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維茲物語》貓鳥

4、艾德蒙的笑點

　　这十几年来埃德蒙负责安排保护他的人和日用品供应，也负责带来外界的重要消息，但奥维兹知道他在辞任后仍然答应接下这份差事的原因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或其它什么，他…只是…单纯地…想来看自己笑话罢了。

　　看一个老人是怎么懊悔余生。

　　“留下晚饭吧，今天的鸽子很肥美。”奥维兹捻起过大的外套，随手钳住了一只鸽子的翅膀根。

　　他下手很快，手势不重，那只胖乎乎的白鸽子显然还没搞懂状况，正歪着小脑袋用豆状的眼睛去瞧平日喂饲自己的主人，喉咙间咕了几声，挣了两下便安份了。

　　——「白狮」奥维兹的建国史堪称传奇，无论是政客的大义、武力又或是宗教人心都熟稔于心中，像他这样的人养鸽子当然不会是因为愧疚或是怀念等浪漫元素。北原农庄养的鸽子一直是用作供应肉食的，如同花圃里种的旱麦豆藤、鱼池中靠啃食青苔成活的小虾和杂食性的鲶鱼，它们都会偶然出现在餐桌上。

　　但为什么是白鸽不是鸡或者别的为什么要选择这座毫无优点的农庄奥维兹从来不曾给出答案。

　　埃德蒙和那只无辜的蠢鸽子对视了一眼，嗤了声：“不必了，我可不打算在你这里用餐。”潜台词「看见你就没胃口」。

　　“随你。”

　　鸽子被随手扔了，与死神擦身而过的胖鸽子摔在地上愣了愣，拍了拍翅膀继续和自己同类抢食去了。

　　农庄里的三两个仆人对埃德蒙的到来都习以为常，女仆长凯瑟琳以前就是皇宫里专属奥维兹的贴身女侍，如今满头花白比奥维兹年纪还大还依然坚持不退休的她除了负责维持庄园的日常运作，还兼职大厨身份。和明明是管家却兼职了洗碗女工的耶鲁一样，两位以往习惯指挥上百名仆人的拒绝养老者都很习惯自己的新职责，还学会了在宫殿外的新环境中和奥维兹互相打趣。

　　毕竟这座庄园就只住了不到五个人，再严格遵守礼仪尊卑的话未免太寂寞一些。

　　凯瑟琳眼尖，看见埃德蒙立即架上了眼镜，嘴角是恰好的优雅笑容：“让我看看是哪位大驾光临…哎呀，将军大人您有没有捎来上次我提到的蓝河奶酪两手空空的话我可要叫乔夫来拿扫帚了喔”

　　埃德蒙看向她——这位比自己大上几岁，第一印象中娇俏动人的金发女侍脸上已经爬上皱纹，褪成雪白的长发盘在脑后。没有首饰没有妆扮，把自己仅仅是打理得干净整齐的她穿着一件灰橄榄绿的长裙，右手握着一根刚从泥土里拔起的红萝卜，而她用一种握着书卷的姿势握着它，彷佛是呈给奥维兹的文件，毫不介意雪白的手背上溅上的一点土渍。

　　这和记忆中钮扣扣成整齐两排、衣角没有一根脱出来的线头、严格的配饰和服装、身上永远干净得像刚做过弥撒的她很不同。但显然，她身边的氛围是舒适缓和的，那一点点缀在嘴角的微笑让埃德蒙很难和她作对……

　　“你可以去检查库房外的车子，我想乔夫已经在库房里砌出奶酪小山了。”埃德蒙斜了一下嘴角，不甚乐意地虚抱着她行了个贴面礼，又向一直站在门廊阴影下安静注视这边的耶鲁点点头。

　　他讨厌奥维兹，正如他讨厌一切喜欢奥维兹、热捧这位开国君王、甚至在他一把年纪并公开拒绝婚配的现在仍然寄情信到皇宫的那些人(以上恐怕包括了大半数国民在内)。他讨厌的范围如此之大，达到了「明目张胆」的范围，因此不乏怀疑他、痛恨他的人，可是奇怪的是，这些他讨厌的人中，又总会有几个人不把他的讨厌当一回事。

