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4易小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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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莲的到来让易小冉本就摸不着头绪的暗探工作进展更缓，这么多天来他除了任劳任怨地烧热水、除积雪，似乎就没什么别的事做。但凡事都要学会苦中作乐，龙莲一行素来出手阔绰，赏赐的都是真金白银，他手头也富裕起来，除了时不时去买点儿女孩子都喜欢的小玩意儿，锁在小匣子里谁都不给看，还能隔三差五的带着弟弟小铁下下馆子，喝喝小酒……甚至是抱着那些风尘女子，肖想着一个和他完全不可能的有夫之妇。
打破这种虚假平静的，是一个人的到来。来者是权倾一时的光禄卿冯轶，他以五十高龄始习辰月秘术，却能突飞猛进，一朝领悟长生之道。除却领悟力出类拔萃，于辰月教徒大多鄙夷的俗世官场，他也可称得上游刃有余、因对得当。
要知道，光禄卿一职在这样刺客横行的乱世，早就如同一把烧红的铁椅，谁也坐不稳，谁也不敢坐。当今天启城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要命鸿胪寺，车轮光禄卿”。大抵是因为鸿胪寺卿多与辰月亲近，便每每成为天罗狩猎的首要目标，仅这一年间，就换了好几任。
相对而言，负责治安的光禄寺卿则要幸运得多，可由于恶性案件层出不穷，他们往往在挨刀之前就会被先行革职，车轱辘似的轮番换人。然而冯轶头顶的乌纱，连同他项上的人头，都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保留了半年。虽然比之其他各朝算不上长久，但已经远远超过了新帝登基以来的前几任。
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半百老头，偏偏还生了个算得上器宇轩昂的脑袋，看起来只是刚到而立之年，如此更是羡煞旁人。
这样煊赫的官僚，帝都天启炙手可热的权贵，在易小冉这种眼光极高、偏偏没权没势的世家子弟看来，他不过是攀了辰月的高枝，再怎么得势，也改变不了他的出身——他也曾只是宛州顾家一名微不足道的食客罢了。这种说葡萄酸的想法其实根本站不住脚，硬说起来胤朝开国的蔷薇皇帝还曾是街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呢！
虽然满心不屑，但易小冉还是应下了伺候冯轶的任务，好吧，是从其他小厮手中抢下来的。
易小冉本以为小铁会很欢喜地接下和龙莲有关的活儿，没想到那呆头鹅如今只知道死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问他发生了什么吧，也只是摇头，旁敲侧击、激将恐吓都不管用——这呆子死倔死倔的，看起来脾气好得很，实际上软硬不吃，活像头蛮子养的六角牦牛！
纵使在其他人面前，易小冉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但他的气愤懊恼之中，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的兄弟。任一个人先是冒着大风雪星夜出奔，后又呆呆傻傻地拿回幅画，第二日又被人看见愣愣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偏偏还霸占着一把小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出神……在别人看来，无非就只能得到两个结论：一是“有心事”，二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总之，没好事。
易小冉是很担心苏铁惜的，虽然他看不起很多人，但他是真的把苏铁惜当做兄弟。他经历过穷困潦倒的生活，自是知晓生活的艰辛，也就愈发地不屑于那些攀附贵胄之人。相比之下，小铁这样用自己的劳动谋生活，则是他在心底默默赞许的。
至于原映雪那般仿佛生来就注定高人一等的存在，易小冉心中有憧憬，也有些许的幸灾乐祸。每每发现原映雪和小铁一同躲开其他人的视线，摸出月栖湖，甩掉尾随的护卫，抛却以往的高贵与矜持，一路提着华贵无匹的织锦衣摆，偷跑到贫民聚集的汤水巷尝试那些简陋的食物……他总是远远望着，说不上羡慕，倒有些自豪：名动天下的映雪公子怎么了？还不是要巴结着我弟弟，隔三岔五地请客下馆子！
