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少年，算命伐？》清琭

72、少年，算命伐

　　于是照顾病中诸葛亮的差事便落在了苏妩身上。

　　诸葛均年纪幼小，况还病着，自然不能指望，司马夫妇是长辈，总不好劳烦他们，苏妩惯来机敏，见司马夫人为难，便主动将活揽了过来。

　　“师弟，我进来了？”苏妩在诸葛亮门外轻叩两下，听到里面有人咳嗽，方才端着碗推门而入。

　　诸葛亮坐在床上，想是刚刚起来，发丝散乱，面上还带着些病态的潮红，少了分老成，倒透出些少年气来，苏妩拉了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晃了晃手上的东西，便听得勺子与碗相叩作响，清泠似她面上挂着的笑容：“刚刚熬的药，师弟趁热喝吧。”

　　诸葛亮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有劳”，将手从被中抽出来便要接碗，苏妩听他声音暗哑，见他腕上隐约有些发抖，猜到他身体只怕还很虚弱，只是要强不肯在自己面前示弱，也不点破，亦无代劳的意思，看着他将碗接了过去。

　　刚熬出来的药汤滚烫，热雾蒸腾，扑在诸葛亮面上，模糊了他眉眼，倒衬得根根长睫分明，那药草味道也随着热气飘散，丝丝缕缕苦味钻到了苏妩的鼻尖，她看着诸葛亮将碗放在被上，低头默默舀着，颇为安静乖巧。

　　只是他舀了几口就将汤匙放了下来，不再喝了。苏妩只疑惑了一瞬，见他手微微发颤，方省悟到他怕是病中无力。她见不得人尴尬，随口拈了个话头打破了这沉默：“这药不算太苦吧？”

　　诸葛亮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话，抬头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犹豫一下，半晌又道：“这药是……”

　　他瞥了眼苏妩，终于慢慢念出了那两个字：“是师姐煎的么？”

　　苏妩只当没看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迟疑，弯着眉应了，诸葛亮闻言又道了声谢，抿了抿唇，便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窘迫，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被角，片刻方轻声道：“均儿怕也有赖师姐照顾了……他好些了么？”

　　被他这么一问，苏妩不觉拊掌，笑着从袖子里取来了一册书：“师弟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方才我刚刚看过均儿，他说之前问你借的石经抄本已经誊写完了，托我还你，我就一并拿过来了。”

　　她将简册递到诸葛亮手中，又没忍住在诸葛亮这告了个小状：“他比你强些，不过也是喷嚏打个不停，不过他可不似你这般乖巧，明明病着还不好好休息，我昨晚给他端药的时候，看他还趴在桌子上偷偷抄呢。”

　　诸葛亮装作没有听到她对自己颇带戏谑的“乖巧”的评价，听到她说诸葛均病中还起来抄书时方才叹了口气，心中半是怪责半是骄傲，只是他一贯不爱多说，只道：“教师姐费心了。”

　　苏妩听他话中无限温情，不尽慈爱，对他兄弟二人的情谊倒也有几分羡慕。

　　她看着诸葛亮将那册子翻开，余光扫见，看到的内容却有几分熟悉，“咦”了一声方道：“太学石经？”

　　诸葛亮见她点破，手上微顿，点了点头，声音里有些怀念：“是……我少时跟着父亲去过一次洛阳，这是我当时印的《鲁诗》。”

　　苏妩记得当时灵帝为了统一经典，派蔡邕在太学抄刻石经，共有《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部，一共刻了八年，刻成那年左慈专门去了一趟洛阳，连春节都没回来，所以那年的春节，只有她和师兄两个人。左慈回来的时候，专门拿了一大沓册子碰到苏妩鼻尖炫耀，只是她当时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撇到一边去了。不过看着诸葛亮手上的薄薄的小册子，实在不像是有七本部的样子：“只有《鲁诗》？”

　　“嗯。”诸葛亮似是回想到当时情景，轻轻叹了口气，“当时父亲急着回返，我又年小力微，只来得及印这一部。父亲倒是托家人印了全部七部，只是盗贼作乱的时候，仓促逃难，这些东西都不及收拾，丢了大半……倒是我自己印的这一册还在。”

　　他神色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望着书册出神，苏妩瞥了一眼，正看见他手停着的那页顶头的四个字：“泛彼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家人零落，书籍散轶，诸葛亮的手慢慢攥紧，连沉默缓慢凝结成凛冽刺骨的悲哀，被捏的变形的书卷不经意碰到放在一边的碗沿上，碗里剩下的药差一点就尽数泼了出来，险些酿成了一起不小的灾祸。

　　苏妩眼疾手快，把碗扶稳了，见诸葛亮还坐在那里发呆，干脆舀起一勺喂到了他嘴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张开了嘴，将勺子含在了口中，片刻有些无措地望着苏妩。

　　“药都要放凉了！”苏妩右手轻轻在诸葛亮额头上敲了一下，“印本丢了虽然可惜，但那石经又没长腿，还能跑了不成？下次我去洛阳替你把剩下的印完就是了。”

