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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7白曼青 ...

  •   紫陌君白曼青端坐于矮几前,案上炉香笔直升起,直至齐肩高,才散做流云卷卷。兽形香炉里燃的是价值连城的紫藤香,深受帝都公卿的青睐,也是白曼青平日惯用的香,只是在天墟焚烧的,素来是带着宁州森林气息的檀木香。

      这里的主人,早就知道他会来。

      几上放着块黄蓥玉镇纸,笔墨纸砚均搁在一旁,一本邢如海的《如海行纪》,正散着淡淡的墨香。单看字体和用纸,便知那并非坊间流传的版本。字体飘逸不失大气,如潜龙入海,但终有一日定会扶摇九天之上。于方圆之间肆意纵横,却处处点到即止,令人观之心下横生敬意,却是与寒意无差。想来应是主人手自笔录所得,边角处微微卷皱,定是反复看过几遍的心爱之物。

      不远处的重重纱帐里,依稀可见一个瘦消的身影。面目上模糊一片,仅看那惨白的脸色,便知那人还在病中。他斜倚在层层叠叠的轻绸软垫上,披散的长发瀑布般垂至腰间,湮没在霜白的锦被里。

      此刻他隔着纱帐抬头望向大屋的穹顶,那里开出一个圆形的口子,将冬日温和的阳光,引入暖屋,笼罩在那人周身,点亮他落雪纷飞的眸子,白衣拂动,恍若神祗。

      白曼青思前想后,实觉开门见山地说了,实乃唐突,便引了朝堂上的琐事,旁敲侧击。

      “近来皇帝浮躁易怒、双目通红,乃是阴虚火旺的症状。想来是因鸿胪寺卿冯轶,于四日前贪匿大笔金铢所致。曼青还需从旁多加劝导才是。”见白曼青点头应下,他轻笑道,“你待如何?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还能帮上一二。”

      “原教长过谦了。”白曼青正襟危坐道,“治国者,治吏而不治民。况陛下治下严整,定会按功而赏,论罪而罚。”

      那人正是原映雪。

      “可皇帝偏偏犹豫不决,迟迟未能将之定罪——曼青可是觉得帝王昏聩,误信谗言?”隔着纱幔,原映雪抬腕抚了抚鬓角的墨发。腕子从宽大的衣袖里探出来,比之白曼青今日所配的白玉抹额,更胜在几分若有若无的光晕。他的声音清冷如环佩相击之音:“我虽然只是教中闲散人士,倒也有幸读得几本书,不若听我一言。”

      “洗耳恭听。”

      “朝廷中官员调配,清官直臣自然不可少,但贪官小人一流,亦不能或缺。直臣大多忠谏,却也有自诩刚直而不通时务者。而小人既有攀附登位的本事,便或是左右逢源,或是政事通明,自有其可用之处。故而人无忠奸愚贤,只看如何驾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权谋私取利亦属正常,只要敛掠有度,就不必过于在意。而若有一日胆敢越了雷池,就自可当即将其覆灭,一来可以平息民怨,以示上位者明断秋毫,博得众人感戴,二来,则可用以警诫旁人,震慑宵小。”

      话说到这里,原映雪忽而轻笑出声:“曾闻曼青自幼便于稷宫学习统驾驭下之术,如今怎的少了些变通。”

      “一切只以统掌全局为目的,是为帝王心术。我虽生在皇家,但也是注定与皇位无缘,自小读的莫过于忠君之道,自然不比陛下深谋远虑。但我却不知教长亦会关心俗世众生的欲望,甚至是这等……”白曼青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尚还不能做到处变不惊。但见他微微颦眉,知道其中的逾越之处,便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愤懑难平,转而言道,“此等无黑白之分,无正邪之分,亦无爱憎之分,正是大教宗授予教长的处世之道?”

