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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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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街街尾的這家店鋪雖然門面不大卻十分顯眼,裝了霓虹燈的招牌給前陣子的颱風打得歪側在一邊,掛在上面的“刺青”二字斜出個角度,像個撇著的嘴角。外牆上貼滿了龍鷹虎豹等各色圖樣,日曬雨淋地褪了顏色,留下滿眼交錯纏繞的亂線。
即使當下日頭高懸,店內的光線卻十分昏暗,進門後要走過條嫌窄的通道,兩側的牆上掛著刺青圖樣和上身效果的比照圖片。工作間的屋頂吊得很高,自側壁上方一扇開得四方四正的小窗透進的自然光束,恰投在靠牆擺放著的一張折疊床上,照出飛亂的浮塵。白熾燈亮著有些發青的白光,電風扇吱吱扭扭地轉動著吹起貼在等身鏡前的長幅圖樣的邊角。
這樣大小的圖樣是用來刺滿背的,圖上勾畫細膩的雲紋四遭旋繞,黑白無常浮身雲端,怪異笑臉的白無常探著長舌,下方的黑無常兇神惡煞地舉著寫有“罰惡”的令牌。
少年俯趴在折疊床上,狹長的光束照上光裸的脊背,白無常的面容已大半現出。閃著銀光的針尖在皮膚遊走,少年滲出一額薄汗,卻平靜著面容沒有皺一下眉頭。
痛,很痛。
針尖刺入皮肉,真真切切的痛感,一針一針永無停息一般。李志龍緊抓著床沿,長睫頻顫,眼角幾乎滲出淚來。白色的身影在面前一閃,李志龍抬眼,見到個陌生的男人向他俯下身,煞白著一張面孔,有著英挺的五官。男人正了正頭上高高的帽子,笑著向他問道,“你說我帽上到底寫了哪四個字,是天下太平,還是一見大安?”
李志龍怔住。
男人伸出手來,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臉。
“是天下太平……還是一見大安?”
那是何天佑的聲音。
李志龍半是驚醒半是被屋外吵吵嚷嚷的聲音吵醒,爬起身來揉揉眼睛,憤憤地要出去問個究竟。卻見外廳被父親的手下和一群外人堵得水泄不通,雙方互嗆對罵吵個不停。李志龍認出對面為首的那個一言不出周身戾氣的男人是後壁瘄出了名的瘋狗陳文謙,驚怒於其的上門尋釁,他正待上前發作,卻隨即看見陳文謙腳邊放著的擔架,躺在上面的人幾乎全身被繃帶纏住。
“大半夜是鬧些什麼!”
從裏屋走出的Geta一聲怒喝教雙方噤了聲。
陳文謙似笑非笑地向Geta道,“我看這小子頭殼手腳幾乎要給人拍碎了,好心救下送過來,卻反被倒打一耙,敢問Geta大仔這是個什麼道理?”
Geta看看地上的擔架,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兩人會意上前將擔架抬了進來。“歹勢,那可真是要多謝你。你文謙是在閻羅殿前耍慣了的,今兒忽到菩薩廟裏行了善事,倒教這幫小的昏了頭,搞不清狀況了。”
陳文謙臉上的笑容更怪異了,冷哼一声,“人送到了,我便也告辭了。”
當擔架經過李志龍身邊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上面躺著的不是別人,卻是和尚。像被一棍子敲悶了頭,他暈暈乎乎地有些無法相信下午還和自己玩笑打鬧的人,此時竟這番模樣出現在眼前。怒火蹭地燒進腦子,李志龍想也不想轉身就向陳文謙撲了過去,正待離開未及反應的對方被他揪住了衣領吼問,“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沖出來的少年驚了一瞬,剛剛平息的局面複又緊張起來。陳文謙的手下上前就要將李志龍格開,被其攔住。之前的怪笑僵在臉上,陳文謙的眼神由嘲弄轉為陰戾,直盯住李志龍,“小朋友,你兄弟是為了誰搞成這樣,你在跟我裝肖哦?”李志龍的太陽穴跳突起來,兩手松了勁道,隨即就被Geta一把拽回去狠抽下一巴掌,“幾時輪到你出聲!”
