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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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找到桦树岭上废弃的护林员木屋时，余正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知觉，脑子只机械地转着两件事，一个是不停向前走，一个是要拉住余杰。所以，一直到进了木屋，撞上潮湿的原木墙，余正的腿还不听使唤的动着，好一会才停下来。
余杰身子一沉，贴着余正的身体滑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声里带上了一丝喜悦，哑着嗓子费力的说：“哥…咱们到、到了…不、不用…冻、冻死了……”
余正没说话，似乎连使出这点力气都困难，他的腿还在颤抖，如果没有墙撑着，身子也会抖个没完，但好赖一双腿还撑得住身板。于是，他推了一把墙，把自己反推到小屋的另一边，在离门口比较远的一个破木床边俯下身，摸索起来。
火…有了火才能熬过这夜……
常年不见天日的柴堆早就潮透了，不过山里人自有对付阴雨天的法子。余正咬牙对抗着自己同样不听使唤的手，他要找一个油布包，包了干柴的油布包，这木屋里破旧的摆设没多大变化，所以余正凭记忆翻找着……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木屋，虽然以前都只是跟着他爹来，但他对这个废弃的护林员木屋非常熟悉。因为，从很早前开始，他就被余泰山不停灌输着“走遍山，才生根”的道理……
绵延几百里的大山，养活着余镇和它周围村镇里近半数的人口，在县里搞个人包山之前，山里林场有一部分归余镇管辖，认真履职的余泰山也正是在那段日子里成了走访山林的常客。如果不是大多数时候余正要留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余泰山每次进山都会带着余正，他似乎从很早就认定了余正要接他的班，所以他对余正的要求自始至终明确又严格。
第一次进深山，余正才十岁，被山里鬼魅一样的枯枝桠杈吓得想哭又不敢哭，一路上不停挨他爹的训斥，那时的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后，当他进山的次数远远超过了他活过的年头之后，他总算达到了他爹的要求，对这山里属于余镇的每个护林点都了如指掌，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也非常熟悉。
桦树岭原来的老护林员和余泰山关系最好，所以桦树岭的木屋也是余正最熟悉的山里的几个地方之一，他在这里吃过、睡过、被他爹骂过，回忆多不胜数。哪怕是几年前，这个护林点被废弃之后，他和他爹还来转过几次。这里留下了他与这山最多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曾是余杰每晚入睡前的最喜欢听的片段。
和余正不同，余杰从小就没进山的机会，他活动的范围只是余老头勉强还能走个来回的巴掌大的小镇。不过，那时的他也不想着进山，进山就要几天，他怕这个光景里他城里的爸妈会来……但是，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那些镇里人人都能念叨出的山里趣事，总会不时冒出来，搔着他的好奇心。好在他身边有一个余正，余正对山里的故事比旁人不但知道得都多，而且总会不厌其烦的讲给他听……
从未见面的桦树岭木屋，无疑赋予了小余杰最多的想象力，甚至幻化出过小小的诱惑。余正也曾经答应过小余杰，等有了机会，就让他爹带他们两个一块儿进山！不过，这个承诺最终并没兑现，原因各种各样，不必细说，只不过，余杰自己万万想不到，在若干年后的一天，当自己不得不逃往深山的时候，多年前那些的故事，都在这夜他求生的路上派上了用场。
深山里，死亡无处不在，如果不是因为余正，余杰根本活不到现在……
余正最后是从烂床板下拽出的油布包——油布包不大，上下满是尘土，但裹的还算严实。余正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又一样东西。那是缝在雨衣里面的另一个油布小包，里面裹着一层是蜡纸，再往里扒才是一小盒火柴。这种保存火柴的方法显然是余泰山的发明，是他多年基层工作积累出的经验和习惯。
三根火柴汇聚的火焰，很快点燃了油布包的一角，紧接着烧着了里面的浸过油的一把干柴，余正又捡了些屋里不太潮湿的东西扔进火里，热度和光亮迅速膨胀起来，充满整个空间。
借着渐渐燃旺的火苗，余正看了眼手上已经灌了雨水的手表，表还走着，准不准不知道，反正已经过了午夜两点。从四道岭到桦树岭，一段山路，他走了三个多钟头，是平日里三倍的时间……途中有一段路非常险，他和余杰完全是爬完的，余杰的腿上划了一道，他也伤了，只是身上磕磕碰碰的地方太多，早就分不清伤在哪处了。想到这，余正拉过余杰受伤的腿，就着火光，看了看，突然又想起什么撑起身就要往外走。
“哥——”
余杰一把拽住他，因紧张而瞪大的眼看起来惊慌无助。
余正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余杰是怕他走了。
“我找点水…”余正的嗓子哑的厉害，声音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他胡噜了把余杰脸上半干的雨水，接着朝外走。
余杰心里这才踏实了一些。一路上，余正的脸色都不好看，除了疲劳的原因，更有种和他爹余泰山相似的严肃神情，这让余杰心里非常的不安，他不怕余正骂他、打他、念叨他多少不是，就怕余正这样的脸。
