出不去的笼子。
      在她告诉他自己是谁前,他根本没想到这个纤细瘦弱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权倾天下的帝师元韵澄。
      “你是元韵澄又如何?我不想做的事情,你还能逼着我去做不成?”他不屑。
      “我不会逼着你去做。我会让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她表现的轻松:“定个赌局怎么样?方式你来定,你赢,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赢,你跟我入仕。”
      他来了兴致:“比什么都可以?”
      “比什么都可以。”她不甚在意。
      然后……琴棋书画,样样皆比,她样样胜他一筹。
      “不需顾及我是女子,也别再浪费时间了,你最拿手的不是武艺阵法么?我们比武。”
      他不忍同女子动手,竟是她先提出这点的。
      虽传言她文武双全,可以他所探,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内力。
      于是,比武。
      二人皆是使剑,他摆出起势,她端立不动,却在他袭向她的瞬间,撤步,上前,挥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停止时,剑恰停在他颈上。
      二人皆静止不动,他自她身上划下的那缕墨发悠悠飞落。
      一招,他已落败。
      她比他快,而且清楚地知道他会如何出招。
      他默不作声,第一次败得这么彻底。
      而后,心服口服的随她入了朝堂。迟家世代忠良,他却没那么迂腐。帝王如何同他无关,他从始至终只是为她一人而已。
      他帮她联络朝臣,巩固地位;后进入军中为将,将军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也不大在意。她是他在这朝堂的唯一理由,也是他唯一感兴趣的存在。
      将受伤的她抱在怀中的那刻,迟湛才发现,这个时刻浓妆华服将自己武装的无比强大的帝王师,竟纤弱至此。
      她肩上鲜血淋漓,带着不详的碧色——剑伤有毒。
      叫来太医,夏侯凛也已赶来。她明明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却还是将他们都赶了出去。
      室内太医诊脉,元韵澄面上带着浅笑,墨瞳如渊,至太医不堪重负,跪倒在地。
      ·
      在门外向夏侯凛行礼后,二人谁都没有离开。过了不知多久,太医推门走了出来。
      夏侯凛上前询问。太医喏喏,后道:“剑上抹的本是见血封喉,万幸的是帝师出身乾林,百毒不侵,故而仅是皮肉伤需要将养,并无大碍。”
      二人皆松了一口气。迟湛向夏侯凛告辞离去,夏侯凛面色复杂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犹豫了半响,还是离开了。
      就如他对她厌恶,她大概也是不想见到他的吧。
      【陆】
      离他的十七岁贺宴越来越近,元韵澄对外声称闭门养病谁都不见,迟湛在军中弄出种种响动,圣旨迟迟不见踪迹,宴会上的刺客莫名死亡,大理寺卿被帝王惩罚革职查办,朝堂上所有人都感到了气氛的紧绷,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元韵澄出过一次宫,在迟湛的护卫下隐藏踪迹的到达左相安排的会面之处时,蒙面的帝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愚蠢!”
      “你们难道连短短三个月都等不起了么?”
      对面人面上带着阴狠:“那个小崽子死了,你才能真正掌权。我们这是为了你好,你却救了他,莫不是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们什么吧?”
      迟湛暗暗将手握到腰间的剑上,元韵澄分毫不退,凤眸一挑威严如实质压得人呼吸都停了一拍——“我说的一定会做到,可如果你们不按我说的做,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如今这离国,掌权的可是我。”
      “你们此刻杀了他,天下必然大乱,到时候,烂摊子谁收拾?等上三个月,我会宣称夏侯凛不适合当帝王,圣旨不会出现,届时我会向天下人告知我乾林中人的身份并令迟湛带兵逼夏侯凛退位让贤。而你们这会闹事不是怕了吧?”
      那朝中大臣在她的逼问下原本的气势被压得死死的,哼了一声道:“那就看帝师的表现了。”
      “呵……”她笑,满眼嘲讽轻蔑:“夏侯凛是我教出来的,自然只有我才知道怎么毁了他。”
      ——“你们,还不够格。”
      那女子离开后,左相扔了手中茶杯面色阴狠狰狞。再等等,等她即位,他便可以以谋害帝王之名起兵夺位,再不受这一人之下的气!