可原映雪近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铁又是这幅模样……
易小冉嘴里叼着半根细树枝，躺在榻上，双臂交叠垫在后颈：“这冬天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呐？”他说罢努努嘴嚼了几下，觉得索然无味，便将枝杈吐了出来，对着屋顶的纹饰翻了个白眼，翻身睡下。只是他看不到，自己后颈上那朵盛放的红莲。
凄凄惨惨的几处斑白被黄昏罩上一层蓝色，远远看着“棠棣”的屋顶被刷上了略显黯淡的金色，飞檐瓦砾间凹凸不平的黑色斑纹，其中是浓浓墨色勾勒的垂柳枯枝。如诸神垂下的眼帘，又似一株飘摇的浮萍、野草，偏就生在屋顶，那寒风凛冽的高处，在人们不经意的回眸里，跳着最惊心动魄的舞。
仿佛只是一息间，整座皇城帝都就被泼上了一层滚油，燃起了燎天的大火。在落日的光芒里，高楼梁宇变得古老、低矮，最后被压缩在月栖湖碧色泛青的湖水里，酿成一湖血色……这样盛大到妖娆的黄昏，一直持续到繁星像舞娘腰间绣着明珠的流苏一样，挂在横亘整条廊道的天穹。
易小冉抬起头，告别了那似是漫长，又似是短暂的黄昏，端着茶点，假装恭顺怯懦地低着头，慢悠悠地挪到“棠棣”门口。
只是稍稍近了一步，他感觉到背后有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椎骨，他浑身一颤，端着漆盘的手指紧了紧，暗暗告诉自己手中没有握刀，这才控制住回头的欲望。他知道，此时他不能回头，更不能平白加快步速，那样就暴露了！没有人会给他辩驳的时间，所有留在月栖湖的小厮都必须是真正的小厮，这是龙莲和冯轶双方的协议。不论他是不是缇卫的内探，等待他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兵刃！
不论是龙莲一行的十一名顶尖刺客，还是冯轶带来的侍从，均是身手了得，纵使他手中握着刀剑，也无法杀出重围！不知怎的，这些本是他早已知晓的事实，但待他真正面对时，还是让易小冉惊出一身冷汗。许是双方的气息都与以往不同了吧，仿佛撕开了曾经温和的面纱，纷纷争先恐后地露出冰冷含煞的本来模样。
易小冉偷偷看了看灌木环绕的阴暗处：按照计划，那里有一队缇卫在那里待命。他们都是来自四卫军帐的精英，除了隐匿踪迹，在厮杀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或许在这静谧之中，埋伏在黑暗中的缇卫正紧扣长击弩的扳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里。
但易小冉知道，四卫卫长杨拓石从不是个习惯小看敌手的人，除了这部分他易小冉作为内应应该知道的，肯定还留有别的后手！
那个后手，可能会在发生意外时，顺便帮他一把，或许，也会在清扫战场、消除所有痕迹时，将他拖入深渊。这或许要看他听到的讯息，听到的多了，他便知道的太多，留他不得；听到的少了，他又没有利用价值，留之何用。
每一处拐角都燃着一盏做工精美的宫灯，那一点点殷红如今被夜色晕开，一层层染上幽深如墨的底色，仿佛墨色的铜胎掐丝珐琅彩。其上大朵大朵的折枝牡丹，静静燃烧着浓红诡秘的火焰。这样的夜晚，冷得只有寂静，仿佛若有丝丝风起，干结的寒意便会碎裂成块，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哀鸣。
“真像是一场噩梦。”易小冉对自己苦笑着说，“真希望这只是个梦。”
他强行压下各种骚动的念头，像是怕心底这些悄声的话被人听见。可他分明知道，能够听到对方内心的人，除了天墟深处的大教宗古伦俄，只有他弟弟小铁的好友原映雪了。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小原啊，易小冉只想叹息：时而呆呆傻傻，时而智诡近妖，时而懵懵懂懂，时而洞悉天地……偏生了一副好皮相，也怪不得天女葵那么关心他，照顾他。
不过他明明才是谈判的最佳人选，不是吗？为什么派来的是冯轶？
再者，代表朝廷和辰月来与龙莲谈判的官僚，为什么会带着这么多杀气腾腾的随从而来？莫不是摆明了要刀剑相向？还是……易小冉忽然想起冯轶那堪比铁石所筑的厢车，养在院子里的谛鼠（能感受地下六尺内任何细微动静的珍稀鼠类），还有他家每日挑选食材都提心吊胆的厨子……
不过是胆小如鼠罢了。易小冉暗暗嗤笑冯轶的谨小慎微：他要独自面对的是天罗内定的接班人，他们的“旗”，绘影组的大家姐——精通龙家所有体术，没有人能杀死的女人！她仅仅用美，就能吓死你这个出身低微的杂种！
“怎么了？”一个侍从打扮，偏偏腰间佩刀的男子见易小冉僵在门口，虽然没有主子的命令，即便是他，也不敢走近“棠棣”，只能是站在他该站的地方，用易小冉和门外其他人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
