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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钟声穿透暮色,在黄昏的空中回荡,路边一株垂柳上几片半黄不绿的叶子,便在悠悠钟声中零落泥土了。
      虽说是江南,毕竟腊月了,又是天色向晚,空中彤云密布,铅灰色的直沉沉压下来,加上呼啸的北风,颇有晚来天欲雪的景象了。
      老仆福伯在门外,不过跨辕守了两刻钟,已然冻得哆哆嗦嗦,佝偻成一团,时而伸长了脖子看向寺门,口中喃喃自语。
      灰色天幕下,挑出佛殿飞檐一角。

      佛前香案下,一字排开三个蒲团,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下面,抬起头仰望那高高在上、金光闪闪、庄严宝像的菩萨,用尽全身心意地祷告:“菩萨啊,求你了,求你了,让文韫……”
      绸缎衣料的瑟娑声,身边有人站起,一只温暖绵软的手掌抚上了她的头顶,柔声道:“起来吧。”
      那个小小身影乖乖站起来,透过帷帽的黑色薄纱,看着眼前着沉香色绣襦、葱绿色百幅裙、一样戴着黑色帷帽的女子,脆生生唤了一句:“娘……”
      那女子,隐在薄纱后的容颜看不分明,一手牵着文韫,向另一侧道:“文翰,你也起来吧。”
      她右手边一个男孩,眉清目秀,看着比那小丫头大个三两岁,也才十岁光景,听了那女子的唤,应一声“娘”,缓缓挪步起身,又仔细牵平了衣裳下摆,挺直身子,垂手肃立;明明一脸稚气,却非要努力摆出一付老成样子。
      香案边一个和尚合十上前,那女子从袖中掏出几吊铜钱,身后丫头忙上前一步接了,交给和尚,那和尚低声念了句佛,称谢接过。

      母子三人相携向外走。
      女子柔声问:“文翰,向菩萨许的什么愿?”
      “进士登科,金榜题名,做状元郎啊!”那孩子人小心却大,“当时候做大官,让娘封一品浩命夫人,我去哪儿做官都带着娘,让娘坐八抬大轿。娘说好不好?”
      帷帽下,隐隐约约看见那女子一个笑容。
      她转而看向小女儿:“文韫许的什么愿?”
      小丫头别别扭扭:“不告诉你。”
      “你这孩子……从小这样,古古怪怪,藏了什么心思不敢让娘知道?”她摸摸文韫的头,笑笑,文韫只觉得自己顶心暖暖的,“好了,不说也罢。”

      文韫只顾隔着两重黑纱看母亲,贪恋她的笑容,如同贪恋软糯香甜的桂花糕,却不提防已经走到了门边,脚下让门槛一绊,登时一个跌扑,几乎直摔出去。
      幸而母亲一把将她抱住,忍不住微微埋怨:“你这孩子,怎么不看路呢?”
      文韫恼怒地扯着帷帽:“都是它不好!害得我看不清楚。”骨朵着小嘴,抬起头来看母亲,“娘,为什么我出门要和娘一样戴帷帽,哥哥就不要?”
      母亲蹲下身来,给她整乱了的衣裳:“因为你是女子。”

      三人出了大殿,殿外候着的张婶上来道:“姨娘,快些回去吧。这天色看着不好,或者倒要落雪;再者,老夫人、老爷、太太在家等着,一道用晚膳呢。”
      文韫看着母亲,隔着面纱,母亲的笑容如同一盏香茶,一下子忽然冷了,茶香尽散,苦味就涩涩地渗出来了。

      厅堂透花雕梨木的门窗照例都蒙一层纸,天色向晚,纸却还映出冷冷的微光。掀起门口深蓝色松柏傲寒门幕,厅上已经是明晃晃点了十几支红烛了。
      文韫走进家门,只将母亲的手牵得更紧。
      堂上那个花白了两鬓,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端坐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喃喃地念佛经的祖母,对文韫来说,实在比庙里塑的判官鬼怪还要更能震慑人。西首边第二张椅子,斜倚了个年近四旬的妇人,抱着个紫铜凤纹手炉在怀,虽也是绫罗脂粉地装裹着,掩不了那一付病愁衰老之态,她见这母子三人进门,嘴角一撇,也不做声。
      文翰一进门便立刻上前半跪请安:“文韩见过祖母、大娘。”
      那妇人不过哼了一声。
      祖母却将他拉了起来,把着手细细问了一回庙里、路上见闻,路上可吃了什么,可曾惊风,可曾着凉,才罢。
      转过头来,仍然低眉捻着手里的佛珠,眼皮也不抬。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祖母问道。
      “今日腊八,灵隐寺进香拜菩萨的人特别多呢。”母亲低着头,恭顺地道。
      祖母总算抬起眼来,看了母亲一眼,道:“出去穿得这么艳做什么!”
      母亲只是把头低得更低:“是,以后不了。”
      文韫听见大娘又哼了一声。
      祖母半天才说道:“罢了。”唤身后的丫头:“梅香,去书房叫老爷,说用膳了。”