      ·
      不管朝堂上是怎样的风起云涌,时间还是一点点的向前行走。十月初六,天色昏暗,似是在酝酿着大雨。
      朝臣闭户,迟湛率兵围宫,后不见踪影。夏侯凛独身一人闯进大明殿,元韵澄一身白衣,素面束发而立,手边放着帝印,兵符以及圣旨。
      她以为他在她的控制下,可他也是有自己的兵和人脉的。此刻外面的对峙会如何他根本不想去想。兵戈尚未起,只要他在明日之前赢过这个女人,一切都会恢复。他会继承皇位,拔出毒瘤,还众人一个清明朝廷。
      元韵澄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紧绷,自顾自看着手边的东西发着呆。
      这是自夏侯旭离世至今他第一次见她穿白色的素服。向来都是妆容精致的女子面色苍白,身形纤细,却又好似强大的任谁都无法撼动。
      他没有带旁人,她也没有护卫——这是他与她的斗争,第一次正面相对,第一次站到这个印象中一直强大无人能敌的人面前,以平等的姿态向她发起挑战。
      “你来了。”她说。
      “是。”他答,一步步走向她。
      她轻声叹息,“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是。”
      “你是赢不过我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挑战我?”
      “是。”
      “为什么?”
      “为了这夏侯氏的天下。”
      她忽的笑了,“说的好像你能治理好这天下似的。”
      “我能。”他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同她对视:“若不是你的纵容,左相不会做大至此;若不是你的放任,朝臣不会怯懦至此;若不是你的自私,有识之士何以被放逐偏远之地?”
      “父王去世后,你才是这天下最大的祸害!”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她墨瞳深深,他看不懂里面有着怎样的情绪。
      “你就是这么做的。”他举剑:“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你打不过我的,你应该知道。”她低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戒备着——她的袖中时刻藏着弩箭。
      “那是你以为。”他挥剑袭向她:“自父王去世,教我武功的可不是你。”
      她后退一步以手撑着桌面跳跃到桌子另一边,他步步紧逼。桌上的东西是二人所争夺的目标。他的武功再夏侯旭去世前一直都是她教的,他从未赢过她。可夏侯旭离世后,他再未见她动过武。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赢过她,可他会尽量一试。
      数十招后,他的剑架上了一直躲闪的她的脖颈。
      他面色森冷,不发一言。她微微仰着头,剧烈的喘息着。
      “你有没有想过,我做着一切都是为了你?”稍平静下来后,她这么说。
      “胡说!”他打断她的话,手上微微用力,有血色的线出现在她的颈上。
      她却轻松的笑了:“你只是不敢相信。圣旨在桌上,你自己看。我若不是想帮你,早就可以把它毁了。”
      他默,用另一只手去拿桌上的东西。
      趁着他分神的那一刻,她忽的动了,左手捏住剑尖拨向一侧,向着他抬起右手——如当日对付那刺客一般的动作。
      他弃剑,像她一样,对着她举起了右手。
      下一刻,机关拨动的声音响起,箭锋没入血肉,白衣上绽出血色的花。她捂着胸口向后退了两步,倒了下去。
      他看着她缓缓倒下,明明是早就预料到的局面,心底却好像有块地方忽的塌了,轰然作响,烟尘弥漫,再也无力重建。
      他没有看手旁那汇集了天下至尊权利的几样物什,上前,蹲下,将她搂在怀中。
      那女子眼神空茫,艰难的呼吸着。感受到他的动作,忽的就笑了,眼神也变得清明。
      她看着他,那般的欣慰,那般的自豪,那般的……如释重负。
      她说:“这说我能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再无声息。
      ·
      殿外有雷雨之声响起,怀中人的温度一分分散去。他好似已凝固成了雕像,疲惫的不想动。
      你曾教我不能哭,我做到了;
      你曾教我要爱民,我一直在这样做;
      你曾教我权谋之术,我学会了;
      你曾教我天下为重,其他的都可以舍弃,我也做到了。
      甚至当你成为阻碍时,我如你所教的将你也变作了这天下的牺牲品。
      可是,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说,这是你能教给我的最后一课。
      我不明白啊。
      怎样的课需要以你的背弃你的性命为代价。
      不给我解释不给我回寰的余地。
      这样的结局我承受不起啊。
      年轻的帝王拥着死去的女子,呜咽,无泪。
      ·
      殿外,大雨如倾。回廊上,灰袍的女子抱臂倚柱而立。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的迟湛放出让宫外人动手的新号后,捧着个雕着龙纹的盒子,向着这边走来。
      彼岸依旧唇畔带笑,对他道:“她不希望他看到这些东西。”
      迟湛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反问:“你要阻止我么?”