没多久，余正又回了屋，拿着个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破了大半边的瓦罐，勉强盛着一洼水。
余杰正忙着把湿衣服架在火边烤，身上只剩条裤衩，见余正进来，拧过半边身子招呼道：“哥，你也快把湿衣服脱了烤烤吧！”
“…嗯。”
因为还没鼓捣好手里的湿衣服，所以余杰并没注意到余正略微一顿的脚步，等他再看余正时，只见余正压低着头，盯着瓦罐里那点水，也不看他。余正也没坐在余杰腾给他坐的地方，而是稍稍离开了一点，坐下后拿半个背对着余杰，只顾着摆弄手里的破瓦罐，试图把它在火堆边缘立住。
尽管这样，余杰还是注意到了余正的脸有些红，于是他往余正身边凑了凑，关心的问：“哥，你发烧了？”哪知道手还没探到余正身上，就被余正有力的大手按回了原处。
“…没。”
“哦…”
余杰听见，瓦罐立稳的一刻，余正长长的呼了口气，但余正的眼却始终只盯着火苗和瓦罐里的那点水，像是非要盯到水烧开的样子，只给人一个沉默的背影。这让余杰心里再次翻涌起不安。
“哥…”余杰轻轻叫了一声，把头抵在余正的后心，这是他和余正之间最亲近的姿势。余正的脊梁很凉，因为几个小时里一直光着上身……那么冷的情况下，余正把衣服都给了他，这世上，没有人比余正对他更好了。可此刻，余正的沉默不语让余杰非常害怕，他不知道余正心里在想什么，越不知道，越害怕……
突如其来的贴近，令余正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差点躲开身体，可最后，他还是强扳住了自己的动作，支撑了余杰的重量。从小到大，余杰做错事的时候，都会这样靠在他的背上，听他唠叨。
谁都知道，这么多年，在余镇里，余杰只管他叫哥，只当他是哥。可他呢？他对余杰的感情却是那么得见不得人！就在刚才，他还犯了毛病，看见被火光映红的余杰的身体，就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余正心里非常难受，他越来越瞧不起自己，眼下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什么场景，他还会冒这些念头？！他真想给自己两个耳光，打得自己嘴里流血！可是小杰就在他身后，他只能硬忍住，极力提醒自己眼下最该做的是什么？最该对说的是什么？……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清，还有很多事至关重要！
“…小杰，跟我说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余正终于开口说了话，干哑的嗓音反倒帮他掩盖了心里的尴尬。
“哥…我…”余杰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小杰，”余正看起还算自然的转过身，拉起余杰的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余大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今天的前前后后都跟我说说——”
“我…他…我…”随着脑中血腥记忆的重现，余杰的话语开始混乱。
“别急，慢慢说。”
“我、我…哥，我不想啥杀他啊！——我、我…”
屋外的雨小了，余杰的泪水却倾盆而下……回忆引发的紧张和恐惧，令余杰吐字艰难，连贯的事情被他磕磕绊绊的讲述搅和得七零八乱，最后完全是靠余正自己理出的因果。
余正猜得没错，余杰是和余大发在夺刀的撕扯中，刺到了他的脖子。刀是余大发家的一把杀猪刀，余大发举着刀堵在自家大门口，喊着要杀余杰。起因也不意外，又是余大发撞见余杰和他女人躲在屋里反锁着门……这本该是一条条让人兴奋的信息，可余正的眉头却浓眉紧皱。
他尝试着给余杰解释这不叫故意杀人，应该算刑法里面说的“防卫”，“正当防卫”。可余杰的脑子已经拗进了死胡同，他只听过杀人抵命的道理，根本不懂什么法，一时间也理解不了，他脑子里早就乱成了浆糊。他亲身经历了那个生死一线的时刻，闭上眼就能看见血柱子直喷到脸上的恐怖情景，还有那把刀子插进余大发脖子时那种闷闷的感觉，还有之后余大发的哀嚎惨叫......可除此之外的其它细节，他都遗忘在了逃命的恐惧里。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余大发家逃到玉米地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抢下刀的，更要命的是他完全记不起那把刀被他扔在了哪里？
余正问了他三遍，他说了三个扔刀的地方，如果问第四遍，可能还会说出第四个地方。一会是玉米地，一会是河沟，一会是山里……他根本想不起他是吓得扔了刀就跑，还是吓得拿着刀就跑，他的记忆里已经画起了葫芦。
余正说明了找到这把刀的重要性，让余杰仔细想想。
“我…我真想不起来…”余杰挂着满脸泪水，抽得直倒气，模样非常可怜。
余正心疼余杰，放弃了劲追问，让想想。揩了眼泪，又从烤得半干的秋衣上撕了一截稍干净的布条，放小半条在瓦罐里用开水里煮，另外半条等着给余杰包扎腿。
瓦罐里盛的水很少，是屋外水坑里的雨水，余正只是粗略的去了树枝草叶，里面还有沙土，浅浅一洼水，被狂乱的火苗包围，滚水里的一小块布条如余正脑子剧烈，翻腾。
余正的思绪也同样翻涌不停。表面上看，他是在准备为余杰处理伤口，可实际上，他脑子里转的全是余杰提到的几条线索，只不过，疲劳让他的脑子转得很慢……
突然，一个被他忽略的环节在脑中一闪而过，余正的脸色也就在这一刻，难看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