      晚饭吃得着实沉闷,除了新来的丫鬟月影上菜时毛手毛脚,挨了大娘一句呵斥外,一顿饭下来,竟没个人声。不过惯来如此。孔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家中书香门第,对圣人训导自然秉遵不疑,只听得偶尔轻微筷子碰在碗上的声音。文韫觉得下午去灵隐寺受了寒,浑身不舒服,只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又恐祖母、父亲会责骂,只得强忍着,等最后那当归乌骨鸡汤上来,热热地喝了两碗下去,方好了些。
      母亲一如惯常,站在桌旁伺候,带着丫头们上菜,给祖母、父亲、大娘布菜,也时时给文翰、文韫夹菜,饭菜汤水,一应是她照管。
      好容易把晚饭用过,丫头们一边把桌上的残羹收去,一边便沏茶。家中饭后都用淡茶,为的是不伤脾胃,一盏越州出的缥碧茶盅,只加六七片明前龙井,取其茶香而已。文韫看母亲把茶一一奉上,祖母早不理会,只管絮絮和文翰说话,问他近日所读何书,做了什么文章。大娘坐着恍惚出神,不知想些什么,难得的脸色不那么难看,父亲看了看她,吩咐丫头小缳给夫人手炉里加些香炭。
      而母亲只是站着,神色平静中带些倦怠,或许是习惯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看着她的缘故,多少有点漠然,仿佛眼前这些人都与自己无关。
      文韫偷偷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些,整个人也显得更没精神些。
      “渊亭……”那是大娘在唤父亲的字了。文韫瞄了她一眼,见她抱着手炉,双眸几见泪光了。
      父亲皱了皱眉:“什么事?”不等她再说什么,转过头去,文韫知道他是在找母亲了。
      父亲颔首示意,母亲忙碎步行前,脸上早又是一片恭敬温柔,父亲温言道:“你也乏了吧?脸色这等不好,可是下午带孩子们出去烧香受了寒气?今日早点下去吧,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回屋用过饭便歇下吧,打发孩子们睡觉,有丫头呢。”
      母亲低头道:“文翰、文韫还好,老爷临睡前诸事,丫头们是平日不常经手的,不知高低,还是我一会儿来吧。”
      父亲道:“嗯,也好。你先回屋去用饭吧。”
      母亲跟大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福礼,方退了出去。

      母亲一走,文韫就坐不住,祖母仍在和哥哥说话,大娘死死地盯着门口消逝了的背影,父亲开始闭目养神,反正没有人理会她,她觉得无聊极了。
      “爹,我出去看看娘。”文韫也不等父亲回答,哧溜一声,就鱼一般地溜下椅子,眨眼间就跑出门外了。
      不过她还是来得及听见门里大娘怨恨恶毒的声音:“好个狐狸精养的没教养胚子!”

      母亲的卧房在宅西边,和下人房,厨房也不过隔着一层墙罢了。
      文韫在通向西面的走廊上追上了母亲。然而她没敢叫住母亲。
      母亲的脚步有些散乱,虽然一如既往的轻盈。
      母亲前面是一帮丫头,正叽叽喳喳地端着撤下的菜肴往厨房走,丫头们从来都是在厨房吃饭,好容易离了主人眼前,能歇口气,吃晚饭,就算是残羹,如何不开心。她们只管说说笑笑,哪里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呢。
      母亲脚步一贯轻,文韫有的时候觉得她像一个游魂,脚不点地,面色苍白,在这个三进深的大院里飘来飘去。

      “这两碟菜还整齐些,送到姨娘屋里去吧。”梅香道。
      “姨娘人呢?”听声音正是那个新来的丫头月影。
      “不还在厅上站着么?哪一日不是老夫人、老爷、太太用过膳,伺候着尽了一盏茶,我们这些下人也都在厨房吃过了,她才得空回自己房里去用饭?”
      月影低声道:“尽日说当主子好,作了姨娘等于半个主子,依我看,姨娘也不比我们好几分了,还不是人家坐着,咱站着;人家吃着,咱看着;看人脸色受人气的命……”
      另一个老成丫头枫露道:“这是我们姨娘老实,那厉害的姨娘,下打骂丫头,上挑拨老爷和大太太吵架,手中又把家里的银子攥得紧紧的,威风八面,那才叫当主子的呢!”
      “我们家是正经读书人家,宠妾灭妻的事情不合礼法,老爷是不会这等行事的。我们姨娘若那等张狂,老夫人早就赶她出去了。”
      梅香笑嘻嘻地对月影道:“可听见没?我说你呀,也莫做什么姨娘梦了,早日去菩萨面前烧香,求来生托生到富贵人家,做个有钱公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母亲停住了脚步,丫头们低声说笑着远去,文韫心中升起不知缘故的惶恐,她快步上前,牵住母亲的衣袖,轻声唤道:“娘……”
      母亲回过头,太阳早已落山,周围只见灰蒙蒙的影子。庭院中,北风穿过假山上太湖石的七窍玲珑洞,吹出呜呜的声响。文韫的手暴露在空中片刻就冰凉,她觉得好冷。
      母亲伸手,抚着文韫的头顶,暖暖的,使文韫安心,仿佛这世间唯一的温暖。她仰起头来,苍茫暮色中,只看见母亲悲喜难辨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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