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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0易小冉 ...

  •   原家牌楼边的酒肆里,烛光瞳瞳,映照着店小二和掌柜的满面愁容。不是因为前日“义党”在他们这里打架闹事,砸坏了桌椅;也不是因为隔壁酥合斋里的漂亮姑娘把贵客全都抢光了;更不是因为怕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客人吃霸王餐!

      只是因为他穿了一袭白衣——做工极考究,用料也是最好的官锦!

      回想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就有这么一个白衣贵公子坐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喝着最好的白稠酒。结果来了一群醉醺醺的义党,将他揍了一顿……末了还将他丢下河沟,看样子伤地不轻。单这还不算完,很快就有黑压压的一大群缇卫冲了进来,捞人的捞人,揍人的当下就将那群义党揍得狗血喷头、满地找牙,场面要多血腥就有多血腥,惨叫声连几条街以外的人都听到了!害得两人整整三天没能吃下饭去不说,还连累他俩以“没有保护好大人,怀疑与乱党勾结”的罪名,去七卫的天牢留宿一晚,若不是后来又来了个白袍的教士,拿着高层的谕令来解救他们,他们早就烂在了那里。

      再说前几个月,依旧是一个白衣人,在他们这儿借酒浇愁。这次的白衣人很不老实,俨然一个拼命三郎,转眼工夫就和旁边桌子人高马大的糙汉打作一团。一众黑衣的缇卫再次及时赶到,这才没让他这个嘴把式被打成一团烂肉。不成想,这小子其实是个小姑娘,还是天启城里赫赫有名的贵族,和七卫副卫长、卫长都熟识的贵族!义党的结局依旧是没来得及付酒钱,就被揍扁了抓走。其间打碎桌椅碗碟无数,无人赔偿,血流满地,没人清理。副卫长也再没了起初的那股子悠闲劲儿,酒钱都没付,就急急可可替那小姑娘找人去了。可怜两人又以“疑似乱党同伙——天罗守望人”的大罪被打下天牢,担惊受怕了许久,还饿着肚子,只能靠吃老鼠过活。所幸最后被无罪释放,而狱头的说法竟是让掌柜的呕血三大碗的“你们还在啊?对不住啊,这里面人太多了,俺都忘了还有你们——上面早就排除你们的嫌疑了……”

      总之,只要遇到穿着白衣的人,他们就一定厄运当头!

      他们本想找个借口早早闭店修业,不成想却在那公子的衣领衣袖处看到了星辰与月的徽记!辰月教士可不是他们这些市井小民可以得罪的!但这公子的行为实在大异于常人,他没有叫酒,只要了一碗清汤淡水的素面,还是没打蛋花的那种!从中午一直对着这碗面,到现在月至中天。

      汤面热气腾腾的时候,公子还会时不时地吃上几口,后来面汤冷得上面的两点油花都凝固成了一团,他就拿着竹筷搅动汤汁,仿佛那样汤面就能再热起来似的。

      周围来来去去有过几波义党路过,出言挑衅——公子浑然不觉,挥拳相向——公子视而不见,大骂辰月教——公子充耳不闻……最后义党们也都没了兴致,啐了一口,道了声“傻子”,便将酒钱拍在桌子上,离开了。

      “难道今天天下太平?”小二和掌柜的呆立良久,刚想弹冠相庆,但见他们前日辞退的易小冉踩着他自己编的藤鞋,复又走了进来。

      据他们所知,这个叫易小冉的男孩儿来自晋北八松,据说是男爵后裔,只是家道中落,原本挺可怜的身世,配上他那双执拗的眼睛和看人的方式,硬生生将两人早已萎靡的同情心,踩成了渣渣。

      易小冉其人并不引人注目,一张娃娃脸上沾着些沙土。他依旧穿着当初入天启时的衣服,一件灰蓝色的夹袄,棉布面上开了好几处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还破了一个大洞。下身是条只到脚踝的单裤,倒还没破。好在如今天气算不上冷,只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长得快些,小半年的时间,裤子就短了一截,显得分外落拓。

      眼下正是酒肆里人最多的时辰,除却白衣公子那一桌,其他地方都被人占了。

      易小冉偷偷掂量着自己藏在袖子里的银钱,还不够买下一两酒一小碟花生的。他已经在街边蹲了许久,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乡下长大的世家子弟,逃难到天启谋生路的走卒,裹着黑袍狐假虎威的纨绔子弟,出手阔绰满手茧子的乞丐,花枝招展的妓、女……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呆坐在一碗清汤面前的公子。

      易小冉死死地盯着公子的鞋子,害得店小二和掌柜的内心又是一阵颤抖:瞧这架势,这货是要脱人家鞋子不成?

