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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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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傍晚,恶劣的天气不见半点好转,眼看天色就要一黑到底,余正他们只得下山回返。余镇的山出了名的陡,没有照明摸黑前进凶险万分——“进山莫贪黑,贪黑小命没”,在余镇,这是连五岁的娃娃都知道的道理。

      况且,随余正进山的那七八个年轻人也撑不住了,冷雨淋得这些大小伙子一个个抱着膀子,直打摆子,全没了最初热血沸腾的模样。

      余正机械的拖着步子,走在队伍最后面,他和所有人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从里到外窜着寒气,就好像血管里流的都是冰凉的雨水。可他还不想回去。他脑子里不停的在想余杰,在想余杰此刻的危险,在想连件背心都没穿在身上的余杰淋在大雨里的样子……好几次,余正差点调头冲回山里……

      好在,在快出山的一个岔路上,他们遇上了同样下山而来的余大富一伙人。两帮人一照面,便从彼此的狼狈样上,知道大伙进山都没收获——谁都没找到余杰。

      余正拖着沉重的步子,赶上前去拦住了走在头里的余大富,劝他说:“余、余大富,你们不能乱来!要相信政府,让政府、让政府还你们家公道——”因为冷,余正的嘴唇颤抖着,这让本不强势的他,无形中更弱了几分。

      “政府?”凶悍的男人瞥向余正,冷笑着撸去脸上的雨水,甩在余正脸上,“政府在哪儿?那王八羔子砍我哥时,你们政府躲在哪儿呢?啊??”

      说罢,他一掌推开挡路的余正,领着身后水淋淋的一群伙计率先占了下山的土路。两队人马错身过后,只听余大富示威一样的嚷嚷着:“老子明天就带十条狼狗上来,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王八羔子!如果他命硬今晚不让这雨淋死,老子明天一定把他开了膛挖了心,给狗崽子们开开荤!CAO他奶奶的!——”

      余大富的叫骂声沿着山路渐渐远去,余正却在一个趔趄之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怎么也站起不来,脸色更是白得像头上闪电撕裂的天空。大家以为是他又冻又饿撑不住了,忙搀扶着将他带下山。

      镇口,已有一大队人马等那里,全是镇上的干部。撑伞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身板笔挺,面堂黝黑,神情威严,眉宇间略有出几分焦急,他就是刚从省城开会回来的余泰山。这个在余镇倍受人们信任和依赖的男人,理所当然的,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又一次成了余镇人的救世主。

      见有人进镇,余泰山第一个迎了过来。可待看清原来是余正被人左搀右扶着后,他当即顿住了脚步,神情也有了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变化,只听他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我可能有点凉着了……”余正忙推开扶他的人,撑住有些虚脱的身子,把染血的背心递给他爹,“报告所长,人…人没找到,只有这个……”

      余正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自然明白他爹和他爹身后的那些老老少少冒雨等待的是什么——他没能成为他们期盼中的英雄,荣耀的押着余杰回来,他辜负了乡里们的期望,更损了他爹的面子。

      “……”余泰山的脸沉了下去,再没做声,只是把伞举到余正的头顶,架起余正一只胳膊,要扶他走。

      “我好多了,爹…”余正强忍疲惫,挺起腰板,又把伞撑到他爹头上,然后忐忑问道,“…余大发怎么样了?”

      “镇里救不了,但找到他女人了…回去细说!”余泰山匆匆一句话后,便大步流星的领着身后的干部们往回走。

      从他爹凝重的神色中,余正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这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可他还是紧跟上了他爹的脚步,和余泰山身后的人们一样,如信徒一般追随着这个男人进了余镇。

      尽管早过了平日里余镇人钻进被窝的钟点,一个关于重新布置抓捕余杰方案的会议,还是点灯熬油的在余镇巴掌的大的派出所里开了起来。余正没能找到余杰,这让余泰山和几个镇领导的计划不得不重新修改。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全镇的干部,没了雨水的干扰,人们聚在一起,撒开了嘴丫子高声议论开来。很快,屋里变得比十天一次的大集还热闹。僻静的小镇在这一天里发生了天大的事,镇里的一个个干部此刻都争着“挺身而出”,不分职务地聚到了这里。这是个为民除害的大好机会,更是个表现立功的大好机会,谁都不甘心错过。

      关于那件背心,大家的意见倒是一致。虽然上面的血迹被雨淋得花了,但从分布看,应该全是溅上去的血,也就是说,那上面的血都是余大发的。余正他们是在走到四道岭的时候发现它的,这足以说明,余杰是往那个方向跑了。至于,为什么余杰要把这衣服撇在路上,有人觉得他是从四道岭往西跑了,故意把衣服扔在四道岭往东的路边,但也有人说,这小畜生糊涂,他要是不扔件衣服,还真辨不出他往这余镇身后百里大山的哪个方向跑了!……

      在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余正却一个人木呆呆的坐在角落里,像是没了魂一样,死死的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余泰山瞥见了他的样子,心里一阵恼火,碍于面子不想在人前发作,只好忍下。他没想到余正竟然这般不成器,只是遇到这么点事,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可事实上,余正是真的丢了魂。

      回来的路上,他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他走后镇里发生的事,他的魂就在那个时候,跑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他听见人们说,镇医院瞎折腾了半个下午,最后还是救不过来余大发,就趁他还有一口气,用车把人拉县里去了。可那量破面包再快它还能比余大发血流的快?他们猜,余大发可能已经不行了,只是这路途远,消息一时传不回来罢了……

      他还听见人们说,从出事后怎么也找不见的余大发的女人和孩子,后来又出现了。大家问她到底咋回事?她说,是余杰又跑来缠她,正被她男人撞见,于是俩人动了手,后来余杰急了,不知从哪儿弄了把刀出来,她一害怕,就抱着孩子躲了起来。谁知,等她再出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身边的人,争相把这些事讲给余正听,他们边说边撸起袖子咧开嘴,让余正看清他们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的样子,他们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让余正听到他们对那个畜生丧心病狂的极度愤怒。七嘴八舌的声音把余正压得透不过气,他的心恍惚坠进了一个无底的冰窟窿,越来越黑,没有尽头。

      如果余大发死了,如果一切真像余大发女人说的,那还有谁能给余杰一条活路?