      “曼青,你还小,心思好猜得很。”原映雪从纱幔中伸出如玉的手掌,可白曼青并未像往日那般任他抚摸头顶,只是静默着,一双眼睛深如碧渊。原映雪指尖一颤,许久才收回手去,“可是因冯轶与本教交往甚密?这几日你在朝堂上与他一个乡下来的公卿针锋相对,岂不是失了皇室的身份。纵是想通过御史弹劾等朝堂手段反抗本教,也应徐徐图之,贸然出头,只会折损自己。”

      原映雪言罢摊开手掌,一把六耳牡丹缠花壶赫然出现在几上,直直映入白曼青眼帘。壶身微倾,不假他人之手,便为白曼青倒了一杯香茶。

      “此乃宁州羽族送来的新茶,据说生长于高山之巅,较之东陆的茶发酵时间短了一半,汤色蜜绿带金黄,入口清爽怡人,实是难得的佳品,你且尝尝。”

      白曼青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捧了茶杯,却始终没有入口品尝。

      镜泊之殿中的万事万物,都会随着原映雪的意愿而改变,那些假托皇室公卿之名潜入天墟,且有幸进入镜泊之殿的刺客、义党,无非是在费尽心机地枉送性命。虽然可惜,但他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刻独自叹惋。这种有心无力,总是让他深感疲惫。现如今,他自以为早已枯竭的心,却又萌生出一股企盼来:无论如何,都要留得龙莲一命!

      方才的事也该言尽于此,本不该再多叨扰,但白曼青决不能错失机会,为了龙莲的性命,皇帝陛下的嘱托,更为了不让他自己悔恨终生。

      白曼青放下紧握在手中的瓷杯:“原教长可否听在下一言?”

      原映雪见白曼青并未饮茶,方才眸子里闪烁的银光,当即隐了大半,只是其中银光点点,多了分泠然。但见他向房顶的光源处伸出如玉的手臂,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惊叹于这诸神赐予人世的怜悯。“雪停了,火也灭了,天空被呼啸的狂风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你们的正义一样,不近人情。”他目光流转,放下手来,从身侧捧了一个精致的暖炉,在手中把玩着,嘴角上挑仿佛在微笑,“但为了龙莲,阁下愿意放下正义的权柄,和在下谈条件。”

      白曼青被看透了心思,并不尴尬,他在当初拜在原映雪门下,早已习惯了他的透彻,也感谢他为自己保密。白曼青的语气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依旧不失皇室风范:“望教长向教宗美言,留她一命。”

      “教宗是何等心境,岂会为我等只字片语,便轻易更改决定。”

      白曼青说话不徐不疾,但从他额上渗出的薄汗,便能窥探到他内心的惶急。这位始终犹如星辰般高不可攀的皇族贵公子,语气里竟透着谦卑:“老师与大教宗素来亲厚……”

      “我不会死吗?”听到“老师”二字,原映雪在纱幔后微微直起身子,只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到他的表情。

      白曼青听罢,忍不住噤了声。

      原映雪垂了眸子,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愈发深邃如夜,一眼望不到底,“在下近来多有不便,其间全赖教宗不弃,方才保得性命。死里逃生,倒生得几分感慨,此间又听得不少谈资轶闻,阁下可愿赏脸?”

      白曼青并不言语,垂眸点点头。不是他不想反驳,只是以暴制暴在原映雪面前未曾管用过,更何况原映雪从未骗过他,他也没不值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寂部教长欺骗。与其贸然翻脸,还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来,兴许能为龙莲寻得一线生机。但原映雪接下来的话,险些让这个始终泰然处事的皇室贵公子坐不住。

      “我会死在阁下手上。”原映雪抬眼看着白曼青,四目相对的瞬间,纱帐无声地滑开。原映雪的侧脸映着白铜炭盆里明灭的火光,苍白俊秀。

      清冷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原映雪兀自取了杯子,轻弹里面满溢的温水,水滴倏忽间无声坠落,落入呈露人俑托着的铜盘,发出一声闷响。“是不是很有意思?”他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询问昨夜晚来风起,诸君可曾红泥小炉醅新酒。

      忽见白曼青长身而起,扬手拔出腰间佩剑,信手挥舞。霎时整个室内都被清辉填满,并无冲天杀意,亦非奥妙深藏,却依旧震动八方、奋腾低昂,仿佛门外凝了一湖碧海,被自苍穹倾泻而下的天光折照出纷至沓来的粼光。

