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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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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抗日,许多名角儿早就罢了演,多数离开了上海。如今还出来唱戏的,要么是半红不红的班子,为了糊口,要么是明里唱戏,暗里其实做些你知我知,却见不得人的勾当。
延月班属于第一种,几十个人总是要吃饭的。本是二流的班子,非常时期,竟也得了在黄金大戏院演出的殊荣,全班上下异常郑重。
班主五十上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嘴里不住的叮嘱仔细点。
大家兴高采烈又有些紧张的仔细准备着,戏院经理擦着满头的汗走进后台,悄悄拉了班主到一边儿说话:“童班主,有个事,今晚一定仔细着,日本人要来看戏。”
班主吓得一愣:“你说啥?日本人?”等反应过来,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返回后台,咳了两声,环境实在有些乱,只好大声喊道:“大家安静,安静。”
听了他喊,大家停了笑闹,都看他。
“一会儿,大家演戏,都小心点,日本人要来。”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什么鬼子要来看戏。一时都没了主意。
这时,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班主,今晚,我想改戏。”
那是一个白衣的男子,丹凤眼,顾盼生辉,举动风情。
带兵去看戏这般出风头的事,荣锦琛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想做,他极力要求竹下秀一哪怕是换上西装。竹下秀一是自幼受着军国主义教育,军人教育长大的,作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然而见他急的语无伦次,甚至威胁若穿军装自己打死也不去,就差要在地上打滚了。不禁好笑,软了心肠,答应换上西装。
然而进了包厢,好家伙,主人翁是换了西装,所有的包厢都空了,四周围围了半圈拿长枪的日本兵,感情早就布置好了。然而来都来了,荣锦琛只得懊恼的探口气,无奈的坐了下来。
底下也都挤满了人,并不在乎头顶上的日本人,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的等着开戏。
等着戏开演了,就有人“咦”了一声,这说好的定军山怎么变成了满江红。
然而票都买了,人都来了,茶都喝上了,定军山也好,满江红也好,打发时间罢了,还不都一样。
扮岳飞的老生嗓子极好,一上场,普一开口,就赢了个满堂彩。
京剧唱词咿咿呀呀,别说日本人,就是许多中国人,也不一定能句句听明白,图个热闹。
伊藤少佐只听得楼下莫名其妙的喝彩。
快到了这出戏最精彩的一折,就听得饰演岳飞的老生字正腔圆的唱了一阕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在这里的大多数日本人听不懂,竹下秀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荣锦琛,只见他一脸痴迷,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底下的喝彩声几乎消失了,大家屏住呼吸似的仔细听着。
又是一段反二黄散板。
朝野间伐权奸群情激愤,
谅秦桧难容我虎口余生!
三十九年不虚度,
精忠报国毕我终身。
竹下秀一忍着愠怒,又看了眼荣锦琛,他依旧没事人儿一般笑着听戏。
壮志未酬身先殒,
还我河山有儿孙。
两河豪杰齐待命,
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
义师劲旅终必胜,
英雄何必泪满襟,
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牛皋贤弟!众三军!
渡黄河,扫金酋,
前仆后继,
愤起哀兵!
前仆后继,奋起哀兵!
这最后一句唱完,简直振聋发聩,在场观众突然清醒般的鼓掌呐喊。
“八嘎!”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观众里传出。
“八嘎!”又是一声。
荣锦琛定睛一看,他奶奶个腿的,原来是宫岐拓这个畜生。可见畜生有文化,还是很难办的。
原来宫岐拓和竹下秀一一样,也是个中国通,爱好听京戏,每次都特意换了西装,他看今天戏班突然改了剧目,本就奇怪,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到了最后看民众的反应,这简直是对大日本帝国威严的公然挑战。
竹下秀一倒不像他那么冲动。听个戏而已,太过计较了反而显得小气,容易落人口舌。
这两声“八嘎”仿佛把沉浸在艺术里的荣锦琛吵醒了,奇道:“这不是宫崎大佐,他这是怎么了?”
竹下秀一没有回答他。
荣锦琛老没趣,继续自言自语:“这个角儿嗓子不错,我都想拜他为师了,不知能否到后台拜见一二。”
竹下秀一漫不经心:“这有什么。”
荣锦琛指着楼下,慌张道:“宫崎大佐这是要打人吗?这是为何?”
竹下秀一做了个手势,就有两个日本兵下去拉开宫崎拓,用日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在过一会儿,宫崎拓离开了,那个唱岳飞的老生卸了妆被带到二层的包厢。
这人长得实在俊秀,连竹下秀一都一时愣住了。丹凤眼,薄唇,当真是肤白貌美,自成风流。
荣锦琛咳了一声,自我介绍道:“鄙人荣锦琛,久仰了。”
谁知这人嗤笑一声:“我第一次登台,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何谈久仰。”
荣锦琛也不生气,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傲慢抬头,朱唇轻吐:“寒清远。”
荣锦琛心里想,这倒是个妙人了,只是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这样的妙人生在这样的世道,那是大大的不妙了。
自己总得把他保护起来。
还未开口,就听得竹下秀一道:“锦琛想跟阁下学戏,阁下可否指教一二。”
荣锦琛懒得指责他越俎代庖,怕寒清远不答应,赶忙补充道:“我只是个业余的,绝不敢打扰寒老板。”
寒清远问:“你是中国人?”
“是的,是的。”
中国人和中国人总是好说话的,况且这人眉清目秀,笑的一脸诚意。寒清远也明白,日本人,那是不能得罪很了的,自己无所谓,总不能连累了戏班。
无形之中,延月班倒是得了上海商会会长这么个尴尬靠山。
若是寒清远知道眼前这位是个被人不齿的上海商界头号大汉奸,必然会佛袖而起。
然而徒弟已然收了,茶也当着众人喝了,等他知道了,悔也就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