“沒事的,我會處理。”
和尚挨著他在操場的草坪上坐下,點起煙遞過來一根。
剛剛修剪過的草地有些紮人,散發著一陣青草汁液的氣味,在日光下發酵得更加濃郁。
只要和尚說了這句話,李志龍就篤信無疑地將一切交給他去解決,天底下好像沒有什麼能難倒那個傢伙的事情。李志龍也不是沒有過好奇過程的時候,但他總是認真地想一想身為大哥應有的派頭,就甩甩腦袋忍住了,不管也不問。
可他沒想到這次和尚用的是最簡易直接的方法,差點將命抵給他。
額頭上的繃帶洇出殷殷的血漬,狹長的鳳目緊緊閉著。李志龍曉得自家兄弟的這雙眼睛發起狠來可以怎樣地陰鷙懾人,但它們望向自己的時候總是清澈柔和的,斂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說不出的親近。到底是自小長大的情分,誰說比不得血濃於水。他守在床邊等著他醒過來,守到自己也睡去。
夏日的天氣捉摸不定,方才還是晴光萬裏的天空忽然像被捅漏了一般,毫無徵兆地澆下瓢潑的大雨。騎在機車上一路狂飆的李志龍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一邊爽快地放聲大笑一邊回頭去瞧後面的人有沒有跟上,幾番回頭便聽見和尚大喊著“看路!”將車子近過來。
雨越下越大,透濕了全身,密密的雨絲濺起白色的水霧,在眼前織成一張張自雲端遮下的巨大簾幕。如水的車流和兩側的街景化作道道飛閃的光線,李志龍疾馳著穿過道道雨幕,他能感覺到和尚的車子一直以同樣的速度緊緊跟在他側後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在雨中融化、模糊,有種逃離一切的錯覺,隱隱交織著一種浪跡天涯的快感。他們停下車子跑回自己的小倉庫,玩心大起地互相踩踏著地面的積水,米色校服的褲腿上濺滿了泥點,複又融作泥漿,直將布料染得面目全非。
晨起五點,天光乍亮,一夜的暴雨在山頂坑窪不平的這塊石地上留下一小汪一小汪淺淺的水畦,映出五個少年操練的身影。和尚和蚊子、阿伯和白猴兩兩一組地對練,李志龍則由師父親自上陣與其過招。幾個回合下來李志龍體力不繼,出手的力度一次不如一次,師父高聲喝罵,“你是轉性作查某人了吼!手軟腳軟!”他聽了十分火大,又氣又急地揮出一刀,誰知刀鋒被師父格開後收力未及,反是劃到了自己腕上。鮮血瞬間湧出,李志龍卻顧不上喊痛,又羞又惱地將尺二一扔,賭氣地跑去樹底的大石旁背對眾人坐下來。
和尚見狀忙上前低聲和師父說了幾句什麼,隨後便轉身走進鐵皮屋裏。李志龍剛一坐下就開始後悔,方才的舉動怎麼想都有點小家子氣,一點都不大哥,可是情緒沖上腦門他實在管不住自己。眼下坐在這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腕的痛感也毫不留情地席捲上來,他索性轉移注意力般四下張望。瞧見在裸露出地面的樹根處有個什麼東西在亮著微光,他過去將其撿起來,才發現是一只死蟬,方才翅膀被枝葉漏下的陽光照著,折射出亮光。
和尚拎著醫藥箱跑到他身前來蹲下,拉過他的手檢查傷勢。
“還好劃得不深……等下跟師父認個錯就好。”
和尚一直低著頭幫他處理傷口,李志龍不說話,只是盯著他頭頂的渦旋,像是希望他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手裏是什麼?”
何天佑輕握著他合攏的手指問,李志龍攤開手,死去的蟬靜靜地躺在掌中,透明的雙翼沾上從手腕漫進掌紋的血,泛著微紅。
李志龍踩著假山上嶙峋的石塊爬上了院牆,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挪到院外那棵高大樹木的旁邊。他屏息凝神,飛快地探起小手,將樹幹上一只大意的鳴蟬捉在了手中。把玩了好一會兒,聽見有人向院中走來,李志龍壞笑一下,將蟬塞進口袋裏,順手掏出塊圓圓的小鏡子。他本來以為是那個一直跟在父親旁邊的黑面大叔,沒想到進來的卻是父親和一個面生的大叔,還領著個平頭圓腦的小男孩。男孩脊背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地用餘光掃著院內陳設。李志龍搖了搖手中的鏡子,將折出的光晃到那男孩的眼前去,滿意地看著他被閃出了些表情,用手來將光線遮擋。
“志龍你是在沖啥?還不快下來!”
他惡作劇的時候完全忘記父親還在旁邊,懊惱地吐了吐舌頭,還沒來及動彈就被沖過來的父親揪住後領,像拎貓仔一樣拎了下來。他跑到那個男孩身前,看到他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他揚起眉毛湊得更近,對方並沒有閃躲。
“志龍,這是大你一歲的天佑,快叫哥哥。”
父親如此向他介紹著。他還未及叫出,那個面生的大叔卻俯下身來,按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轉身對那個叫做天佑的男孩道,“以後你既要當他是弟弟來照顧,又要當他是大仔來尊重,明白嗎?”
哥哥弟弟的把李志龍搞暈了,但“大仔”兩個字聽得他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很不錯的印象。他將何天佑拉在一旁,覺得自己此時似乎很應該掏些什麼東西出來,左想右想從口袋裏翻出了那只氣息奄奄的蟬來,遞到何天佑手上。何天佑望著掌中的蟬有些不知所以,看他好像在發呆的樣子,李志龍又忙將蟬拿回手上,打開那透明的翅膀,放到何天佑眼前,示意他往上看。
何天佑抬起頭,漫天西流的紅雲和一輪如血的落日,在蟬翼中折出瑩瑩閃爍的紅光萬點。