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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谷川上(一) ...

  •   我出生的时候东海上朝霞四起,伴着六六三十六只鸾鸟盘桓鸣歌,这件事惊动了九重天上,天君亲自为我赐名,封我为公主朝歌。
      不过在东海,我的名字取的是潮的谐音,人人都喊我朝歌,朝向的朝,不是朝霞的朝,称谓上的一音之差也就此别开了亲疏远近。
      二哥西陵常常取笑说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将来是不是要招一个夫婿叫做夜弦,从此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日日寻欢夜夜笙歌。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说中,九重天替我许下了一门亲事,今日我将大婚。
      父王曾为了这门婚事闹到九重天上兴师问罪,斥问天君当初龙家一分为二,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万万年来相安无事,而今天族自家的事情为什么仍要牵连到水族。天君只说这是命数,是天命选中了我成为九重天的公主,天帝无后,朝歌便要担负起一个公主的使命。
      这理由却也合情合理,九重天上唯一一次和亲便是天虞一役后的鬼君擎苍同天族唯一的公主永和殿下,谁知婚礼未行鬼君便永镇昊天塔,红祸之后破塔而出的却是另外一人,永和公主虽是未嫁之身却注定要守千万年的和寡,天上再无公主可嫁,从旁系里头立一位公主代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要嫁的那个人叫少杳。
      他在南荒血战打拼时,我在东海的水晶宫里读书学艺;他在九重天上做质子时,我在东海的水晶宫里莳花弄草;他硬闯天界枢守破七境八阵抗过西天古佛的一十三道加持一条血路杀到仙人渡时,我在东海的水晶宫里吟诗作画……直到今日他一统南荒成为魔族的共主,我在东海的水晶宫里梳妆打扮,三个时辰后就要成为他的新娘。
      这大约就是缘分,或许又叫命运,世人爱说造化弄人,原本无甚联系的两个人,偏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在了一起。
      梳妆将毕阿娘一脸忧色地进来瞧我,柔若无骨的两只手紧紧拢在我肩上,有些冰凉的侧脸并排贴上我的,认认真真望着映在镜子里我的眼瞳,那一刹我有点失神,这样相仿的两张脸像是朵并蒂双生的月莲花,怔忡间左首的那张面孔缓缓开口:“朝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父王还可以为你争取,你还年轻,毕竟……”
      我静静拾起妆台上的茜花脂,重新抿了一遍唇,望着镜里那抹出挑的鲜红淡声说:“阿娘你看西天植出的染料果然不同,我在宫里种出的茜草,颜色就没有这样正。”
      “朝儿……”,镜里那张姣好的面孔忽而现出浓重悲哀颜色,“若你点头,南海的奉祁太子即刻便可下来聘礼。”
      奉祁,我嗒一声放下花脂,嫁人之后呢,甚至都不用出海面,从一个水晶宫迁移到另一个水晶宫罢了,深海里的水族看不起地上的走兽,也看不起天上离根忘本的族裔,我沉声开口:“阿娘我一辈子活在海底,一辈子都在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若去了南海,便一辈子都不再有机会实现这个心愿。”
      “朝儿,”阿娘绣惯了花的两只手轻轻捧住我的脸,轻的像触碰一件稀世的玉雕,“父王只是为了保护你,你还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言罢扶了一扶我头上赤红的簪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外面的世界再如何,从哪里来终究还是要回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究竟是一个公主还是一个囚徒,每天只需要浇浇花弄弄草弹弹琴唱唱曲,像一株植物一样只需要安安静静漂漂亮亮活着,等一个人完好无损地把我带走,然后相夫教子,然后了此一生。