　　第一个就是奥维兹陛下，连带着这座庄园中的人都没拿他当外人，连那个张相奇怪负责清扫和跑腿的前车夫乔夫也是。

　　毫无威望、立场微妙，可以的话他宁可一年也不踏入庄园一次。

　　“你这孩子，又瘦了。”凯瑟琳捏了捏他的手臂，用一种看见孩子挑食的母亲般的口吻说道。

　　“凯瑟琳，你可别把这「孩子」宠坏了。”奥维兹懒洋洋地插嘴：“他可是拒绝了吃你的烤乳鸽。”

　　“天哪，你真是个坏孩子!我刚学会这道菜，您就拒绝了我一试手艺的机会!”凯瑟琳皮笑肉不笑地嗔道，埃德蒙被她夸张的语气震出了鸡皮疙瘩，略显阴险的眉心皱出了皱褶：“我不想再在蘑菇奶油汤中吃出一只苹果!完整的!苹果!”而且奥维兹的碗里没有!

　　“你太伤我心了，我们都知道苹果有益健康。好了别大吵大闹的，今晚准备了小鳞鱼肉冻和盐水贝肉，配菜是奶酪炖土豆和萝卜，当然还有些腌渍红菜根，不会让你错过家乡口味的。”

　　“我不!———”我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和一群惹人厌的家伙晚饭!

　　尽管心里喊的再悲恸，埃德蒙还是在挥舞的泥萝卜威胁下被拖去了餐厅。面对着在首位落座的奥维兹一脸「如我所料」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挑衅，心情恶劣，完全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可想而知，他脸上的表情不会太好，本来就很阴沉的皮相再一扭曲，彷佛有人糊了他一个烤焦的鲔鱼肝苹果批(然而奥德拉尼斯并没有这么黑暗的料理)，奥维兹在他对面的主座上，一脸玩世不恭地侧坐着，左手虚搭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它们就像钟塔里的机关小锤子一样轮番落下，富节奏地，在试探埃德蒙的耐性。

　　退休后仍然比一般男性肌肉结实、高大的埃德蒙像头鬣犬般不礼貌地摇摆着脑袋，终于眼神不善地定在了奥维兹身上，忍无可忍地开口：“假设你知道自己很烦人的话，能停下手上的动作吗!”话一旦开了头就难以再沉默下去。

　　虽说他是来看这家伙笑话的，也乐于为曾经效忠的君主寻找麻烦，咀嚼他的苦恼作为甜点，却不想用这样的开场白把自己变成市井里的刁钻妇人。

　　都怪奥维兹太烦人了，他果然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家伙。

　　奥维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态，似笑非笑地停下了手指：“抱歉。”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忍受你………”他突然闭上嘴巴。

　　因为那个沉在海底的人。
　　两人神色一怔，同时为这个不是问题的句子作出补充。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现在不是殿内，餐桌是一张只足以容纳六人的木头桌子而非三十六人的标准宫廷宴会厅大小，最简单的四角款式，没有雕花没有上漆没有昂贵的珍珠和贝母作装饰，它只经过最简单的曝晒和打磨处理，浅棕色的表面有着浑染开去的污迹，或许来自一滴红酒，又或是某次意外溅出的汤汁。

　　它甚至没有桌布。

　　桌面上摆着的餐具也不是金或银或是贝壳做的，它们看上去锋利坚硬，但无疑也只是木头，和两人面前的杯子一样，光滑朴实。桌边没有十数名侍女，桌面没有精心制作的餐前小点，没有酒没有熏香，连蜂蜜也没有，随便一名大臣看见都会惊叫晕眩。