      彼岸耸肩,“我只是受她所托前来收尸的人,你要怎么做,随意。”
      迟湛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同她说话,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大明殿的门。
      “这些东西,是她让我代为保管的。她的本意是你死后再拿出来归还皇室,可我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迟湛的声音低沉,如那晦暗的天气。
      彼岸在殿门外,望着倾城的大雨,静静微笑。
      【柒】
      “乾林中人,为半仙,修仙法武艺,居林中,终生不出。天下乱,方入世。入世者,为元姓,辅一人,仙法相系,帝亡,归乾林。然则,仙法内力俱消,寿不过十。”
      “出乾林,受束缚,若生凡俗权欲,命石碎,必亡。”
      那份皇室内世代相传的书简中这样记载的。
      ·
      七年前,战场,元韵澄自敌军手中将夏侯旭救了出来,却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被箭洞穿。
      军医皆以不得救,元韵澄将人都赶了出去,帐中仅剩他们二人。
      夏侯旭奄奄一息,仅留的一线清明。
      “是我的错。”元韵澄眼中有自责:“我以为你会得胜归来,却漏算了人心,没想到你会因这一时的胜利继续追敌深入。”
      “是我的错。”
      “不怪你。”夏侯旭道:“是我自己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我就要死了对么?”
      元韵澄咬唇,红了眼眶别过脸去不回答。
      “别这样。”夏侯旭语气轻松:“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元韵澄回过头狠狠地盯着他:“你不想死的吧?你说过,你想要看到这天下太平,看到阿凛能独当一面,看到这夏侯氏的朝廷一片清明。就这么死了,你甘心么?”
      “我不甘心。”夏侯旭望着帐顶出神。
      “那好。”元韵澄笑了,上前一步,将自己颈上系着的绳子曳了下来,上面拴着的石头闪着莹润的碧色光芒。
      夏侯旭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场景,是那女孩将那块带着体温的石头放到了他的额上。
      那次,轩辕韵澄以自己一身仙力为代价,换得夏侯旭三年寿命。
      ·
      四年前,燕京皇宫,大明殿。
      夏侯旭大限将至,她再无力回天。
      他拜完师出去后,夏侯旭求她,留下来帮他。
      “这朝堂,满是暗涌,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阿凛还太小,没有人帮他,他走不下去。”
      “留下来帮他,算我求你。不需要十年,你只需要在他能够独当一面后离开便可以。”
      “韵澄,自我把你从乾林中带出来便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对你的心和对阿凛是一样的。我这一生无悔无愧,只是对不起阿凛。希望我离开后,你能代替我陪着他,帮他走好这帝王之路。”
      她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
      夏侯旭笑着合了眼。只是他不知道,没了仙力的她,在他死后内息尽散,不回乾林,根本活不到十年。
      大雨中,夏侯凛在她怀中放声痛哭。他以为她也落了泪,哪里知道,他所感受到的温热,是自散了内息的她唇畔涌出便被大雨冲散的血液的温度啊。
      那日之后,她再不穿白衣,用华服浓妆将自己武装起来,将帝印握在自己手中,同时也是将所有恶意阴谋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被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护着,至终于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帝王。
      ·
      一年前,她出宫,寻到彼岸阁。彼岸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就要死了。”
      她神色平静:“我知道。”
      彼岸笑:“我救不了你。”
      她不起波澜:“我知道。”
      彼岸来了兴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找你,请你帮忙在我死去后,将我的命石,送回乾林。”
      乾林之人,无论死活,命石必须回到乾林。那是她们的生命所系,不归者,魂无轮回路。