      “阿娘你记得么,”我静静说,“很多年前东海里来过一只九尾狐,”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决绝的女子沉下海底一瞬化回原身的样子,那一刹我感到羡慕甚至嫉妒,世间竟有那样美丽又优雅的生灵,九条富丽的纯白绒尾在水里收敛又张扬,全身笼着淡淡光华的纯白色月芒,“我忘不了她的眼神,她的心里有不死不屈的执念。”
      “那个盗走还魂珠的狐狸么,”阿娘的语气里带了蔑然,“当初做得那样决绝,却不想是个如此水性杨花的女子,说到这门亲事,数来数去最后还要算在她头上。”
      我不再作声,几千年来外面天翻地覆,却无一件波及海底,水族守得了千万年的太平安稳,每个人都自觉心满意足,大概因为水族生来血便是冷的,一辈子只需平安喜乐,没有离了谁不行也大可不必为谁燃烧。
      我静静望着镜子里那个面容沉静的陌生女子,大红的嫁衣偏生显得冷寂,千千万万年,或许我永远都无法遇到那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让我用全部生命,欢欢喜喜轰轰烈烈,为他绽放为他燃烧。
      九重天来的喜娘在殿口通报吉时已到,我闻言站起来,却被阿娘牵住了衣角,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露出一个没甚感情的微笑,不动声色轻轻拂开她的手,轻轻出声:“能去没去过的地方看一看,也是极好。”
      二哥劝我对神族而言婚姻毕竟是大事,南荒凶险魔族又绝非善类,何苦要为了一个念想草率定下一生,我只笑笑,我能有什么余地呢,朝儿可以任性,朝歌公主却要担起一整个天下苍生,却还真是战马空肥。
      由喜娘搀进喜轿的时候我在想,那个叫作少杳的人,我未来的夫君,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一场姻结神魔两族的婚礼声势空前绝后的浩大,从东海之滨一路到南荒北界铺天盖地布满了大红的百年长命花,泼泼漫漫洋洋洒洒,半空浮动的花盏映红了半天的晚霞,布这样一场花景定是倾了四海八荒众司花之神的合力,馥郁迷离的幽香织成一幕薄雾,风过时天上地下纷然落起一场如梦似幻永无止境的红雨,隔着鲜红的盖头我依旧可以揣想,此刻轿外该是何种情状的大千世界,离开了海水的束缚我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要踮在云端飞起来。
      迎亲的队伍候在距东海十里外的子谷川上,花轿缓缓而过,观礼的各路仙使竟也列了十里长街,东海之滨一路仙气浩荡,瑞意腾袅竟不似凡世,愈向南行祥瑞之气愈盛,九重天上屈指可数的尊神皆陈在列,西天境的古佛竟也到了三尊,我能认出名号的也只有紫微、文昌几位帝君并天帝和天后二人,再向前看,视线尽头便落进了孑然一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路中央那个红衣如血的男子没有看我,却在第一眼就生生撞进了我的心底,柔软得撞出疼痛,耳边的丝竹管弦瞬间寂静,天地间仿佛自始至终便清泠泠地站着这么一个人,漫天的残阳都失色,注成他衣上惊心动魄的鲜红。
      从那一眼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我穷尽一生都无法走近。
      子谷川是会和之地,亦是第一礼的行地,我静静坐在轿里,听得女娲娘娘座下的掌婚仙者唱出一句“三箭定乾坤”来。
      伴郎似是丹穴的元灼殿下,丝竹声歇之后,便从旁呈上了一案狭长的典盒。
      持弓的一瞬我从那个面容清冷的男子眼中看到了一丝细微近乎挣扎的动容,只一霎又重归一片寂寂黝深的淡漠神色。
      当弓三箭。
      一箭天地同证。
      二箭日月同媒。
      三箭神魔同心。
      如火的箭挟了无形箭气呼啸而至,落进我眼底,箭意中带着十足的克制和起伏,我无法辨明其中意味,却无端觉得那平平无奇的三箭像一场刻骨诀别,写尽了某个人一生的惊涛骇浪,他漠然如水的眉眼偶尔露出锋芒,像灰烬里间或爆起的星火,这是一个燃烧过生命的人,回忆殆尽后只余下冷彻。
      偏偏是这样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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