　　药草的涩意与舌头抵死缠绵，苏妩见诸葛亮还咬着勺子发怔，心中又有几分好笑，只能像敲蚌那样再次敲敲他的额头：“张嘴。”

　　他这才回过神来，像是开蚌一般乖乖张开了嘴，任苏妩把勺子取了出来，又伸过手要去接碗。

　　苏妩一个闪身避过了，舀起一勺又递了过去，诸葛亮心中微窘，但那汤匙抵在他面前，苏妩又似乎铁了心寸步不让，他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低下了头，将勺中的药水喝尽了。

　　一旦有了第一次，接下来便没有那么难捱了，诸葛亮始终低着头，见勺子递来了便乖乖张嘴，也不知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多少遍，只是当他再一次张开嘴含住勺子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苏妩低低的笑声：“……我的药有那么好喝么？”

　　诸葛亮一怔，这才发现口中并没有熟悉的苦味，他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反应到原来这次递过来的勺子里竟是没有盛药的，他抬头一看，只见苏妩手中的碗空空如也，只剩下光亮的碗底了。

　　对着苏妩似笑非笑的脸，他只得自己将勺子取出来放回了碗里，原先的怅然竟被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师姐。”

　　苏妩凑近了将手贴在他脸上试了试温度，心里暗暗嘀咕“还挺软”，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抱着碗站了起来，装作无事发生笑吟吟道：“嗯，不烫了，看来我的药还是很有效的。师弟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扬扬手就退了出去，闭上了门，连带着外面的声音也一起堵住，于是房中重又恢复沉寂。诸葛亮哭笑不得地被坐在床上，抿了抿嘴，只觉唇边还泛着几分辛意。他将书放在一边，掀开被子下了床，有些虚软地走到柜边拉开了抽屉去取帕子拭净嘴上残存的药汁。他头晕晕沉沉的，随意捡起一条卷白帕子擦了，待要放回去时，才发现手上这条帕子上的绣花竟有几分陌生。

　　他脑袋还有些钝，好一会才想起这帕子似乎是之前苏妩借他擦汗的，只是他一直不曾找到时机归还，他将那帕子折好放在桌上，坐在床上捧着那书又翻了几页，只是心思却不在书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

　　苏妩将碗洗了便跟司马夫人打了个招呼，揣了纸蜡出门去了。她记得前日出门时路过的一处城楼下似乎有《尔雅》的石刻，想想左右无事，瞧着诸葛兄弟二人对这些似乎颇有兴趣，倒不如印下来给他们带回去，免得病中无聊。

　　她循着记忆找到那处城楼，果然找到了下面竖着的几块石碑，上面刻着隶书抄就的《尔雅》，那石碑同苏妩齐高，约有一臂之宽，瞧着倒还很新，苏妩猜测它立得时间怕还很短，而《尔雅》的地位也远不及太学所刻七经，故而来拓印的人算不得多。

　　人少，对苏妩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她摊开带来的纸，铺在石碑上，把边边角角都按平展了，四面都还有些剩余，她想着印完之后再去裁边，拿起拓印蜡刷刷地涂了起来。这项工作倒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不停重复，实在是很闷人，她印完一块，心思便飞出去了一半，只是这地方人烟稀少，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过来，饶是苏妩想找个人说两句话也不能。

　　她叹一口气，又抻着胳膊像是十七世纪的工厂女工一样重新开始了劳作，眨眼间又印完了半块，她转转手腕，休息片刻正准备继续干活，忽然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人声。

　　“登兹楼以四望兮……”

　　楼上原来有人的么？苏妩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活，一时对楼上人有了几分好奇。

　　“聊暇日以销忧。”

　　楼上的诵声哀切，只是内容听着颇有些陌生，苏妩被葛玄逼着读了好些辞赋，倒不记得哪篇开头是这么一句，她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回忆自己看过的文章，实在想不出这赋是出自谁人之手，楼上人转眼又念了几句，苏妩听得越发认真，只觉得文辞隽美，哀哀有黍离之悲，听到念及“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时，不觉抚掌而叹，索性将印了一半的宣纸收起，随便拢拢袖子就往楼上跑去。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及。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

　　那人还在念着，声音忽急忽缓，忽高忽低，隐隐竟有些嘶哑，似乎难荷赋中凌乱怆然的情绪，苏妩被他情绪感染，只觉胸中萧瑟惨恻，一望楼上群鸦盘旋，黄云遮天，愈发悲迥，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她走到最后一层楼阶，心中竟是罕见的游移了一瞬，片刻方落实了步子，走到了楼头。

　　她上去的时候，只望见那诵诗人的背影，身量瘦小，个子同她相仿，却似乎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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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后面就是碑林博物馆，里面藏有部分熹平石经、开成石经，有很多人卖拓本，原碑真的非常珍贵，来西安的妹子一定要去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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