      不等两人拦住易小冉,他就径直走到公子对面,一扶桌子,端端坐下。

      而他对面的白衣公子依旧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面条,一点儿注意他的意思都没有。

      易小冉一把夺过公子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刚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看到了公子外袍上的徽记,心里也是一颤,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都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他没想到辰月的教徒居然会穿白衣,更没想到这人竟是如此的好脾气:白衣公子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满是不解。

      若是对方勃然大怒,势要将他暴打一顿,易小冉倒是有办法招架,可这人似乎木讷得很,还有可能是个哑巴,这无疑让他找茬打架报复店家的计划,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就在易小冉琢磨着要不要尽快离开,以免惹祸上身之时,公子忽然出声了:“这位可是要吃点儿什么?”

      “要,当然要!我还要最好的酒!”易小冉拍着桌子掩饰自己内心的胆怯,可话喊出来,却怎么听都难免带着些虚张声势地意味。又觉得自己坐得如此端正实在是四不像,这才腿一抬,把套着藤鞋的脚大大咧咧的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歪斜着坐着,目光斜斜地飞向屋顶。

      小二虽然早就认出了他,但碍于他对面的公子不是自己能惹的,言辞间也就客气了几分:“客官要吃点儿什么?”

      这话一出,易小冉的表情也是一僵:他之前从平原君那里拿到了五个金铢,在这天启也有好一段日子不愁吃喝,但这里的种种名贵菜式,他却是从未见识过,乍一问,还真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茬。但见他脸上浮现一抹薄红,接着便叱道:“那最好的酒和菜来!”

      店小二连声诺诺,只是没走出几步,便啐了一口,小声道:“哼,乡巴佬!”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易小冉兀自端着个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他对面的公子没有再去取了筷子,只是默然地坐着,脊背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油乎乎的桌面。

      易小冉将他目光略有转移,也随着看过去,许久才发现那里竟是一只略大的黑蚂蚁。脚下片尘不染的贵公子竟是盯着一只平凡无奇的黑蚂蚁,看了这许久!

      易小冉自觉这公子人虽然傻了些,还有点儿呆,但好歹是辰月的教徒。不知不觉间,也被这蚂蚁吸引了注意力。目送着它一路爬爬停停,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他恶意滴落的酒液溅到也停。易小冉看不惯它这股子窝囊样儿,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贵公子忽然说道:“它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你何苦要杀它?”

      易小冉愣了一下,暗自叹道:什么嘛,原来不是个呆傻的痴人!

      之后便是冗长的沉默,易小冉饿极了,三下五除二扫清了满桌的饭菜,其中有些虽然不合他的口味,但饥饿永远是最好的调味,囫囵吞下去,小腹微涨的感觉让他很是满足。

      公子默不作声地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大把金铢,长身而起,踱出门去。

      易小冉见他没有回来的意思,连忙叫来小二清算了饭钱,发现那公子果真不识柴米油盐,竟还多留了几个金铢。窃喜的同时,易小冉忽然觉得这辰月教徒也不全是坏人,起码还有这样可爱的呆子,请他吃饭还给他花销。

      接下来的几天里,易小冉总是能在大街上看到那个仿佛失了魂魄的白衣公子。他有时会站在一处伫立良久,后面若是有谁拍他一下,他便仰面扑地,摔得灰头土脸,仿佛吃够了灰,许久才将自己从路面上拽出来,什么也不说,依旧站在那里。易小冉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后只好认命地承认:他这是在发呆。

      有时候,这公子则是看似悠闲地漫步街头。只是无论对面来的是什么高官的车驾、骏马,他都能视若无睹,若不是易小冉对他心存感激,可怜他,带着几分“等他家人来找,便再要上几枚金铢收作安身钱”的侥幸,拽住了他的袖子,指不定他还会直勾勾地一头撞上去!