      自她答应夏侯旭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清楚地计算着自己的生命剩余,算着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这条命值些什么。然后,寻到彼岸,为自己铺好了魂归故里的路。
      ·
      谕守四年十月初六夜,帝师元韵澄遇刺离世。当夜,御林军全体出动,数位朝中大臣被抄家,血色染红了整个帝都又被倾城的大雨洗去。第二日,雨过天晴,整个朝堂却已变了模样。
      四年时间,只身入敌,她终于掌握了毁掉朝中这些权臣的全部证据。以自己的死为导火索,天下为棋,多年布下的棋子自她死亡的那刻全部运作了起来。各方被她藏起来或者派出去保护起来的臣子多年准备开始派上用场,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她叫韵澄,澄荡天下之澄。
      她答应夏侯旭要给他个清平的朝廷,她做到了。
      代价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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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湛将东西放下便出去了。夏侯凛一字一字的着看完了手中皇族世代相传的书简。
      那方匣子中,还有一明黄色的圣旨。
      夏侯旭离世前,留给元韵澄两份圣旨,让她在他十七岁正式即位时选一份拿出来。
      桌上放着的,是她拿出的让他即位的圣旨。
      匣中取出的,却是将天下让贤禅位于轩辕韵澄的圣旨。
      将那明黄的布匹随手丢弃在一边,夏侯凛颤抖着挽起她右手的衣袖。
      宽大的衣袖下,除了她那苍白的手臂,再无他物。
      年轻的帝王望着帝师胸口仅余箭尾留在外面的弩箭,终是痛哭出声。
      轩辕韵澄,你说这最后一课,到底是再不去相信任何人,还是让我再不要相信自己?
      若不是迟湛,你便是要这样瞒上我一生?
      这安稳的朝堂,这清平的天下,这枯骨上的王座。
      只余我孤身一人。
      再无帝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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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谕守四年十月初七,十七岁的夏侯凛正式掌握朝政,朝中腥风血雨尚未平息,各式证据被一一拿出,帝党迅速崛起,权臣外戚,一朝尽亡。
      帝师元韵澄被害身死,厚葬。帝失师长,极悲,天下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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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赋之以权,授之以谋,以江山为棋,唯本心不动。
      是为,帝王师。
      【彼岸阁·满庭芳·帝王师·正文完】
      【捌】
      夏侯凛即位的那天,彼岸和迟湛结伴出了燕京。
      元韵澄死后,彼岸取过了她颈上系着的命石,打算依约替她送回乾林。迟湛询问过她的去处后,表示对那个传说中的地方很感兴趣,问可不可以同去。
      元韵澄已死,天下已安定,他不愿再留在这朝堂,一时也没有新的去处。
      彼岸倒是无所谓,她从不介意这漫长生命中某一程的有人相伴。
      她知他心中郁结,遂带着他一路游山玩水。二人行得随意,到达乾林,已是一月之后。
      乾林外,彼岸轻笑着拉过他的手:“虽然路上没有使用法术的必要,可山林中乾林下的防护破坏后他们恢复起来太麻烦,我直接带你进去比较方便。”
      眼前景物飞速变换,回过神来,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色。
      人群息壤,车马相闻,和人间相似的景象,却少了烟火气息,多了几分缥缈的安静祥和。
      彼岸放开他的手,径自向最为显眼的建筑走去,他在原地反应了一下,彼岸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轻笑:“跟紧我,他们对待擅入的外人可是很残忍的。”
      ·
      乾林这一任的族长是轩辕韵澄的哥哥轩辕韵鸿,那个男子自彼岸手中接过那没了生命的石头,沉默,暗藏悲痛。
      彼岸没有打扰他的悲伤。后在他向她道谢时,她笑着道:“既然已经来了,我想顺便见见老朋友。轩辕清澜和慕靖遥也是被葬在这里的吧?”
      男子闻言略有吃惊,回答时已恢复有礼风度:“是。阁主竟是与姑姑姑父有旧?”
