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挂角

2、第一章

　　天高气清，日光晴朗得像一个好梦的开头。
　　民众兴高采烈地聚集王城，说是王城并不太确切——自从最后一位君主去世、继承人失踪后，卡米洛已经十五年不曾有足以聚拢人心的王者出现，仅仅是不断进犯的撒克逊人才使得领主、流民和旧日的士兵联合在一起，避免不列颠落到更加四分五裂的境地。然而人们依旧习惯性地称它为王城，除了对前王的怀念，未必没有隐含某种期待。
　　正是抱持着这样的愿望，今天卡米洛的大部分民众都纷纷涌到了教堂前的空地。
　　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太阳落山之前便能拥戴一位勇士归去，为他赶走聚居在废弃王宫中的小偷和乞丐，将他拥上蒙尘的王座。
　　在如同兴奋蜂群般的人潮中，唯一逆流而立的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骑士，俊秀脸庞尚未分化出明显的男女之别，乍看面无表情，只有微蹙的眉头表露内心的困惑。
　　上一秒还在树林里等死，下一秒便突然置身于迥异环境，伤口遍布的身体猛然感觉如新。晕头转向的阿尔托莉雅尚没有回过神来，先听到身后装神弄鬼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咳，我说，孩子？”
　　当扭头看见斗篷下那只伪美青年、真老头子厚颜无耻的笑脸时，她联系之前的情景想一想，第一反应是自己大概又被老师用某个法术给耍了。阿尔托莉雅咬了咬牙，不远处好像有把剑插在底座之类的东西上，锋利的剪影散发令人跃跃欲试的危险诱惑。
　　“老师——”
　　“我叫梅林。孩子，你八成是认错人了。”
　　这比他的笑脸还要厚颜无耻、比他的年龄还要老旧的卖萌，险些让盛会变成血光四溅的杀人现场。
　　如果有时间，阿尔托莉雅会使出浑身解数向梅林慢慢敲打出这个恶作剧的原委，但四下太过耳熟的喧闹声使她心内突然一动。蓦然抬头，眼前是她本以为再也无缘见到的景象。
　　繁华的卡米洛。
　　以及，拔起石中剑的盛会。
　　梅林抱起双臂倚在一旁的围栏上，笑得懒洋洋。“要再做一次王吗，亚瑟？”