      易小冉本以为这公子疯也疯够了,也该老老实实回去天墟,做个神棍骗骗贵胄公卿了。哪知道,他一提到“天墟”二字,这公子竟当即甩开了他的手,猛地后退几步。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他们偏偏撞上了辰月教“阳”部高阶教徒白悲梧的仪仗车队。

      白悲梧是皇家宗祠长老白曼青的堂弟,纵使宗祠党已不复当年威势,单凭他辰月教徒的身份就已经足以在天启皇城炙手可热。此时正逢他乘车从天墟返家,按照仪仗带有护卫十四人,其中一名是云中叶氏出色的年轻子弟,武术过人,又深得雷教长赏识,正是前不久被提升为羽林天军骑都尉的叶赫辉。

      高头大马踏着整齐的步伐,道路两旁的行人被巡街的缇卫一手握刀,挡在两旁,以免出什么岔子。

      易小冉眼看着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居然顺利越过重重行人站到了人群外围。他正要扶着缇卫的肩膀站定,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

      “啊!”只听到白衣公子一声短促的低呼,他被推得狠了,一个重心不稳被那股力道,拧过身去——易小冉但见眼前人头攒动,一转眼便挡住了公子的身影。易小冉几乎可以想象到他被身后的人稍稍一挤,便再次向前扑去的样子。虽然见得多了,但想到如今的境况,易小冉也是一咧嘴:谁不知道缇卫都有着一个极暴躁的脾气,可怜他忘记披了辰月教袍,只怕是要挨打了。

      哪知前方有人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易小冉更是等不得了,拨开人群,扑将过去,便看到这公子竟脚下一跌,直直越过缇卫握刀的手臂,擦着那人的手肘,扑倒在路面上。这本都不是问题,可当那公子悠悠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北陆良驹的铁蹄,事情便变得怕人起来。

      一时间,受了惊的马,马蹄下的公子,马背上的将军,在不经意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易小冉则在这一切之外,暗自唾弃自己的好眼力。就在那一刹那,透过公子那双澄澈的眸子,他分明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从道旁的高树上轻盈跃下,直接踩破车顶跳了进去。落下的冲力带起了一阵四散的风,正吹扬起绣着星辰与月图样的黑色布幔。

      淡墨色的剪影中,扬起一抹刺眼的血色。易小冉也用刀,更是个中好手。不必看,他便能从血流的走向看出,那白发的刺客一刀正劈在大人的后脑!随着一声利器撕碎风的空弦声响,白发的刺客白净的脸庞平静如斯,在所有人面前,拉着一根锁链荡走了,自始至终护卫中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

      伴随着刺客的衣角消失在楼宇飞檐,易小冉不忍看到这呆头鹅一般的公子,就这么惨淡收场,可视线稍稍移开,便忽然被另一双锐利的眸子遮天蔽日地禁锢,再难挪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仅仅是一个对视,就让易小冉的后背冷汗淋漓,他右手虚握成拳,在腰腹之间猛然一颤,正是一个拔刀的动作。可他手中没有刀,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而那双眸子的主人,显然并非特意去注视易小冉,他对上易小冉的眸子也不由得一愣,但下一个瞬刹,他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车队前方的混乱,仿佛刚刚死在他眼前的皇室宗亲,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路边饿殍。

      被惊了爱驹的,正是叶赫辉麾下的羽林天军,马上功夫自然不差。更何况,他们这是在这天启城的官道上纵马,自然格外小心。这起针对白悲梧的刺杀,只在众人的视线之外持续了短短一弹指,他虽与其他人一样,对此浑然不觉,但并不妨碍他反应迅猛,一拽缰绳,这批温良的骏马便已然收了缀着软甲的蹄子。

      白衣的公子倒伏在地上,微微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目送包着熟铁的马蹄,落在他身前不过三尺的地方,正要施施然起身,便被黑袍的缇卫死死按回了地面。他眨眨眼,顺从地侧过头,对几步走上前的侍卫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肋下便挨了重重的一脚。他疼得浑身一颤,正要弓起身子,不想,被缇卫们压得死死的,挣扎许久愣是不能再动上分毫,只能咳得浑身发抖。

      白衣的公子如今连脸上都粘了泥灰,本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陪着他那双过于澄澈的眸子,反倒平添了几分返璞归真的空明。那侍卫似是气急,又抬脚要踹上去。忽然耳边传来烈烈风声,竟是来自叶赫辉手中的“紫都”!

