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8范雨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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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傍晚开始就有乌蒙蒙的高耸积云在天边聚拢，不过多时，雪已经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冰晶和着雨滴掉落，渐渐地就有些飘飘扬扬的意思，终于交织成一片片绒绒大雪，恋恋不舍地荡在半空中，许久才沉至地下。
一直合着的眼忽地睁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逐渐来得近了，径直在床帏外站定。
原映雪仍是静静躺着，目光透过薄软的纱帐看向外面：“范教长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范雨时挥手扯开垂幔，手中的灯光闪电般掠过原映雪眼前，映得一片雪亮，现出他嘴角噙着的冷然笑意。
范雨时来势汹汹，断然没有深夜叨扰的歉意，只听低声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事已至此，应该忙乱的并非我等，而是龙莲和那幕后之人。”原映雪支起上半身，理了理衣襟，抬眼看到范雨时眉头紧锁的模样，刚想嗤笑出声，就被外袍蒙了头。
“还不快穿上！成何体统！”
原映雪取下那衣服，头顶的墨发被这一带，翘起了一撮，和着那双睡眼，看上去又多了几分惺忪之感。还不忘学了范雨时的声音，笑道：“并未知会，深夜造访，成何体统！”见范雨时面色发青，原映雪这才正色道，“乱局之中，范教长不想稍作停歇，静观其变，待看得真正的幕后之手，日后也好多加防备？”
“且听你一言。”说罢范雨时矮身坐在塌前一张搁椅上，“前日你去往月栖湖，不知有何进展？”
“虽不足以祛除天罗这颗毒瘤，倒也可将龙莲之事尽快了了。”口上这般说着，原映雪已经探出手指，戳向了范雨时掌中的冰灯。那盏秘术聚水汽凝成的梅枝九连灯，共分上下三层，通身九个梅花灯碗泛着青碧色，可以同时点燃。只是范雨时并不精于郁非秘术，凭空点上的豆大光亮，还带着几分颤颤巍巍，经由原映雪过手，这才平稳下来。
范雨时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冷哼一声，说道：“老夫本就对她所谓的情报不甚挂心，如此，倒也算不得失望。自然，笃信任何一人，或几人，都不是天罗的风格，否则何以立足天下百年。纵使她一直在其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但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倾而覆之。若不能洞悉其中所有布置，及层层伪装，安插绝对可信的内线坐到她的位置上，纵使知晓她所知的一切，也是无用。相反，天罗随时都可以从新一代里找出一个可信之人，取而代之。”言罢，他发现的思绪忽然出现了断层，颦眉道，“但若是如此，天罗为何不尽早下手诛之？”
原映雪缩回手指，收了冰盏上的火光留在指尖，吹出一口哈气。火星四散，屋角墙壁前立着两排铜盏，十余支二尺来长的红烛盛在里面，顿时照得灯火通明。这才把双手隐于袖中，说道：“比之她自身，她手上有一名单，对天罗尤为重要，关系到“黄金之渠”的交接和稳固。”
“哦？说来听听。”
“这些年‘绘影’按照天罗首座的意思，清洗了不少‘黄金之渠’的人。她从天罗中三家和下三家的年轻人里选出人来，接替那些被清洗的人，这份新人的名单很长。她虽然整理出来了，但并没有逐个记下。不如将交易的筹码换做……”
范雨时挥手打断原映雪，那盏精致的九连冰灯，在他手中慢慢消融。长髯寿眉在温暖的灯火中，未见柔和，反而在庄重之外平添几分凛冽。只听他笑道：“此言差矣，有价值的是名单，而非那个女人！想要捣毁天罗，不一定要得到那名单，将它焚毁亦是大有裨益。”
原映雪眼角突地一跳，脸色霎时惨白。原本静若止水的烛火也在那一刹似遇强风，明灭飘摇。