      寒光掠至原映雪眉心,忽而一收,白曼青杵剑而立,发丝微微凌乱,神态堂堂凛然:“先帝赐我这柄‘血河’,允我剑履上殿,以慑逆臣。只因它不是一柄杀人的剑,而在下秉承先帝遗命,终一生只能佩此一剑,断不会对教长有任何威胁。”

      言罢白曼青收回目光,却发现不知何时,原映雪已经站在他眼前,两人相距不过两步之遥,而他的长剑已经收进腰里,右手正将一支枯血色的长簪送到原映雪眼前。

      原映雪轻抚上那簪子,此时他的笑意带着一种压迫感,连带着他微凉的手指轻轻触在白曼青掌心,都让白曼青如临大敌,仿佛面前不是往日最易相处的原公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并不疯狂,反而静如深海,却也寒气逼人。

      “原来阁下喜欢的,是这种血色的花……当初我得知阁下率先投诚,还有点喜不自胜。以阁下的眼界和能力,若潜心修习,不日便可得道,一夜顿悟亦非难事。怎料……”原映雪弯弯嘴角,笑得愈发灿烂,目光深沉却如海,银灼点点恍若波光荡漾,“怎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阁下志不在此,又谈何顿悟?‘紫陌文社’的提出的‘十悖’,我会好好研习,还等得哪日向紫陌君讨教。”说着向白曼青略一点头,复又笑得略显稚气,“皇室贵胄素来自律,不好助长送礼之风,不如将这簪子送与我,可好?”

      言下之意,无外乎已经打算帮白曼青这个忙。然原映雪提到白曼青还未公之于众的“十悖”,则无疑是摆明了立场:此事既了,紫陌君便不再是他原映雪的门生。白曼青本该欣然从之,可原映雪要的,偏偏是龙莲送与他的“枯红血”!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白曼青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太缓过神来之时,已经将紧紧将握着“枯红血”的拳头,抵在自己左胸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而原映雪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尽,只剩下惊异。如玉的手上是一道横贯掌心的细长伤口,原映雪伸手去擦,抹掉血珠,又会有新的血色渗出来,划过掌心,落在铺着的厚厚毡毯上。他的手微微颤抖,血粘在袖子上,染红了袖口星辰与月的纹样。

      “这……”成为原映雪门生的第一天,白曼青就被献宝似的告知了“无方”的存在。而此刻,这个本该眨眼间就消失无踪的伤口,依旧如此刺眼地停留在原映雪的手心。白曼青将“枯红血”收进怀里,抚平了衣襟,这才扳过原映雪的手,捏碎了香炉里的紫藤香,撒在上面——紫藤香虽是香料,对外伤亦是大有裨益。

      “没有用,魂印兵器的刀锋断在了我身体里。”原映雪看着自己手上的手掌,那里被一层香料覆盖,但很快浮现出一线殷红,并不断蔓延着,仿佛深入骨髓的裂痕……止血根本没有用。“所以教宗撤去了‘无方’,这才帮我把碎片一点点取出来。”他扬起一片血色模糊的手,对白曼青笑了笑,“是不是很有意思,没有‘无方’,这点小伤都能一点点杀死我。”

      白曼青不作声,从衣袖里取出一方月白的丝帕,裹住伤口。却见那道血色很快渗透了帕子,沿着经纱纬线伸展出来,逐渐沁开。白曼青白玉般的手掌在广袖下紧握成拳,隐隐露出些许淡青色的血管:“怎么办?”

      每当白曼青话少时,其实都是他最急切的时候。他天生有点儿口吃,后来虽然扳过来了,但语速还是不能快,一快了,就不免磕磕绊绊。故而,他选择了简洁,关键时刻能少说就少说几个字。也是因此,别人看来,紫陌君总是那么威仪凛然,不论发生什么,都能冷静处事,从不聒噪喧哗。

      原映雪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血沿着丝帕的表缘处流下来,在他的白衣上晕开一朵朵红色的花:“像不像天启城外的帝槿花,同样开在腐朽的枯骨之上。”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但若想龙莲活下来,无外乎要废掉她的手,她的武艺,杀死她的弟弟们,将她独自深锁在太清宫里,一辈子暗无天日,直到她的美丽日渐凋零……”原映雪看向白曼青,微微睁大了眼,仿佛要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那她还算活着吗?”