      “余正!——”眼看大家就要定完明天的行动计划,余泰山终于忍不住点了余正一句,“你有啥想法,也说说!”在这种场合下,余正身为镇里另一个的公安人员,一声不吱,太不像话。

      被他爹一叫,余正腾的站了起来。他额角微微渗汗,瞪大的双眼好像噩梦惊醒似的,颤声说:“…我这就接着找人去!不、不能等到明天,必须赶在余大富之前——”话一出口,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小屋里就炸开了锅。

      异口同音的反对声瞬间把余正的声音淹没。让他一个人夜里进山肯定不成,可也没人愿意陪他进山找死。

      “耶,咋行?四道岭后边的狼崽沟那是黑夜里能走人的地方?还有那滚兔子岭、枯树崖子,哪个走不好都能要了人的命,别说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哩!”有人第一个咋舌道。

      “对啊,咱现在都说不准那畜生是死是活呢?哪能让镇里人为了个要枪毙的人冒这个险啊?!”另一个人更是急了嚷道。

      “就是,那畜生如果在山里摔死了是他活该,如果让余大富打死了就更活该!”第三个人说。

      “对!对!”第四个、第五个不住点头……各种各样的抱怨声在余正身边如潮水般涌起。刚刚还一个个拍着胸脯,为了明天能带队抓人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老爷们们,现在却全缩到了椅子里,一边嘬着烟,一边埋怨余正不懂轻重。一群人没好气的嗡嗡声,比夏天茅房里成群的苍蝇还要吵。

      “静静,都静静!”余泰山脸色难看的拿镇纸敲起桌板,总算让下面安静下来,“这么多年,政府都在教育咱农民懂法守法,是不是杀人犯,该不该枪毙,都得靠政府来定罪。咱们都是镇上的干部,更要有这个觉悟!”

      听余泰山义正言辞的一说,坐在下面的老少爷们就较劲似的拼命点起脑袋,仿佛用的劲越大觉悟就越高似的,谁也不愿意在这节骨眼上让人看到自己没觉悟。

      “余正的话也有道理,咱们是得考虑余大富的问题……”余泰山的眉头皱了皱,“但这山里的情况,咱们也都清楚,也得考虑大家的安全。所以——”余所长回头与个领导交换了一下意见,又转头接着说,“那咱们把明天进山的时间提前一点,再分出几个干部明天一早去余大富家,争取做他的工作。其他人尽力去找余杰,一旦把人交给政府,咱们也算给余大发家人一个交代了!大家说怎么样?——”

      大伙刚要点头,余正却又站了起来,看样子还没开窍,还没听懂他爹话里的意思。余泰山骤然绷起脸,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眼色,余正这才不得不憋住了声音。

      会后,一前一后往家走的余家父子俩异常沉默。余泰山走在前面,步子快而有力,余正跟在后面,跟得吃力又不敢被落下。远远看去,这父子俩高大而相似的背影,几乎随时都能重叠在一起。余镇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年,无论说话办事,还是吃饭走路,余正是越来越像他爹余泰山了,像得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或许余泰山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用了二十年时间,雕刻了另一个自己。可一旦余正不能做到他希望中的样子,他的脸上就会瞬间现出比头顶乌云还浓的愁色,他的眉间就会折出比余镇的大山还险的峰峦,就好像他浪费了一生的心血。

      一到家,余泰山便拐进了灶房。不一会,只见他拿着得奖来的保温杯走出来,随着杯口冒出的腾腾热气,浓浓的辛甜味飘了一屋子的香。

      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余泰山下命令似的对余正说:“把这个喝完早点睡!明天县局的同志过来调查,咱要办的事不少!”

      余正愣愣的看着那杯姜汤红糖水,半晌没有动作。他的发梢还在滴水,湿透的衣服紧糊在身子上,苍白脸上略现出的浮肿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余泰山怎么会不心疼?伸手抹去了余正脸上半干未干的雨水,余泰山话语里的严厉不觉淡了许多:“小子,今天这才多大点事,别跟没了魂似的,让人看了丢人!”

      “爹…”余正缓缓的抬头起,仍是直直的目光,对上他爹的眼,“娘走的时候,你的魂是不是也跟着走了?……”

      “咋想起说这个…”余泰山松开余正,转身去摸旱烟火柴,急切的想掩饰心底突起的波澜。可还不等他把烟点上,下一秒,咚的一响,余正的膝盖骨已经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石板地上,整个人跪在了他的面前。

      “小子,你咋啦?——”余泰山吓得扔了烟,想拉余正起来,可余正却像根插进地里的桩子,怎么拉,怎么摇,也一动不动。

      “爹,那天你看到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把他赶走的,是不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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