“既然已经说开，老夫也就安心了。教宗吩咐过，今后的事就交由老夫去做，天色不早，原教长早些歇着。”范雨时拍掉手上残余的冰渣，长身而起，“教宗让我传上几句话，原教长且听着。白曼青弱冠之年便被地位压身，又逢无王时期，宦官当政。虽因他的身份尊贵而多有忌惮，然则身侧多是鲁莽冲动的幼弟，寻得理由折辱于他亦属平常。此间诸多，皆逼着他少年老成，如今看来似是恭顺，但若被这世间百般欲望激发了心底的恶……原教长切不要被他利用了才是。”
“教宗的教导，映雪定会铭记于心。”
范雨时行至门边，指尖微动，须臾间，房中顿时一片黯淡。墙边红烛纹丝不动，烛焰却已齐齐灭了，袅袅升起几股青烟。
圣王八年冬，大雪，辰月教长范雨时出天启，至宛州。
这一条街道往来行人极少，四周民宅不多，店铺也只零星几家，厢车中坐着的人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平日最喜热闹，却已习惯晚来经过这条僻静的小路。白日里青石堤岸的如烟翠柳，此时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如狰狞的恶鬼。半轮明月似是回眸盼看的眼，挂在飞檐、楼宇之间，羸弱得仿佛经不起半点触碰，顷刻间便能坠到地上，摔得粉碎。
茶是第二沸的君山银针，男人慢慢呷了一口，正待放下时，却略微顿了顿眉峦。不知是不是他最近睡得不好，总觉得心绪不宁。但他很快释然了，他们天罗中三家下三家的，谁人不知道身为“旗”的龙莲叛逃一事，想来这以后的生意怕是要出现一段时间的空窗期了。
忽然，一阵极厉的破空声陡然响起，随即就见十余道泛着银光的细影，闪电般从四周朝着厢车所在的位置，直飞而来！
不过刹那间，就听锃锃数响，几团银光在夜色中一闪而逝，却是驾车的车夫和骑着高头骏马车前开道的侍从。他们于瞬间自后腰拔出长刀，劈向飞射而来的箭矢。反应之快，竟将大部分的羽箭砍断，但毕竟事发突然，几人饶是武艺不俗，但骤遭敌袭，且箭势极猛极快，究竟还是有些促迫，就听一声闷哼，车夫肩头中箭，但这十余支箭矢，到底还是没有一支能够射到车上！
但很快，他们只觉得持刀的手臂上，忽然横生凉意。定睛看去，已经蒙上了一重白霜。那可怕的寒气正攀上他们素来引以为傲的手臂，直逼脆弱的心房。而那羽箭落在地上，竟砰然碎裂，腾起一丝白烟，便消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银灰色的印记。
车夫方要挥刀砍下自己的整个肩膀，却突觉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自车上坠下倒毙，面呈青黑，那秘术凝成的箭头之上，竟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浓郁的白色水汽从长街尽头弥散开来，慢慢透出一个高大枯瘦的身影。那水汽浓郁沉重得让本就深受寒气之苦的侍从们，几乎直不起腰来。但就在他们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可怕的水汽之中，准备舍身一击之时，那令人窒息的水汽忽然淡了。可他们并没有发现，他们脚下已经聚了大量的积水。
仿佛自苍穹无声地落下一滴水，混入其中，只听一点水声倏忽而至，这声音在侍从们的喘息声中分外明晰，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之呼吸一滞。地上水迹骤然起了波纹，千万同心圆从他的脚下撞出，气势有如巨浪，声震数十里。一丛丛冰刺从地面钻出，自上而下将早已丧失了战斗力的人们刺死在其上，即使是躲在厢车里伺机逃跑的富贵男人，亦不例外。
从那晚起，每天都有富商惨死街头，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死于秘术。凶手仿佛无处不在，甚至有人传言，说凶手有三头六臂。荒诞之余，现实也让人心生寒意。他们一行人可以一日之内在偌大宛州的不同地方，多次以印池秘术杀人于无形，实是让人防不胜防！
辰月行事，从不避讳。他们既然要做，就一定会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要抹杀的存在，从不可能逃脱。
起初宛州商会还打算派出族中年轻人上天启聆听教义，询问初衷，可后来他们发现死去的人，无外乎来自六个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姓氏，便明了了其中深一层的刀子，当即选择了明哲保身，不再过问。但商会之首的江家府上，有一客人，已经和江家宗室的二公子订了婚约，硬是不顾所有人阻拦，杀将出去，直奔范雨时歇脚的驿站。