本是很简单的问话，易小冉却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异常：不像是在问一个小厮，倒像是耀武扬威地做个别人看。况且龙家的十一位精英和一队满眼森然杀意的佩刀侍卫守在门前，冰冷得如有实质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背后，除了他一个小厮受不住那排场，吓傻了，能出什么事？这么问，明显是对这几位身经百战的刺客，最大的蔑视。
易小冉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儿：叫得最厉害的狗，才是最没用的。
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敢瞧不起他的人，统统不会有好下场！易小冉暗暗记下那个人的模样，装作被吓到的样子，颤颤巍巍地对那人猛一低头，回个话都磕磕绊绊的：“回军爷的话，没事的，是小的……小的……”
那人暗骂一声晦气，主子在屋里那么近的地方，他有又不敢发泄，只是大手一扬，没再多说。易小冉又作一揖，快步走进了“棠棣”屋，却没有错过那人脸上明显的鄙夷，只是那人却没看到他端着托盘的手腕一抖——那依稀是一个极为精巧的虚晃动作，然若是知晓“古蝮手”的苏晋安见了，定会惊异于那一招之中暗藏的杀机，竟是如此令人胆寒。
房间里的红罗帷帐层层叠叠，将满室映得一片熏红，连带着伫立在龙莲榻边的鎏金说唱俑灯奴，也变得面色模糊起来。许是被这里充斥着的熏香气息所引，恍惚之间，易小冉甚至看到那灯奴向他微笑了一下。
易小冉虽不好去看主位上的两位贵人，身为一介小厮，出于好奇四下看看倒也不算出格。虽是相邀宴饮，却没有一个美人在旁随侍，偌大的“棠棣”屋只有他们三人，易小冉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只留下龙莲和冯轶面面相觑。
龙莲身着一袭月白的男装，垂着眼扫了一眼送来一壶酒和几碟佐酒小菜的易小冉，转而垂目看着手中的酒杯，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慵懒到妩媚的浅笑。
而她对面的冯轶见了则微微颦眉，想来是看不出龙莲的想法，干脆放弃了猜想，只盯着龙莲手中的酒杯发呆。不过他这么快就放弃，倒不是示弱，而是一种睥睨。毕竟他代表的是皇室和辰月，各方虎视眈眈的对象不是他，他知道龙莲其实比谁都要着急，可他不急——那他还去浪费那么多心思猜测什么呢？龙莲总会说出来，将她所有的筹码和条件说出来。
易小冉看到龙莲轻轻晃动着酒杯，起身又作了一揖，这才护着细口的白银酒壶躬身快步上前。
那个杯子并不是月栖湖里面的青瓷杯，而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异形酒杯。洁白晶莹，一层如玉的白釉之上是淡淡的粉彩纹饰，像是海螺所制，但又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只是隐隐觉得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
但龙莲一身的风华却不会被这吸引眼球的酒杯所掩盖，不论是易小冉还是冯轶，都不过是借以这酒杯来转移自己的视线，使自己不会在这女人惊世的美貌之中沉沦罢了。即使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也有着强烈的存在感。纵使一言不发，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轻易动她，甚至连一个未经允许的注视，都是逾越。
许久的沉寂过后，龙莲的脸色微微变了，不同于方才两人独处，既然小厮已经走了进来，有了局外人的参与，那交易就该开始了。眼下明眼人都知道龙莲在等着冯轶开口，可冯轶这副好死不死的模样，这是要让她颜面扫地！除了她由衷欣赏倾慕的那个人，其他任何人，即便是皇帝，甚至辰月教宗古伦俄，都是罪无可恕！冯轶此举，实在令她心生怨愤。
“早闻，光禄寺冯轶大人五十高龄始修辰月秘术，天赋异禀，领会神速，经平国公引荐至帝都，大获匡武帝青睐，加官晋爵，一时引发了平民修习秘术的热潮。辰月教宗深感此为光大辰月之契机，亦对大人大加提携……”龙莲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袖和头发，似是无心，却不碍听者有意。“如今您乃是辰月教长雷枯火的心腹，今次一见，果然气宇非凡。仅是这通身的气度，就非寻常教士所能比拟的。”