　　但这里没有大臣，只有一个从以前就习惯和他对着干的埃德蒙，和他那些忠诚的仆人。

　　“该用餐了，两位绅士。”凯瑟琳跟在端菜的男管家耶鲁身后出来，她的出现阻止了埃德蒙进一步的不礼貌行为，敲响了晚饭的正餐。

　　这顿晚饭的内容十分简洁朴素得接近「吝啬」，红萝卜奶酪炖土豆、粗面包、和腌渍红菜根片，唯一的肉类是汤里的两枚咸贝肉和不足三匙的鱼肉冻，鱼肉剔成的丝在透明的胶状物里载浮载沉，和贝肉一样透着盐腌过的微咸。

　　埃德蒙承认它们比看上去好吃，尤其是红菜根熟悉的口味简直让人以为在故都(当然，这些都是他运过来的)，但这无法改变它们的实际上的身价——只有穷人家才吃用盐腌过的肉类，它们持久耐放，却没有鲜肉的香口，营养价值低下。而盐在其它地方或许是个稀罕物，可是奥德拉尼斯近海，它的五处港口日夜生产精盐，导致盐在本地还没有一袋面粉值钱。

　　更明显的是，除了奶酪和少许橄榄油，凯瑟琳只用了些许黑胡椒调味，没有多达数十样的香草，也没有繁复的烹饪工艺，没有糖，没有酒
　　。
　　它们就如同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一样，看似大方得体，却精简得与庄园主人的身份格格不入。

　　埃德蒙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克扣送来的物资，毕竟他只负责运送，实际的采购还是皇宫那边处理的…但当他看着奥维兹小口进食毫不勉强的模样，便知道这正是屋主的命令。也只能是这样，凯瑟琳绝不是会欺侮主子的仆人。

　　让他更惊讶的是，凯瑟琳和耶鲁在他们吃到一半时也拿出自己的餐具坐了下来!如果还在宫里，他们这种行为不死也脱层皮!埃德蒙认为自己与君主同坐已经是挑衅了，却没想到身为下仆也敢……

　　奥维兹抿完一口贝肉清汤，眼角看见埃德蒙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用餐太冷清了，我本来是想大家一起愉快地渡过晚饭时间，但凯瑟琳和耶鲁不太认同我的建议，最后我们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主人，您用词也太轻描淡写了。”凯瑟琳为自己拨过一份炖菜，耶鲁苦着脸点头。

　　埃德蒙：“………”

　　他对两人都很熟悉，自然知道以凯瑟琳的性格，肯定是引经据典从轻到重都拿出来拒绝过无效，才无奈地接受了主人任性的提议。她对埃德蒙还能以「你」相称开点小玩笑，但面对敬仰了一辈子的奥维兹仍然是半点差错都不敢有，资历更浅的耶鲁更是如此。

　　其它仆人也是…应该说，也很少有人敢在奥维兹面前放肆，除了………

　　埃德蒙的叉子在鱼冻上戳出三个孔洞，感觉胃一下沉了下去。

　　这时候侧门开了，长得额凸嘴歪还微微驼背的乔夫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沉默地盛过自己那份，椅子只挨了个边，瑟缩着躲一旁吃去了，看起来一点都不习惯与主子同桌共餐。

　　埃德蒙：“………………”

　　这又是何苦他怎么不知道奥维兹以前有这么麻烦!!!

　　一顿饭慢吞吞地吃完了，庄园的仆人们各自躲回该在的地方，奥维兹客气地顺口一问：“留下过夜”

　　埃德蒙往年都是嘲讽完就在晚饭前离开，这次难得被留下用饭，天色太黑了他要回城就得连夜赶路。重点是，刚才那顿饭让他想起一些旧事，今天也没看够奥维兹的笑话，他不太开心。

　　不开心，就想找麻烦。

　　他听出了奥维兹语气里的假惺惺，眼珠一转，当场答应下来：“有何不可”

　　果然——奥维兹根本没预料他会答应，他的这位前将军一直都是能滚多远有多远，最好一辈子不回来的，在讨厌的人家里留宿什么的…奥维兹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一些。

　　此事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随你便。”他拍了拍手召来仆人：“凯瑟琳!带埃德蒙到二楼客房。”他喊完就转身上楼，凯瑟琳从转角处出来躬身答应。她的头压得很低，也因此，两人都没有发现她眼中那抹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