      白曼青面色不变,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皇帝陛下会封她为后。”

      “她没有了灵巧的双手,再造不出精巧的小玩意儿讨皇帝欢喜,只知道整日愁云惨雾的,明明没有了利爪和尖牙,还凶狠得像头豹子……任哪个一呼百诺的帝王,整日好像守着个浑身煞气的死人,还会怜惜她?”

      白曼青看着原映雪的眼睛:“你想反悔。”

      “我只想让你看清事实。”原映雪淡然迎上白曼青的目光,此刻,素来温和的皇族贵公子竟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原映雪的眼神忽然变了,里面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悲哀,他上前一小步,拉住了白曼青的衣袖,“也看清你的心。”

      白曼青看向原映雪拉着他衣袖的手:“原教长您失礼了。”

      原映雪垂了眸子,苦笑一下:“是啊,阁下会原谅我吗?”他松开手,抬了腕子抚上自己袖口上被血染红的子午莲,“花季未到就盛放的莲,绮丽成血,再如何温柔艳烈,也终会零落。待到来年蝉鸣溽暑,只怕独留清风摇曳。”他指尖忽而窜起一撮混黑的火苗,倏忽间便消失不见,若不是他袖口的花纹恢复了原本的淡紫,白曼青几乎相信那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顺应时令规律的道理白曼青自是晓得,但原映雪此时提起,不免让白曼青惶急之中,只能在心中祈祷他想到的事不会发生。他伸出手用力握住原映雪的肩膀:“你会反悔吗?”单只问这一句,竟让始终雍容高贵的他发丝微乱。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有求于人的可怜孩子。

      原映雪摊开自己依旧淌血的手掌:“昨夜月栖湖大火,烧得漫天星辰都要为之倾斜。想要留她一命,又不失颜色,除了各自分离,双双离开天启,再无他法。她不会罢手,也没有给自己留下离开的退路,一切都因狂妄自大的盲目而起,没有善果亦属咎由自取。而你放不下‘枯红血’,更放不下她,唯有一同困死在这里。”原映雪抬手理了理白曼青额前的碎发,笑得让人见了心生安慰,“但我会保下你的,若是放不开,我可以让你忘了她。”

      “为什么。”

      “你到底曾是我学生,老师溺爱学生亦是情理之中。”

      “你根本不打算放过她。”

      “敢于与本教叫价交易,就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你骗我。”

      “情随事迁,”原映雪轻叹一声,“方才淳国七公子敖谨向天罗刺客售卖蝰蛇刺,且于城中召集乱党,持兵刃硬闯太清宫,现已被被缇卫关押天牢。乱党中有人称是得了莲公子的令,诛杀邪教妖人、佞臣党羽。”他看向白曼青,眼神慈悲,“她失了先机,忘了这是帝都天启,不是可以任她为所欲为的天罗山堂。”

      白曼青深吸一口气,许久才闷声道:“小七他……”

      “他是淳国公子,在天牢也不会有人为难于他。明日一早在太清宫外,听候发落。”原映雪似是想到了什么,如玉的手指抚过下巴,“淳国的蝰蛇刺,久闻大名如雷灌耳,细细说来,倒算得上与我有些渊源。”

      白曼青身居朝堂,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得这话,也想起了原映雪屡次遇袭,从刺客手中缴获的凶器之中,当属蝰蛇刺最为可怕,纵使是权势滔天的辰月教徒,也不禁闻之变色。那难道是专门用来对付原映雪的秘术?

      “蝰蛇刺破不了密罗术,但它能杀伤我,使我身中剧毒。”原映雪说得云淡风情,仿佛此刻他们还是师徒,原映雪正向白曼青教授着今日的课业论题。他说着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本书来,向白曼青招招手,“蝰蛇刺的毒性虽烈,但也并不是无药可救,当初……”

      白曼青打断了原映雪的话:“时候不早,请恕在下先行告退。”

      原映雪听了,慢慢合上书,不气也不恼,只是目送他走到门边:“除了老师和学生,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白曼青头也不回,一手扶着门边站定:“你说你会死在我手上。”

      原映雪看到他掌心那朵胜放的红莲印记,垂眸道:“是。”

      “我信了。”

      原映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独自在自中央藻井洒下的光雾中站了很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57白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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