龙莲言罢，易小冉正好跪坐在冯轶身侧，为他斟酒。冯轶并没有看向对面娇艳妩媚的龙莲，对千金难买的美酒亦是不屑一顾，偏偏死死地盯着易小冉低下的头，上下打量着他，看得易小冉浑身发毛。
“呵，莲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冯轶看一眼龙莲，脸上浮出淡淡的不悦，“雷教长所习类似汝等天罗体术，讲求不间断的磨炼和日积月累的苦修，绝无捷径可走。虽可通大道，却并非我所属意。我早已改投寂部，拜在原教长门下。”
“素问辰月教寂部对天赋和心智要求极高，但存在不少一夜顿悟的先例。”龙莲微微颦眉，她并不明白冯轶在她面前炫耀此事的用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大人此等奇才，定能很快就有一番建树。”
“哦？”冯轶轻笑一声，“只是，此事还要依仗莲公子手下留情才是。”
“冯大人这是何意？”龙莲怒极反笑。
“莲公子是聪明人，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原教长此刻若不是有教宗吊着命，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时间仿佛已经无数个昼夜，又似乎刚刚掠过一弹指，龙莲和冯轶抬起了头，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原来如此，是吗，冯轶？”龙莲的声音低得象是耳语，只有冯轶刚刚能够听见。
易小冉早已退到门边，放着酒壶的漆盘就在他脚边，他竭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模样，老实到有些呆滞地盯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一个承天露的人俑。
“一点儿不错，那么我们都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了，对吗？”冯轶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天罗绘影阻的诸位都是以一敌百的精英，冯某佩服。”他说罢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本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人，此时出现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却没有半点儿违和之感。即使是龙莲，也忍不住抚上自己的面庞，有什么是比红颜易老更让人黯然神伤的呢？龙莲是女人，更是顶美丽的女人，但她也怕老去。
辰月的秘术，较之天罗阴家……不必多想，立见高下。如此眼下，她多了几分心动，可她从不是鲁莽之人，沉下心来，问道：“何以重创原映雪？”
“机遇、决心和手中的利刃！龙公子……真是非常完美。”冯轶说着轻轻抚掌。
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同样看似平静，其下隐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
“可以收场了，既然已经真相大白，我们也该从这结局里各取所需。”冯轶微微扭曲的笑容映入龙莲眼中，这让她不免恶心，但这样关键的时刻，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恐惧皆属虚无，冷静才是真正可以把握的。
她端正了坐姿，脸上淡薄的笑意也渐渐消散，她的眼神略略放空：“只是可惜了原教长拈花论道的倾世风流……”口中明明说的是原映雪，她眼前却浮现了另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
冯轶嘲讽地说：“这算什么，女人的怜悯？还真是廉价到虚伪！”
龙莲被打断了思绪，眼中闪过一抹狠戾：“此时的怜悯确实虚伪，只是大人枉为为民请命的官老爷，却连怜悯之心都没有丝毫。”
“你这是在为自己乞求吗？”冯轶的嗓音愈发沙哑，他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在空气中流泻出一阵黏腻到可怕的嘶声，“我对你不存在丝毫怜悯。你也休想得到！”
易小冉转身走出了“棠棣”屋。
一只灰色的海东青从飞檐上拍拍翅膀，飞向了高空。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54易小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