事后问起，才从二公子口中得知，那个平日里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乃是姓苏。
在镇口灯火阑珊的地方，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黑袍的车夫头戴斗笠，笔直伫立于路边，依稀可见他衣袖里的钢质护腕，正泛着寒光。
一道黑影已成功近到车前，于瞬息之间，挥刀如电，直直劈向车夫，将一柄短刀架在车夫颈上：“天罗苏澈，拜见辰月教长，还望这位仁兄通报一二。”见对方没有反应，只道是辰月请来的武士，收了短刀抱拳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车夫看都没看她一眼，兀自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一个将死之人，没有资格与教长见面，也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苏澈心中一惊，带着四枚指环的手忽然一紧，一道白亮的线在空中转折，带着猎猎风声，如同鞭子般抽向那人面门。
气劲所及，车门前的锦缎棉帘激得直掀起来！已隐约能够看到里面一个高大的轮廓。车夫并不躲闪，刀丝便被车中泼出的一杯热茶裹住，在半空中颤动着嗡嗡作响，终于颓然落在车夫脚前。
苏澈一击不中，又发觉车夫自始至终并未出手，想来并无伤她之意，转而持刀直取车中之人。
就在此时，从轿内，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修长、纤细，五指颀韧，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几乎给人一种半透明的错觉……几乎与此同时，就见那手上其中三根手指一张一扣，便将那直刺而来的刀锋，准确无误地夹在指间，下一刻，又有一只手从轿中倏然探出，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量，食指笔直伸着，指尖如同挟着迅雷之势，正正磕在了苏澈的眉心之间！
没有一声惨呼，只看见苏澈曼妙的的身影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飞将出去，额前飚出一道血花，直向后倒飞出去，轰然撞破了一间店铺的大门，将那木质的门板撞碎，震起了一蓬冰屑。彼时空中又有雪花飘降，寂然而下，唯闻风声。
车里端坐着的人转而一手托腮，一手扶着膝盖，坐得歪歪扭扭：“俺就说俺滴印池秘术不咋样吧！你瞅瞅，为了帮你，俺滴手都被这热茶烫出燎泡了！”
车夫依旧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只是声音一变，明显是个女子：“还不是要怪你这么笨手笨脚的，泼什么不好，偏偏是这茶——可惜了我这一壶君山银针。”
“俺咋记得你一直喜欢泡樟木茶呢？”这是一直以“俺”自称的颜龙潜，不用说，他又被借来跑腿打杂了。方才正顾着整理马车，试试看软垫堆得够不够多，免得遭身娇体贵的阿葵大小姐嫌弃。
“这叫品味，你懂不懂啊！我听人说，宛州这边的贵人都喜欢这种茶。这会儿学成了手艺，回去赶着开春，藏了花瓣上的露水给小原泡着喝~”这是身娇体贵的阿葵大小姐，现在自称是苏夫人，兼职原映雪奶妈一职。她本在监工，碰到不想活的乱党，自然直接送他们“回家”，免得扰了教长的清静。这些日子她工作得兢兢业业，也算是为阴、寂两部的友好关系做点儿分内事。日后若是他人问起，阿葵定会一边在羽扇后面笑得花枝乱颤，一边敷衍上几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向一帮子死人学享受，俺真是服了你了。”颜龙潜三步并做两步走下马车，“好了，俺铺的软垫最实在，保证你一路舒舒服服的。”言罢，但见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撩着衣袖又是扇风，又是擦汗，“哎呦妈呀，真是累死俺了！这一路上都要用不熟手的印池术‘扫街’，整日东跑西颠的，让人以为俺们正闲得蛋疼搞什么千里追杀——究竟还让不让人好好过日子咧？”