      回头的一刹剑气凛冽,仿佛霜雪扑面。短暂的冰冷彻骨恍若一梦,侍卫但觉心口猛地一热,眼前便是一黑,僵着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没了声息。

      叶赫辉提剑一转,剑锋指天,取了皮甲里的绢布抹去几乎要冻结在上面的血迹,淡淡说道:“侍卫共十四人,何来十五。”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首,其上寒气升腾,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让人遍生寒意的霜色,就连微微弯曲的手指,也在这冰冷的颜色中裂作几瓣,带着木石般的硬度,一路轱辘到呆立一旁的易小冉手边。叶赫辉低声叱道,“刺客。”

      若是有说书先生在此,定要赞一声好个威武大将军,好个宝剑配英雄,端的是眉目疏朗,意气狷狂。然而仅仅又是一瞥,叶赫辉的脸上便蒙了一重病态青白,他几乎是跌下了骏马,扑到白衣公子面前,急急可可地呵斥着,让缇卫们松绑。

      可怜这公子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所剩无几,目光游离得厉害。易小冉没有接近,只是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静静看着。谁也不知道天罗刺客的名单上,是否也有叶赫辉的名字。更何况,易小冉本身就是常年握刀之人,手上难免留着握刀的戾气——贸然接近只怕会被无辜牵连。可他看着那公子虚弱的样子,还是暗暗握紧了拳:这么多人,居然都欺负那么一个傻兮兮的痴儿!

      公子渐渐止了咳嗽,将头倚在叶赫辉的肩膀,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着他衣袖,缓而慢地描画着叶赫辉外袍上海棠的纹路。日光被织锦过滤,留下柔和的光与影,在他近乎透明的侧脸,映着浅而又浅的影子,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

      易小冉也不由得与叶赫辉一同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轻语。却只看到他指尖猛然施力,抓皱了叶赫辉的衣袍。叶赫辉和易小冉同时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动身的一瞬,四周竟似乎有万千剑阵锋芒相对,剑尖直抵在他们后背……但这冰冷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眨眼时间,下一刻,所有的剑气都消散无形,几瓣不知来自何处的梅花,混杂着未曾化完的碎雪落下。

      不远处的楼台之上,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公子淡墨色的眸子也在那一瞬染作血红,但仅仅是一刹那,便消失无踪,快得像是错觉。看着公子嘴角蜿蜒而下的殷红,易小冉甚至认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血色,已经全数冰雪消融,和着清风一道顺流而下。易小冉觉得自己再看不到公子这般的眸子了——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叶赫辉怀里,就似是沉睡,又似是永远不会醒来。

      “傻孩子,瞎想什么呢?”

      易小冉闻声抬起头,正撞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袍的女孩子。她未施粉黛,皮肤依旧好得看不到毛孔,一双瞳仁又大又黑,眼中张扬的那股子野气和活力,较之其他虚有其表的空壳,妩媚不知多少倍。只是……她领口和袖口的辰月徽记,刺伤了易小冉的眼睛:这个女孩儿是辰月的教徒。

      “天女大人。”叶赫辉恭敬地低下头,“请恕卑职……”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女葵便缓缓走到他身边,俯下身,看着他怀里的公子,笑道:“小原又在偷懒睡大觉了。”而后才转头对叶赫辉说到,“小原没什么规矩,我也听不惯什么卑职不卑职的。赫辉不必多礼,只是要劳烦你将小原搬到那边的厢车上去……”阿葵忽然颇为忸怩地用手指绞着衣襟,嘟囔到,“晋安就在隔街,若是被他看到我抱着小原,抱着个男人……那么彪悍的模样,可如何得了!”

      叶赫辉也习惯了这位大人的随意和小心思,笑着颔首,便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易小冉只道是自己没了个提供安身钱的冤大头,虽然没赚,倒也不冤,正向着转身离去,却被阿葵喊住。

      “晋北八松的易冉男爵……”易小冉回过头,看到天女葵对他顽皮地歪歪头,微微一笑,“大教宗召见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40易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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