　　后来阿尔托莉雅各种旁敲侧击，都没能套出时光突然倒转的真相。
　　梅林闭口不言或者插科打诨，实在混不过去便抛出杀手锏——“我说，亚瑟，比起问我这一切的真相，还是专注于眼下的事比较好哦？”
　　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无暇细想。那天她再次拔起石中剑，熟悉的剑锋在烈日下眩目雪亮，将她记忆刺得狠狠一疼，握住它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后方爆发出迎接新王的欢呼声，暌违十年后她再次被蜂拥而上的子民包围，他们脸上的笑容喜悦且真切。撒克逊人的威胁和国家的动荡在他们面庞投下的阴影多么深重，他们此刻便有多么满怀希望。
　　她想起上回终焉之战后人间炼狱般的卡米洛，咬住下唇狠狠将剑刺向苍穹，说以我灵魂起誓，这次只要我在一天，便护得不列颠安宁。誓言伴着血意在嘴里弥漫开来，耳畔的欢呼排山倒海。
　　民众依旧沉浸在寻获新王的狂喜中，没有人在意某个古怪的词，自然也就难以注意那绿色的眼眸中燃烧怎样深暗而激烈的火焰。
　　随后如记忆中一般，建立新的宫廷、挑选骑士、给领主寄送书信。使一个散落已久的国家重新走上正轨，开头总是举步维艰。她忙得脚不沾地，便渐渐没有心思去追究梅林那天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再者，阿尔托莉雅其实很高兴命运女神的放水，对于之前的结局她后悔得肠子发青，后悔得泪水涟涟，若有机会将一切颠覆再来，她即使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愿意。当然她随即意识到，这个赌资女神并不稀罕，她本来就是该死的人了，她确实没什么好赌的。可是女神打了个盹，她很感激。
　　“我知道国王的压力很大，但也不用这么恐怖——昨天老爹进宫时，你的眼神开心得简直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再重新看到他一样呐。”
　　她养父的独生子，义兄凯爵士这么对她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正中要害。
　　“那么夸张？”骑士王额前的呆毛晃了一晃，面色躲闪。凯将妹妹的反应自动翻译为“那么明显？”，得意地笑了笑。
　　“当然。作为宫廷管家，如果是王宫里的杂事让你不快，尽管让我去收拾那些混账好了。如果有其他让你烦恼的事，也要告诉老爹和我呐。”
　　“只是最近比较忙，偶尔看起来疲惫罢了。卡米利亚德国王似乎要遣来他的一位特使，是我登位以来第一个如此表示友好的大领主，接待工作决不能掉以轻心。”
　　倒也不能完全算说谎，她寄送给阿尔比恩所有国王的书信大部分都收到了谨慎的祝贺性回复，但也仅仅如此罢了。对此她可以理解，不列颠王位空悬的动荡已经持续了许久，其间试图宣示王权的领主们无一例外地都惨淡收场。而她除了几场胜仗之外，尚未表露出太多异于他们之处，没有理由令周边诸国刮目相看。
　　在这种情况下，能获得北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的支持，给她的助力不啻于数场战役的胜利。
　　“啊啊——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凯促狭地眯起眼睛。“外面纷纷传闻，是勃兰王的女儿听说有个少年拔起了石中剑后，不知什么原因就撺掇父亲和不列颠缔结友好关系呢。”
　　阿尔托莉雅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上苍眷顾。”
　　面对一片光明的开端，若有什么令端严的亚瑟王隐隐忧虑的，那便是她某天清醒之后，会发现这次重生不过是她在树林中因悔恨产生的幻觉，抑或是恩师出于仁慈而赐予的一场安抚梦境。
　　否则，这一切便未免太过超越理智与常识，只能用“奇迹”形容。
　　“奇迹是需要代价的，”她的恩师说，“而作为交换的——应该是你最重要的事物吧。”
　　彼时他们刚结束建国后对撒克逊人的初战，意料之中的大获全胜。她将手浸在葛兰尼河中洗去血腥，听见梅林这句话后抬手指向前方的大地。黄金原野一直漫到天边，接合处一片亮白。
　　一如记忆最初的模样。
　　“我最重要的事物无非这片土地。”她说，“但本来就已经失去的东西，怎么可能作为和‘命运’交换的筹码。
　　“如果是其他呢？”
　　“若我不幸昏庸至此，身为君王却不曾将我的国视为最珍重的宝物，那失去的事物便是公正的惩罚，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甘心领受。”
　　梅林没有回应。顷刻间有风骤起，她束住纷飞衣袂，眼望乡野的麦浪随之起伏，灿烂的亮金色是一个夏日的淬炼，给予纯粹喜悦的观感。脑海中猝然掠过它们被践踏得支离破碎，再以灼热血液污染的模样，阿尔托莉雅叹息一声，将手再次浸入水中，最后一丝残存血迹随即消隐无踪。
　　“看，梅林，”她缓缓起身说道。“见过这片土地血流成河的样子后，再看到它原来的模样，多么好。”
　　身旁人仍没有给予下文，她觉得奇怪，一扭头看见青年面容的贤者正望着自己，刹那仿佛有悲哀神色一晃而过，定睛再看时那厮分明依然是往常没心没肺的笑容。
　　“别突然这么酸，为师老了，心脏受不住。”
　　阿尔托莉雅点点头，并不代表认同或许可，只是学生时代延续下来的习惯。突然又听到梅林问道：“为什么还要选择拔起剑？”
　　为什么还要选择拔起剑？
　　“我看过你的结局，”他说，“城破，国灭，身死——这样的经历，一次不就够了吗？”
　　她沉下眉头瞪视着他，“你认为我再来一回仍然会让不列颠落到那种地步？”
　　“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
　　“不包括卡米洛的结局。”她断言道，“这一回——我一定可以改变命运。”
　　梅林却伸了个懒腰，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
　　“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个梦吗，亚瑟？你当时的回应，为师可是一直铭记在心呐。”
　　细微的动摇，仿佛密封冰面露出一条裂缝，只得一瞬，但足以令身旁的贤者觉察。
　　“我未曾忘记，”握紧了双拳，她低声回答，“一刻……也未曾。”
　　“若这次依旧落到同样结局呢？”
　　“若依旧国灭身死，我愿连死后的灵魂也赌上，与‘世界’换取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肩头的重量蓦然一轻。梅林移开手，重新抱起双臂。
　　“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平静地说，“不过，时间还很长。”
　　气流的扰动宣告他转身离开，她意外地回首，却看见那道背影又停滞在几尺外。
　　“从来就没有什么能‘修改过去’的说法。即使是命运女神，也只能顺着前因编织后果。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后悔，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