阿葵才不理会他的抱怨：“姑且信你一次。时候不早，也该结束这幕戏，回去听接下来的唱词了。我去把小原叫起来噢，”阿葵忽然一顿，想了想，又继续支使着颜龙潜，“你再去拿两床绒被来，小原早上有些发热，到现在还略微还存着几分余热，不能着了凉病情反复。”
颜龙潜连声应着，走到门边，忽然站定了，看向街角的阴暗处，微微一笑：“又是一个傻小子，明明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没有你，只是利用你的身份地位……啧啧，还这么死心塌地的，哎——男人就是贱啊！”
“我说，你这话可是把你自己、我家晋安、范教长、你的老师雷教长、小原、教宗都骂进去了喂！”
阿葵每说出一个人的称呼，颜龙潜的脸色便青上一分。万般无奈之下，不但答应了帮阿葵打包三份所有宛州名小吃，还要在这一路上担任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满足阿葵的被保护欲。静谧的街道上，只听颜龙潜喉咙里，忽然爆发出一声足以遏住行云的惨叫：“苍天弃俺！”
与此同时，本该在宛州的范雨时正坐在月轮之殿中，面前不远处是那张莹然生辉的榉木棋盘，不知多少枚棋子翻滚在那张棋盘上升腾变化的光焰里，像是漫天星辰旋转变化。
那张棋盘就是“刀耕”的布局，而真正维持这一庞大秘术的，乃是原映雪手上的那枚红玉髓戒指及原映雪本人，但这并不妨碍范雨时在其中的操控。他并不信任素来懒散的原映雪，便借机打发他到宛州一路风花雪月。范雨时自己也能落得清静，专心观察各个势力的动向。
经由多方调查、推算，很显然，宛州的变故，加上躲在暗处的那一方势力，在其中几笔精密的勾画，已经让天罗怀疑龙莲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并与朝廷与辰月做了交易。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让他心惊。但是一直暗暗进行的“刀耕”，进行得并不顺利，他有点着急了，急于求成，所以更加努力地召唤种子。
此刻，他正疲惫地靠在座椅中，思考着下一步的细节。
他忽然想到原映雪对龙莲一事的犹豫不决，这或许会衍生成一个极可怕的指控，所以他不得不等一回，赌一次，赌原映雪会亲手了结这一切——让他安心，让原映雪下决心，也让那群蝼蚁彻底死心。
一只习惯在天墟各殿打盹儿的花猫正趴在范雨时手边，听身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它本该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话，不时伸个长长的懒腰，似睡非睡。
“就在昨天，我败给了我心中不安与畏惧的化身。龙莲的脸出现在一朵莲花里，这让我不安。
但我有‘伐珈御界’，没有人能杀死我！但命运的利刃无从抵御，‘刀耕’已经被天罗的蜘蛛织成了一张网，要将我困锁其中……如果我的命运要终结在这个帝都，那么，我会带着天罗的蜘蛛们一起去走那条死路。”
花猫打个呵欠，翻了下身。
“你没继续留在雷颂秋身边，反而回来天墟，看来你也失败了。”
花猫猛地跳将起来，背上的绒毛根根直竖。
“到底是谁呢，那个施以‘七杀’，要将原映雪置于死地的人？”
范雨时看着花猫亮晶晶的猫眼，沉思了很久，“问你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你就是那人安插在我们之中的线人，也说不定。”说完看着花猫，拍拍大腿，“菠萝，到这儿来，老夫带你去吃鱼肉馅的蟹壳黄。”
菠萝“喵”的一声扑进范雨时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又蹭了蹭他的脖子，卖力地讨好着。
范雨时轻抚着菠萝头顶的绒绒毛，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起身迎着阳光走向月轮之殿的大门，背影渐渐消融在刺眼的阳光里。
“传令下去，让那些等待老夫拯救的孩子，留下龙莲——只留她一个活口！”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58范雨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