      “姑姑?”彼岸讶然反问,而后释然轻叹:“对啊,乾林人寿命长,山外已经换了数代,这处,她竟似才将将离开。”
      ·
      轩辕韵鸿琐事缠身,派来领路的人候在墓园外,迟湛没什么事,也随着彼岸过来看看。
      “是不是早点来就能见她一面了呢?”看着那刻着轩辕清澜和慕靖遥姓名的石碑,彼岸轻笑着感慨,语气清浅,似真的遗憾怀念,又似不甚在意只是随口说笑。
      “不是的。”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的轩辕韵鸿在她身后回答:“若想见姑姑,阁主大概要两百年前来此才好。”
      男子看向墓碑的目光中似有感叹:“姑父身体不好,被带回乾林修养。他离世后,姑姑很快便随他去了。”
      “这样啊。”彼岸闻言没有任何吃惊的神色,笑容如常。
      迟湛看着墓碑,想起家中传下来的书简所记录的旧事,若有所思。
      ·
      离开乾林后,彼岸在最近的城镇中落了脚。
      迟湛成了她的酒友。他恢复了遇见元韵澄之前四处游浪的生活。偶尔回到这座城时,常同她在城中酒馆临窗的位置对坐,闲谈饮酒。
      迟湛给彼岸讲旅途中的见闻,彼岸则是挑一些自己收藏的故事讲给他听。两人谈论闲评,意见偶有相左,却也算得上相处愉快。
      彼岸将彼岸阁放到了城中。他以为她要长留,至少他见不到她离开的时刻了。可是某天,彼岸竟带着一幅画来同他道别。
      “你不是说你喜欢这里想多留一段时间么,怎么突然要走?”他把玩着酒杯。
      “因为有人要来了啊。”彼岸答的自然。
      “有人要来?”迟湛不解:“仇人?”
      “不是的。”彼岸轻笑摇头:“硬要说的话,应该算的上是朋友。”
      迟湛看她那不露分毫真实感情的笑容,忽然失了问下去的兴致,反正她想让他知道的,不会隐瞒;而她不想告诉他的,他定不会知晓。
      彼岸将带来的画放到桌上,道:“如果你不急着离开,应该能在这里遇到他。把这幅画,替我交予他。”
      迟湛本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会遇到他,突然想到了对面人那通天的法力,遂未开口,沉默的喝了杯中的酒。
      “我要怎么认出他来?”放下杯,他道。
      “他应该会来找你的。”彼岸笑“如果他不来找你,你就把画留着好了。”
      “反正画上的内容和你也算有点渊源。”
      她只说了这一句,没有过多解释,饮尽了杯中的酒,如以往无数次安然同他一般道别离去。
      他一人继续饮酒,闲窗外,最后一丝属于白昼的光隐没,夜幕渐临。
      ·
      那男子坐到迟湛对面时,他正在往日同彼岸喝酒的地方一人饮酒。
      迟湛抬眸打量对面人,男子同他对视,目光中带着行路者微微疲累的慵懒,似笑非笑,却是在沉稳中暗藏着睥睨。
      那双眼睛,竟是罕见的碧色的。
      “行者歇脚,兄台可否借杯薄酒?”男子先开口,谦和有礼,微带笑意。
      “当然可以。”他笑,抬手示意。
      小儿极有眼力的替来者拿来了杯子。二人对饮,数杯后,男子放下杯子,道:“她已经离开了啊。”
      语气似有叹息,又似早已预料到如此。
      他没有说是谁,迟湛却不会不知道他的所指,道“是。”
      男子闻言笑笑,换了话题同他闲聊。
      一顿酒,陌生的两个人,竟也算得上愉快。
      酒尽,男子同他道别,他将画拿了出来,言是她让他代为转交。男子闻,未有吃惊,抬手接过,将画展了开来。
      他看过那幅画,不知何处的庭院,檐下挂着红灯,桌上放着杯酒,三个男子和两个女子对坐而饮,黑色的猫咪和白色的老虎蹲踞两席,有些违和,却莫名温馨。至少每个人的面上都是欢喜着的。
      男子看着画微笑,向他道谢,将画收起,从容离去。
      第二日,他收拾行囊离开了那座城镇。
      后边关烽烟,战事吃紧,他终是又踏入了朝堂。
      王座上的那个人是元韵澄以生命所维护的,她不在了,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只是自离开那座城后,他一生都未曾再见过那个浅笑行走的女子和那有着碧色眼瞳的男子——有些人,能够遇到一次已是极为幸运,能够相伴一程,对饮一局,便足以怀念终生了。
      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满庭芳·帝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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